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哀榮

在浩瀚的史海中,有些人是生前熱浪蒸騰,死後卻闃然沉寂;而莊子則恰恰相反,在他沒後兩千多年,遠比他在世時風光得多,喧鬧得多。後世的學人對於莊子其人其書,貶之者固然所在多有,但譽之者更是為數極多,注《莊》、解《莊》、論《莊》者,代不乏人。他們不僅從哲學的層麵上解讀《莊子》,而且在人生道路抉擇、客觀事物解析、價值取向探究方麵,滲透著異代同心的深情理解,回響著一聲聲沉重的悲慨與歎息;特別是在文學與美學方麵,更是熱衷於分析、判斷,賞識莊子的才情,接受《莊子》的影響。正所謂:“名理孕異夢,秀句繡春心。《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①郭沫若先生有言,秦漢以來的一部中國文學史,差不多大半是在莊子的影響之下發展的。他還說:“莊子固然是中國有數的哲學家,但也是中國有數的文藝家,他那思想的超脫精微,文辭的清拔恣肆,實在是古今無兩。”

先秦諸子中,最早關注《莊子》一書的,是晚於莊子約半個世紀的趙國的思想家荀子,他對莊子曾有所論列。成書於戰國末年的《呂氏春秋》和《韓非子》,引述《莊子》的內容比較多。經當代學者劉笑敢考證,現存的《莊子》三十三篇,至少有十四篇曾被它們引用過,占42%;如果按五十二篇計算,就是說加上已佚的十九篇,那麼,被引用的假定還有六到八篇,總數達二十至二十二篇,看來,數量是相當大的。

漢初,賈誼最早在文賦中化用莊子的思想;淮南王劉安除自著《莊子略要》、《莊子後解》外,還組織門客編撰了《淮南子》,同樣對於《莊子》作了大量征引;特別是著名史學家司馬遷還為莊子寫了傳記,並加以概括而較為全麵的評論。但從總體上看,由於漢代比較重視落實,講究“強本節用”,著眼於政治化、實用性,這樣一來,相對於“道”來說,把“術”就看得更重了。這從太史公的父親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一文中即可見其大概:它所強調的是“務為治”,是“立俗施事”,是“其為術也”。當時,“黃老治術”也好,“獨尊儒術”也好,最後都落腳在“術”上,而以“道”為旨歸的《莊子》,顯然是不甚合乎時宜的。

特別是,“自從董仲舒的建議批準以後,漢代初葉再生出來的一切文化思想,都要站在儒家學說的法庭之前,遭受審判,判定其生存或宣布其死刑。儒家哲學變成了封建製度之最高的政治原理,變成了衡量文化思想之標準的尺度。一切與這種原理相衝突的古典的學說,即使比儒家學說含有更多的真理,也要從頭到尾被摧毀”①。在這種崇儒術、黜百家,其他文化思想遭到箝製的情況下,莊子之學受到冷落,對於它的研究處於沉寂狀態,是勢所必至的。

迨至魏晉南北朝,形勢發生了急遽變化,伴隨著玄學的勃興,呈現出學者群起解《莊》、注《莊》的熱潮。就中以郭象的《莊子注》,對後世影響最大。此前已有向秀、崔譔、司馬彪的注,據《世說新語》記載,同時注《莊》的還有幾十家,可見當日“大暢玄風”之浩蕩聲勢。當然,解《莊》、注《莊》的著眼點並不一致,多是借托以為己用,或為弘儒,或為當時士大夫的社會生活張本,成為“清談家的靈感的泉源”①。產生於南北朝時期的《顏氏家訓》,有“《莊》、《老》、《周易》,總謂‘三玄’”之說,並且把後出的《莊子》列為“三玄”之首。這裏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作為莊子道脈、文脈的服膺者、傳承者,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的縱情遂性,以及後來的陶潛的複返自然,“二謝(謝靈運、謝脁)”、“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的藝術張揚,通過衝決儒家禮法的枷鎖,弘揚了自由精神,滋育了任放不羈的“魏晉風度”,開啟了爾後千餘年的清新、飄逸的詩性品格與藝術風範。

