哲人其萎

轉瞬間,莊老先生已經到了垂暮之年。

近年,體質大不如前,而他的經濟狀況卻依然十分拮據,虧得有幾個弟子時常接濟一些,才聊可勉強度日。無奈,入秋以來,一直是咳嗽不斷,隻好纏綿病榻。幾個貼身弟子,明知師徒已經聚日無多了,更是時時守護在老師身邊。

弟子們記起先生在《大宗師》篇,曾經借助子輿之口說過這樣的話:

偉大的造物者要把我變成這樣一個拘孿不伸的人哪!現在,我一切全都聽從他來安排了:假使把我的左臂變成雄雞,那我就用它來報曉,假使把我的右臂變成彈丸,那我就用它去射斑鳩,然後燒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尻骨變做車輪,把我的精神化做健馬,那我就乘上它,縱轡前行,也就用不著再駕輪車了。

先生還曾借助子犂的話說,“要化作鼠肝呀,蟲臂呀!”想起這些話,弟子們不禁暗暗地抽泣起來。

莊子雖然身體十分虛弱,但頭腦卻仍然非常清醒。他明白弟子們的心理,便坦然地笑著說:

我還借助子來,說過這樣的話哩:“自然對於我,無異於父母,無論是去東西南北,都要唯命是從。大自然給我以形體,用生使我勤勞,用老使我清閑,用死使我安息。生是死的連續,死是生的開始。所以,善待吾生者,也同樣善待我死也。”

想開了這些事,你們就不會為我的死感到難過了!

弟子說:

先生的德澤,使我們終生受益無窮,我們經常苦於無以為報。因此商量著,如何在先生大歸之時予以厚葬。

莊子接連著咳嗽幾聲,然後,喘著氣,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把天地當作棺槨,把日月當作雙璧,以星辰為珠寶,用萬物做殉葬。這樣的葬禮難道還不完備嗎?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

弟子說:

沒有棺槨厚葬,我們擔心先生會被烏鴉、老鷹給吃掉了。

莊子淡然一笑,說:

在天上被烏鴉、老鷹吃掉,在地下被螻蛄和螞蟻吃掉,二者有什麼不同?從烏鴉、老鷹嘴裏奪出來,送給螻蛄、螞蟻,何必這麼偏心呢!

從《列禦寇》篇記載的這幾段對話,看得出莊子的胸襟該是多麼豁達,觀念該是何等超拔啊!是呀,“以道觀之”,人受命於自然,理當回歸自然,這沒有什麼可計較的。精神固然需要寄寓於形體,然而,子之“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愛那賦予形體生機與活力的內在精神)”①。相對於精神來說,形體不過是一件存貯器;取之天地,返諸天地,萬物死生均安處於天地的懷抱之中。從這一點出發,確實可以說,生猶死也,死猶生也。

停頓了一會兒,莊子又就這個話題做了進一步的引申:

以一家之偏心、偏見去平衡萬物,這種平衡其實是不平衡的;用一家之偏心、偏見來謀求征信,這種征信其實是不足征信的。自炫明智的人隻會為外物所役使;隻有任隨天性的人才能無往而不征信。自炫巧智的明者,比不上任隨天性的神者,是由來已久的;而昏憒惑昧的愚者,卻依恃一己的偏見而溺於人事,終致徒勞無功,豈不是太可悲了!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當是弟子們所聽到的這位哲學大師的臨終遺訓。

哲人其萎。他把一個渾沌的宇宙納入了博大的胸懷;而時間卻在他的身上停止了走動。也正是這一年,公元前286年,莊子的祖國—立國七百六十一年的古宋,為北方的強鄰齊國所滅。

先生享年八十三周歲。

這在科學尚不發達、醫療條件有限的上古時期,無疑稱得上高壽。當代著名學者張岱年先生說過,許多中國、外國的哲學家都很長壽,這跟他們的精神境界有關。真正的哲學家,能夠站在宇宙的、社會的角度看問題,視野開闊,心胸寬廣,有一定的思想高度,看問題深遠,凡事看得開,一般不計較個人得失,不為小事所羈絆。活得灑脫,自然長壽。莊子就正是這樣。

誠然,凡是生命,都必然麵臨著生物的、物理的雙重限定,任何強大的力量也無法改變“終有一死”的自然法則;但是,當“活無常”板著無情的麵孔,一手搖著破芭蕉扇,一手提著鐵索和算盤,冷冰冰地宣布這一必至的結論時,總還會遇到兩個方麵的嚴峻對抗與挑戰—哲學與藝術作為人的物質生命之外的精神延伸,分別以其超越的思想和撼人心魄的魅力,習慣於對“死”之現實說“不”。而且,從哲學的角度看,生命的時間性限定也是可以超越的。古希臘哲人柏拉圖就曾表達過這樣的信念:“人的靈魂是不死的,它在一個時候有一個終結稱為死,在另一個時候又再生出來,但是永遠地不會消亡。”實體遭到毀滅,精神卻永恒地傳承

下去。

星滅光猶在。曠代哲人的身影在古黃河岸邊一個荒村僻巷中消失了,帶走了他的天才和智慧,也帶走了他的全副的詩性情懷,而為後世留下了一份具有永恒價值的精神遺產、哲學與藝術的精品—《莊子》。

