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人生,是超拔、解脫的人生,又是“遊於世而不僻”的人生②。所謂“遊於世而不僻”,是指他既不脫離現世,像禪門衲子那樣,完全跳出紅塵之外,又不執著於浮情,汲汲於名利,斤斤於計較,將整個生命投入到物欲追逐、俗世紛爭中去;而是保持一種不即不離、不粘不脫的悠遊狀態。
既然浮生如同夢境一樣茫然無據,難於把握,失去它就像得到它一樣偶然,既然“汝身非汝有也”③,那又何苦陷溺其中、執迷不悟,直至無法自拔呢!這種對於生命與夢境的深刻認知,反映出莊子迥然有別於其他先秦諸子的特異之處。
三
在生命鏈條中,死亡是一種兼具物質與精神雙重特征的現象。對於大千世界中的純物理現象,比如星體的殞落,物種的消亡,山石的風化,源泉的枯竭,可以借助觀察、實驗、分析、歸納等科學的手段、邏輯的方法,予以認知和探索;而人的死亡,作為以精神因素為其本質特征的生命現象,其瞬間的心理體驗、精神啟悟和直覺感應,是無法傳遞給他人和昭顯於人世的,隻能眼睜睜地任憑死者帶著一切,飄然而去。這樣一來,要研究與把握其間的奧秘,人們就隻有通過非科學、非邏輯的途徑,作猜測式、直覺式的心理還原。其難度與迷惑以及不確定性,是不言而喻的。
於是,而有分別從宗教、美學、藝術理念出發,對於生死問題特別是死亡意蘊、死亡情境,進行文化哲學的多維度、多視角的剖析、判斷,昭示其不同的主張,展現各自的麵目。鑒於死亡瞬間的感官知覺、心理體驗是無從把握的這一生理特征,因而曆代學人往往把探究的重點,更多地側重在生命價值與死亡意蘊方麵。
東晉傑出的書法家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感歎世事滄桑,人生多故,說:“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裏的古人指的是孔夫子。《莊子》中兩次記載了孔夫子的這句話。其間所反映的正是儒家的重生畏死之情。儒家重視人生價值、人際關係、人世情感,而當時遭逢亂世,現實生活中充滿偶然性,人們感傷於命運無法掌握,浮生若寄,生死無常,因而生出多重感慨。所謂死生之“大”,乃是由於如同對待生存、生活一樣,賦予死亡以社會性的理性內涵,通過追逐“立德、立功、立言”這人生的“三不朽”,來體現生活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因而有“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說法。
“列子貴虛”。他那一派的觀念,恰恰與此相反,認為“死後之名,非所取也”,完全擺脫貴賤、名利的種種羈絆,對客觀存在抱著虛無的態度。在記錄其言行的《列子》一書中,借用楊朱之口,說:“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異!”“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楊朱主張為我、貴生、享樂。認為為我就要貴生,貴生就須享樂,即便是“死有萬世之名”,而“生無一日之歡”,又有什麼意義?他鮮明地肯定了欲望的合理性,把享樂與縱情同生死的終極價值等量齊觀,開啟了後世道教縱樂長生思想的先河。
老子一方麵承認死亡是無可避免的,是現實的、客觀的存在;同時又提出:“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①認為太空的元神不死而永生,綿綿不斷,永世長存。就是說,冥冥中有一種超現實、超物質的精神存在。
大約與老子同時的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在談到死亡問題時,推測人死之後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死亡有如長久的睡眠,擺脫了痛苦,剔除了煩惱,再沒有俗世間的折磨與不義,隻有深沉的平靜與安寧;另一種是,如果真有所謂“靈魂不死”,那麼,死後就可與古聖先賢精神往來,繼續討論哲學,那將是天下一大樂事。而略晚於莊子的古希臘另一位哲人伊壁鳩魯,則認為“死亡不過是感覺的喪失”,“對於我們是無足輕重的,因為當我們存在時,死亡對於我們還沒有來,而當死亡時,我們已經不存在了。賢者既不厭惡生存,也不畏懼死亡”。他們都是抱著一種超然的心態來對待死亡的。
而莊子的生死觀,作為詩性生命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則充滿了審美的思辨,蘊涵著機鋒玄邈的形上色彩。簡言之,就是“生寄死歸”,死生一如。生命隻是偶然的有限的曆程,生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活著時宛如住在旅館,死去就是回家了,回歸永恒的家園;生與死不過是一種生命形態的變化;生死是同一的,同歸於“道”這個本體。
人生,乃是生生死死的連環套。在《知北遊》篇,莊子有言:“生者死之徒(繼承者),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極)!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莊子還曾幾次說到“物化”:有的是作為事物的變化,比如說夢中蝶變,“此之謂物化”;更多時候是指死亡:“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①;“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②意思是,若是已經化做某種物體,那就意味著等待未來不可知的再一變化,反正一切都聽其自然,順乎天道好了。