唐朝開國之後,伴隨著老子登上教主“太上老君”的寶座,道家繼起者而且集其大成的莊子也備受重視。天寶元年,玄宗皇帝下詔賜封莊子為“南華真人”,尊其書為《南華真經》,《莊子》由“子學”上升為“經學”,並被列為科舉考試內容;當時,皇帝還下詔改離狐縣為南華縣(今屬山東省菏澤市)。

洎乎宋代,莊子研究呈現新的高潮,許多知名學者投入到這項活動中來,寫出大量學術專著。這和朝廷對於莊子的特殊眷顧與帶頭倡導,也有直接關係。宋代皇帝大多崇尚道教,真宗曾詔令校定摹刻《莊子釋文》;徽宗還晉封莊子為“微妙玄通真君”,並詔令太學置《莊子》博士。政治權力的介入,固然有利於擴展莊子的影響,但對於其學說的研究、發展,並沒有多少實際價值。

有的學者從學術發展史上分析,認為處於三教爭衡的背景之下,道家與道教結合的趨勢日漸突出;後來道家思想又被引入禪宗,對佛禪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隨著儒學複興,理學昌盛,更促進了莊學與儒學的結合,一些理學家在闡揚儒家倫理道德的過程中,不同程度地吸納了老莊的思想。在這種形勢下,莊子的影響以及對於莊學的研討,也出現了新的趨勢,即關注形而上學、本體論方麵較少,而側重於認識論、人生觀、精神境界和文學藝術,於這些方麵著力較多。

明代以來,以儒解莊、以佛解莊、以道解莊、以文解莊,眾流齊彙,使莊學研究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當代莊學史家方勇指出,明代越到後來,越是表現為心學、佛禪與老莊思想的合流,晚明時期一大批著名文人學士,既承祧王陽明心學宗旨,以獲得心性的解放,同時又十分崇尚老莊思想,借此來表達其超然適性的人生態度和素樸求真的美學思想,這對莊學的複興起到了有力的推動作用。

對於嘉靖、萬曆年間,注莊、釋莊、論莊成為風氣所尚這一現象,當代學者羅宗強認為:“明代後期是一個在思想潮流上發生巨大變化的時代,狂禪與縱欲,在一部分士人中相當流行。對於莊子的愛好,正是在這種風氣下出現的”。他們“借著對於莊子思想的解釋,加以引申,表達自己的思想,如袁小修的《導莊》,袁宏道的《廣莊》,和後於他們的王夫之的《莊子通》等等。這一類著作,往往帶有更多的解者個人色彩”。

清代的《莊子》研究,由宋明學人的重義理、重心性轉而為重訓詁、重校勘。影響較大的,前有林雲銘的《莊子因》,後有郭慶藩的《莊子集釋》和王先謙的《莊子集解》。方勇先生認為,“清代的莊子學肇始於明遺民,多為借闡釋《莊子》以抒發其遺民胸臆。自康熙中後期到乾隆時期,莊子學得到了進一步發展”;“而隨著乾嘉學派的興起,《莊子》考據之學便異軍突起”;到了清末,莊子學“在義理、藝術闡釋和考據方麵,都有高水平的著作問世,其中不少著作還自覺引進了近代的思想和學理,從而成為民國時期新莊子學的先聲”。所謂“新莊子學”,主要是指民國時期在《莊子》闡釋上,對於西方新思想、新思維、新方法的主動引進和積極利用,這為莊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路徑與廣闊前景。

近現代,特別是民國時期,莊學研究十分活躍,碩果累累;而在當代,莊子的研究更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發展態勢。當代學者姚曼波指出:“莊子提出並試圖解決的,是人類生存最根本、最核心的問題:人類的精神生存,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人性的保全,以及人類靈性智慧的開拓、精神潛能的開發。其哲學視野的廣闊與思辨的深刻,使他的精神本體論顯得博大精深,在人類哲學史上獨樹一幟。”在後現代的曆史語境下,如何防止異化、確立本真的自我,建立以精神為核心的價值體係;以及如何正確處理人際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內心世界的關係,在在都可以從莊子思想中獲取有益的啟示。

一部莊學發展史表明,自秦漢以迄近現代,莊子的思想、精神,在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長河中,舉凡哲學、美學、文學藝術,以及讀書士子的人格心理、心性修煉、道路抉擇、文化生成等各個方麵,無不顯現其碩大的身姿,產生深刻的影響。為此,侯外廬先生有言:“從其影響於中國士大夫的曆史來看,實在不是‘異端’,而是‘正統’”。

