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老師是有道的尊者,他來到世間,是應時而生;離開世間,是順命而死。安於時命而順應處境,哀樂之情就不能侵入心懷。古人以生為“懸”,以死為“解”,他現在獲得了天然的解脫。”
講到這裏,莊子又特意加上一句:“指(脂)窮以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意思是,人的生命,有如以脂膏為薪火,燒盡了乃是一種轉化,並非就地消滅了,不過是隨其時而順遂之,不足以為哀樂也。當然,“太上忘情”,也隻是限於“古之真人”;以生為“懸”、以死為“解”也好,“不知悅生,不知惡死”也好,常人是很難做到的。絕大多數人還是諱死、惡死、畏死、避死的。《應帝王》篇談到,鄭國有一個相麵的神巫,名叫季鹹,能夠占卜出人的生死、存亡、禍福、壽夭,說的年、月、旬、日非常準確。因此,鄭國人見了他,都遠遠地避開,唯恐被他說中了,倒黴。記得當代著名物理學家,那個專門研究宇宙論和黑洞理論的斯蒂芬·霍金,講過這樣一段趣話:“我注意到,即便那些聲稱一切都命中注定的,而且我們無能為力改變的人,在過馬路之前,都會左右看看有沒有汽車過來。”
畏死、避死的後麵,是貪生、戀生,這在古今中外大多數人來說,是共同的心理。古埃及新王國時期,一座墓室裏有這樣的銘刻:“原來喜歡遨遊四海的人,現在被禁錮在鬥室裏;原來喜歡華服盛裝的人,現在則穿著破碎的衣服沉睡;原來喜歡狂喝痛飲的人,現在置身於連水都匱乏的地方;原來權重、富有、聲威赫赫的人,現在來到了永恒黑暗的世界。”銘刻反映了對生的依戀和對死的恐懼,渴望著能夠死後複生,重享生的快樂。
逃避死亡,盡管這是人類永遠解決不了的課題,可是,有些人卻仍然幻想著要徹底征服死神,永遠不和他打交道。七百多年前,一代天驕成吉思汗西征凱旋,躊躇滿誌地說:“直到如今我還沒有遇到一個不能擊敗的敵手。我現在隻希望征服死亡。”但是,這話出口不久,他就在西夏的清水縣行營一命嗚呼了。這又一次證明了莊子的明斷:“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世間其他的苦難,都可以設法躲避,實在躲避不開就咬牙忍受,一挺也就過去了,唯獨死亡是個例外。
不過,話又說回來,人類確實永遠征服不了死亡,但是,死亡也同樣戰勝不了人類。英國著名哲學家培根說過,死亡征服不了偉大的靈魂。人類心中有許多種感情,其強度足以戰勝死亡—敵愾壓倒死亡,愛情蔑視死亡,榮譽感使人獻身死亡,巨大的哀痛使人撲向死亡。唯有怯懦、自私,使人在還沒有死亡之前就先死了。
五
佛經裏有“生死疲勞”的說法,意思是,人死了不到四十九天又投胎,投胎之後又是生老病死,死了再生老病死,永遠在那兒輪回,無休無止,疲於奔命。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倒用不著去管它,但在有生之年,擺脫不了生、老、病、死的苦痛,卻是實情;而且,佛家還覺得這“四苦”不足以統括全盤,於是,又翻了一番,折騰出來所謂“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之外,再加上四種苦情:愛別離(親愛之人分別、離散)、怨憎會(恨怨憎惡之人反而常相集聚)、求不得(喜歡的得不到)、五蘊盛(涵蓋了人的身心的色、受、想、行、識“五蘊”熾盛)。有這麼多的苦相伴,難怪那個名震全球的大作家歌德,在他年屆七十五歲之時,要說:“這一輩子,快樂興奮的日子,前後算起來不足四個星期。”
整整二十年前,我曾經曆過一場重大的生命劫難,直接麵對著死亡這個魔鬼的威脅。—年輕時得過肺結核,當時本已治愈,想不到三十多年之後,在原發病灶上又出了大的變故,可怕的病魔竟然“江東子弟”卷土重來,結果,肺部挨了一刀。這樣,我便由“五花教主”變成了“四葉
亭侯”。
記得林語堂先生說過,讀者選擇作家是去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我臥病當時的選擇莊子,除了這一點,還有戰勝病魔的考量,也就是要從莊子的自然觀、生命觀、價值觀中,獲得領悟,汲取力量。除了我自己床頭讀解,口誦心惟;恢複健康過程中,還經常同幾位文科教授、文化學者在病房裏開懷縱談,而生與死則是當時的熱門話題。
那天,我靠著枕頭斜欹在床上;G先生和H女士分據著兩個沙發;眼鏡S坐在椅子上。這些靠書卷以遣有涯之生的書呆子,三句話不離本行,話題首先就從讀書與療疾的關係展開。G兄年長,學問也最大,當然是由他開篇了。他說,西漢學者劉向說過:“書猶藥也。”宋人也有“賴得《南華》憐我病,一篇《齊物》勝醫方”,“欲識道人真靜處,《南華》一卷是醫王”的詩句。詩翁陸遊說得最為剴切:“愁得酒卮如敵國,病須書卷作良醫。”意思是,心中鬱積愁煩,把酒澆愁,猶如獻糧資敵,隻會使愁煩雪上加霜;而好的書卷如同良醫,確是療疾祛病所不可缺少的。他還有一首七絕:“兒扶一老候溪邊,來告頭風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輩,吾詩讀罷自醒然。”清代學人闡發其意,說:“憂愁非書不釋,憤怒非書不解,精神非書不振”,“書卷乃養心第一妙物”。