在人的整個生命曆程中,有兩樣東西與形體相伴生成,不約而至:一者為病,一者為夢—短的是病魔,長的是夢境。

如果說,病魔所帶來的是精神與軀體的纏綿不斷的痛苦;那麼,夢境則在睡眠時通過生命律動與心靈運營,萬花筒一般,無規則地、不由自主地實現著某種“幻象構成”,發揮其調節、激活與誘惑作用。後世的西方哲學家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完全合理的精神現象,實際上是一種願望的滿足。而對於從事形象思維與藝術創造的莊子來說,夢,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手段,更是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心靈財富,不僅屬於清醒狀態的精神活動的延伸,而且賦予種種藝術創造活動以靈感的啟發和幻想的滋養。那位大約與孔子同時代的哲學前輩—赫拉克利特說得更精彩:“清醒時,我們麵對的是同一個世界;而睡夢中,我們卻擁有各自的天地。”

晚年莊老夫子的白晝與黑夜,是在病苦與幻夢的交相陪伴下度過的。作為心靈的財富,夢境在莊子那裏,總是受到特殊的關注。那種依照舊說附麗於形體而存在的魄、遊離於形體之外的魂,經常是在深夜裏,不期而至,織成蛛網一般的多維、多向、多彩的迷離夢境。其中所展現的,多是幾十年前、甚至幾百年前的舊事,入夢的有老聃、孔丘,還夢見過兀者王駘、得道的女偊;也曾途經“七聖皆迷”的襄城之野,進入遠古的“盛德之世”,還到過平生未曾涉足的南冥、北冥。那天晚上,與老朋友惠施魂夢相交,悠悠生死幾經年,一會麵,兩人自是有訴不盡的離衷別緒,可是,說著說著,就又針對一些現實中的問題爭辯起來,醒後還覺得有些口燥舌幹。

當年,孔夫子也做夢,到了晚年曾經慨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作為儒學的奠基人,周公是孔子最崇敬的一位古代聖人。而莊子卻是以道為師,他在夢中所向往、所追慕的所謂“大宗師”,亦即“古之真人”,是天道的體現者。他對弟子們說,古之真人,睡覺時是不做夢的,醒來時也不憂愁,飲食不求精美,呼吸自在深沉;不人為地促成有所不足的事物,不自我誇耀事物的成功,不對任何事情多所考慮;古之真人,不知道貪生,也不知道怕死,出生不欣喜,入土不排拒,順其自然地來,順其自然地去,不忘記自己的始原,也不究詰自己的結局。①

莊子還講述過這樣一場夢境: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生動活潑的樣子)胡蝶也。自喻適誌與(歟)(自己覺得快活愜意呀)!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驚疑的樣子)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區別)矣。此之謂物化。”②

莊子述夢與設喻的目的是什麼?他沒有點破。我們不妨做兩方麵的解讀:一是,用覺與夢、寤與寐,隱喻生和死,人之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猶如人之由寐而寤、由覺而夢;覺與夢、生與死隻具相對意義,實際上不過是生命狀態、生命形式的轉換而已;另一方麵,是想要說明萬物等同、物我齊一的道理:我即夢中之物,物即夢中之我,達到一種主客渾然一體、物我恍乎兩忘的境界。

不論其為前者還是後者,莊子的敘述方式都充滿了詩性的、浪漫的情調。對此,清初的文學家張潮別有會心,他說:“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幸與不幸之別,端在於有無自由,有無拘礙,是否能夠任情適意,自在飛翔。應該說,這也正是莊子的寓意所在。當然,話是這樣說,但又並非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與張潮大約同時的黃周星,曾經為此作注:“惟莊周乃能夢為蝴蝶,惟蝴蝶乃能夢為莊周耳。若世之擾擾紅塵者,其能有此夢乎?”

原來,這位張潮,對於莊子其人其書,不僅進行過深入的研究,而且,懷有特別深厚的情感。他以“心齋”為號,即取自《人間世》篇;在其清言小品《幽夢影》中,他說:“願作木而為樗,願在草而為蓍,願在鳥而為鷗,願在獸而為鹿,願在蟲而為蝶,願在魚而為鯤”,用以表達他對逍遙自在、雋雅超俗的向往。這裏所列舉的六類草木、鳥獸、蟲魚,亦多出自《莊子》。

“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管我們如何解讀、如何認知,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即莊子所追尋的原是一種超現實的境界,其意在於體道、悟道、述道;可是,後來的一些道家,特別是道教人士,竟然帶上沉重的物質性、功利性、目的性,以迷惘的心態、愚蠢的行為,作虛幻的求證,妄想通過煉丹服食,拔宅飛升,以求長生不死、羽化登仙,實在是可笑又可

悲的。

與“夢蝶”相關聯,莊子在《齊物論》中,曾借長梧子之口,提出“人生不過是一場夢”的看法:

一個人,晚上夢見飲酒作樂,早晨起來卻悲傷哭泣;晚上夢見悲傷哭泣,早上起來,卻遊獵作樂。人在夢中,並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在夢中,還要探討夢的吉凶如何,醒來時,才知道原來是在做夢。隻有非常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的一生不過是一場大夢。可是,愚人卻自以為特別清醒,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整天,君啊,臣啊,真是鄙陋極了!

莊子還說:“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①做夢的時候,或如鳶飛戾天,或如魚躍於淵,心裏並不知道那是夢境;待到醒轉過來,以為脫離夢境,進入了清醒狀態。那麼,我要問說這話的人:你真的覺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