作為開創性的哲學家、反傳統的思想家和天才型的文學家,莊子的學術價值、精神風貌與藝術貢獻,他的直觀、辯證的思維方式,追求人格獨立、身心自由的精神,以及“汪洋辟闔,儀態萬方”的奇文異采,永遠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

從方勇先生的《莊子學史》中可以看出,兩千年來,對於莊子其人其書的批評、研究,迄未中斷。由於立足點、出發點不同—有的站在崇儒衛聖的立場上;有的著眼於教民勵俗、世道人心方麵;有的從社會發展進步或現實政治需要出發—批判的著眼點和側重麵也各有差異,大別之,可分為哲學角度(學術觀點,如相對主義、虛無思想),政治角度(社會發展、科學文明、秩序建立),人生觀角度(價值取向、人生道路、處世態度)等多個方麵。在研究方法上,也是五花八門,各極其致:有的以儒解莊,有的以釋解莊,有的以道解莊,有的以程朱之理通莊子之意;有的采用傳統的考證方法,有的以時文(科舉時代應試之文)方法,有的引進西方的哲學觀念、研究方法,有的進行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等等。這一切,都決定了莊子批評、研究的“眾聲喧嘩,莫衷一是”的獨特現象。這種情況,不要說在先秦諸子中為僅見;即便是在整個中外學術史、思想史、文化史上,恐怕也是十分特殊的。

譽之所至,謗亦隨之。莊子在世時,就曾受到好友惠施的指責。惠施是以現實的功利的眼光,來看待莊子的學問,說它大而無用,不切實際。幾十年之後,又遭到荀子及其弟子韓非的批評。荀子站在儒家的立場上,斥之為“滑稽亂俗”;他還批評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韓非則在其著作中,不點名地批評莊子:“離眾獨行,取異於人,為恬淡之學而理恍惚之言”,“天下之惑術也”。

到了漢代,揚雄以十分激烈的筆觸,詆莊子“罔君臣之義”,“蕩而不法”。西晉葛洪則承襲惠子的觀點,指斥莊子學說不切實際,沒有實用價值,就像寶劍縫不了衣服,大象捕不到老鼠,金屬做的船不能淩波航海一樣。而在東晉時期,就連以“真率蕭閑”、“高古超妙”著稱的書聖王羲之,也出於修神仙、求長壽之虛想,認為莊子的一死生、齊彭殤,是虛誕與妄作。王坦之則進一步發揚揚雄的見解,著《廢莊論》,對莊子予以全盤否定,指斥“其言詭譎,其義恢誕”,“壞名教,頹風俗”,“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唐代的李磎接著又寫了《廣廢莊論》,批判莊子對仁義、禮樂的否定,說他“詭聖敗法”,“理自乖舛”。

宋代兩個對立的學派—崇尚性理的理學和主張事功的永熹學派之間,分歧很大,但是對於莊子,都抱持批評態度。理學家以儒家的倫理道德哲學為準繩,批評莊子的自然主義人生哲學,以及精神修養方法、人生取向、處世態度。理學的宗師程頤態度較為決絕,據說他曾宣稱一生不讀《莊子》。不過也未必,因為他曾說過:“莊生形容道體之語,盡有好處”;還說:“莊子,叛聖人者也,而世之人皆曰矯時之弊。矯時之弊固若是乎?伯夷、柳下惠,矯時之弊者也,其有異於聖人乎?”如果他對《莊子》真的未曾寓目,怎麼會得出上述結論?朱熹對於莊子的態度比較複雜,一方麵吸收莊子的學說,讚賞其奇才卓見;一方麵又對其中大量觀點,抨擊得不遺餘力,甚至認為莊周是孔子最厭惡的“鄉願”的同類,“賊德之尤”者;還說:“隻是廢三綱五常這一事,已是極大罪名”。稍晚於朱熹的永嘉學派集大成者葉適,說莊子“知聖人最深,而玩聖人最甚”,其罪“大於諸子”;所堪慮者,是“莊周之書,禍大而長存”。南宋末年的黃震,認為《莊子》乃“亂世之書”,這原是說得不錯的;但他竟然主張“一火焚之”,就未免過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