對於“生死為徒”,後來的《淮南子》做了進一步的闡釋,表述得也更為形象。他說,吾生也,有七尺之形,死了有一棺之土,生,比於有形之類,死,淪於無形之中。造化創造萬物,猶如陶匠和泥製作陶器,從地上取出土來做成器皿,這同它沒有離地並無差異;待到陶器破碎了,變成土塊,散落在地上,和器皿也沒有什麼差別。而東漢的張衡則在《髑髏賦》中,借莊子之口說:“死為休息,生為役勞,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榮位在身,不亦輕於塵毛!”唐代寒山子的詩對此做了明確的解釋:“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為水。”
在莊子看來,“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①;“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說(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固定)也”②。既然屬於命定,關乎天道,也就生而不悅,死無所哀,無須存有什麼感傷意味。
從這一點生發出去,莊子明確地表示了對於厚葬的批評意見。他曾借孔子之口,表彰孟孫氏關於喪事從簡的做法。說“孟孫氏盡之矣(做人做到了家),進於知(智)也。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③
莊子提出這個問題,有著強烈的現實針對性。據南懷瑾先生講解,“三代至周秦之間,對於父母的喪事,辦得太嚴重了。棺材外麵要有槨,所謂衣襯棺槨,死者有幾個女兒女婿,就要蓋幾條被子;古代又是多妻製的,如果有二十個女婿,死者的身上就蓋二十層被子。幾個兒子,穿幾條褲子。所以,棺材裏頭,春夏秋冬的衣服俱全”,“棺材裏都裝不下。棺材外麵的東西就更多了,什麼茶葉啦,石灰木炭啦,各種東西,你們看都沒看見過,另外還有嘴裏頭含的什麼,手裏拿的什麼,這個之多叫作一塌糊塗,非常複雜。”
四
《庚桑楚》篇記下了莊子的這樣一段話:
古代的人,他們的智力達到了一種境界。什麼境界呢?他們認為,不曾有物存在,這是最高明的見解。已經完美了,沒有可能再超越了。其次,是認為有物存在,不過,卻把出生當作喪失,把死亡當成回歸,這已經有所分別了。再次,是認為起初是無有的,後來有了出生,出生爾後又死亡;把無有當作頭,把出生當作身體,把死亡當成尾椎。誰能了解有、無、死、生本來是一體的,我就與他做朋友。
當代學者肖兵指出,在莊子看來,如果還有生和死的區分,那還不是最高的境界;最高的境界應該是“不知死不知生”,或者叫“不死不生”,“與道為一”。莊子認為,“以生為喪,以死為反(返)”,仍然有分別心,這種思想比起“以為未始有物”的最高境界來,就屬於次一級的境界了。《莊子》中多處談到“不知死不知生”或者“不死不生”的境界,如《寓言》篇顏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不文雅),二年而從(不固執),三年而通(不受拘束),四年而物(與物混同),五年而來(前來歸附),六年而鬼入(神化),七年而天成(合於自然),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大宗師》篇女偊向南伯子葵講述自己教卜梁倚學道的過程:“吾猶守(堅守)而告之,參(三)日而後能外(遺忘)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透徹通達);朝徹而後能見獨(別開新境,見常人所未見);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由是可見,莊子生死觀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知死不知生”。
在《知北遊》篇,莊子曾借老子之口,說:
人都是由於陰陽二氣所合成,生存於天地之間,隻是暫時作為人,將來都會返本歸宗。從本源上來看,所謂生命,就是有氣息之物。雖有壽夭之分,但兩者相差幾何?不過片刻而已。
人生天地之間,猶如陽光掠過空隙一樣,忽然而已。萬物蓬蓬勃勃,沒有不生長的;變化衰萎,沒有不死去的。??解開自然的束縛,卸卻自然的包裹,轉移變化,精神消散,身體隨之消逝,這是返歸大本啊!
正因為這樣,所以,對於死亡,應該采取一副超然心態,坦然以對。
在《養生主》篇,莊子還曾假托老子故去,秦失往吊,來申抒他一己的觀點:
老聃去世了,秦失去吊喪,號了三聲,(哭而不哀,按世俗之禮,)就出來了。
老聃的弟子問:“你不是我們老師的朋友嗎?”
秦失說:“是!”
弟子又問:“那你就這樣吊唁他,合適嗎?”
秦失說:“是呀,開始的時候,我把他當作一般的人看待了,後來醒悟到,並非如此。(老聃是安時處順之人,不應等閑視之。)剛才,我進來吊喪,看到裏麵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孩子一樣;有年輕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父母一樣。他們聚集到這裏來,一定有不想吊唁而吊唁、不想痛哭而痛哭的(並非所有的人都出於真情,而是按照世俗禮節行事)。這樣做,是失去本真、違背至情的,忘記了自己所稟受的天性所在。古人把它稱作違背天理自然所得到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