H女士接上話頭,說,當然,嗜書也像用藥一樣,必須對症、對路。要論養心、安神,古今書卷,當以《莊子》為上上品。就按治病療疾來說,病,有“三分治七分養”的說法。養病貴在養心。“百感憂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特別是那些內科疾患和心理疾病,精神、情緒、心態驚擾不寧,即使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無能為力;而《莊子》一書,恰恰在“解套”方麵,最有辦法,也最見成效。
眼鏡S插言了:“孔子對於死亡問題,一向采取回避態度,當弟子子路問到他時,便很不耐煩地回答:活人的事情還沒有弄清楚,活著的時候應該怎樣做人還沒有弄懂,哪裏有時間去研究死人的事情!而莊子正好相反,他總是不待弟子發問,便主動地談,反複地談。有人做過統計,《莊子》一書中說到死亡問題的,竟多達二百多處。關於生命,莊子重在養生、適己,明確提出‘不做犧牛’,反對追逐名利、冀求成功,因為那樣會喪失自由,損蝕天性。而儒家就不同了,他們要把實現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作為人生的終極目的。”
H女士認為,無論怎麼理解,生命可貴,應該愛惜,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莊子奉行相對主義,但他卻熱情讚揚尊重人民生命的大王亶父,而極力反對“以物易性”的做法,因為那樣會喪失人之為人的根本。所以,他在《讓王》篇裏說,能夠尊重生命的人,即使富貴了,也不會因為享受而傷身,即使貧賤了,也不會因為貪求利祿而累害自己。現在世間身居高位的人,卻唯恐失去官職,見到利祿就不顧自己的性命,豈不是太迷惑嗎!
說到這裏,H女士下了一個結語:“這種迷惑的人生,許多人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恐怕也是一種宿命吧。”
在另一次論談中,H女士缺席,D博士補了進來,我們四個人再次圍繞死亡問題,暢談了各自的見解:
眼鏡S從死亡的恐懼說起。他說,人們之所以畏懼死亡,在於存在一種對於死亡所引起的價值虛無的意識,因為人有思想,所以人是唯一知道死亡痛苦的動物。老托爾斯泰說過,要是一個人學會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對象是什麼,他總是在想著自己的死。動物沒有思想,就感受不了這種存在論上的幻滅之苦。上帝是很殘酷的,他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卻不許人們像自己一樣長生不死,於是,就出現了一個普遍性的悲劇現象:終歸幻滅的肉體總是羈存著一個渴望不朽的靈魂。由於人總是不滿足於生命有涯而追求無涯、追求永恒,因此,才苦苦地期望著:從無意義中創造意義,從無價值中實現價值。我們說一個人“不朽”,是指他通過物質或精神的實踐活動,創造出可以永世流傳的社會財富,從而為自己創造出一種不朽的“價值生命”,死了也還能存活在後人的心中,存活在曆史之中。
“你說的是儒家的思想。”G兄接上他的話題,說,莊子卻是另外一種觀點。莊子把生看成負累,把死視為安樂,看作是回歸家園;把生看作是氣的凝結,像身上的贅瘤一般,把死看作是氣的消散,像膿瘡潰散了一樣。他認為,死亡是對於人生負累的解除;死亡因此而具有了生命的價值。所以,在《齊物論》裏說,誰說悅生不是一種迷惑,而惡死不是流落他鄉的孩子忘了回家的路呢?莊子認為,參透生死,則世間萬物莫足以擾心。“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D博士正在作評論莊子“內七篇”的論文。他說,在《齊物論》中,莊子發問,終身忙忙碌碌,困頓憔悴,總是在追逐著什麼,卻連最根本的生命的意義、人生的歸宿都不知道,怎能不讓人悲哀!這樣的人生,即便是不死,又有什麼意義呢?人的肉體逐漸衰老枯萎,人的心靈、精神也隨著肉體一道萎縮幹癟,這難道不是人生和生命的最大悲哀嗎?人生在世,必然就是如此的昏昧嗎?還是隻有我如此昏昧,而另有不昏昧的人呢?—這個“靈明之問”,大概也隻有莊子自己能夠作答,可是,他偏偏到此為止,不往下說了。
這兩次,文友們各就各位,倒也平靜;可是,有那麼一回,爭辯到激烈處,竟然互不相讓,攪成了“一鍋粥”。看來,文人們打嘴仗,比“婦姑勃谿”要熱鬧、有趣得多。直到今天,那種動人場景,還時時浮現在腦際,致令我想要拿它與“莊惠之辯”較短量長。
於今,歲月的河川中,已是千帆過盡,昔夢追懷,隻剩下雨絲風片,倒影屐痕,還在陪伴著漸近老境的文友們,在蒼茫的暮色裏匆匆地行走。而最令人悽愴不盡的是,在我病後的第二年冬天,G兄竟以花甲之年死於車禍,提前“物化”,成了曆史人物。淡煙斜日,憑吊無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