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口舌過平生,擇雁何為貴不鳴?
默默高飛寧有樂?人間生死本來輕。
意思是:莊子一生逞口舌之辨,可是,他卻以緘口“不鳴”為貴;原來,他是從養性全身角度來考慮的。不過,如果真的整天“默默高飛”,那還有什麼樂趣呢?
宋·周必大《刻文苑英華千卷》:
倚樹而吟據槁梧,自憐爾雅注蟲魚。
汝曹更作書中蠹,不愧鯤鵬海運歟!
《文苑英華》是北宋初年編的一部文學總集。南渡以後,宋孝宗曾命令專業人員修訂,但質量很差;於是,周必大在告老辭官以後,又承命帶領一些學者再次進行校訂、刊行。
全詩句句都運用形象、借助典故以表達思想、行跡,從中可以窺見古人作詩之妙:“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靠著幾案休息)”,原是莊子說惠子的,見《德充符》篇;這裏用來描述作者的編書、校訂活動。《爾雅》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書,由於所涉及的語言知識不易被人理解,因此,後代又出現了許多注釋、考訂著作;作者用它來說明校勘《文苑英華》之勤。蠹魚,即蛀書蟲,用以形容一同編書的讀書人。“鯤鵬海運”,借用《莊子·逍遙遊》篇的典故,肯定、彰顯同仁的精神勞作價值。
金·丘處機的《滿庭芳·述懷》詞:
漂泊形骸,顛狂蹤跡,狀同不係之舟。逍遙終日,食飽恣遨遊。任使高官重祿,金魚袋、肥馬輕裘。爭知道,莊周夢蝶,蝴蝶夢莊周。??休休。吾省也,貪財戀色,多病多憂。且麻袍葛屨,閑度春秋。逐疃巡村過處,兒童盡、呼飯相留。深知我,南柯夢斷,心上別無求。
作者為金末全真道道士。所謂“述懷”,就是宣示自己的人生取向和生活態度。金魚袋,代表官吏服色,從唐代開始,三品以上著紫袍,佩金魚袋。省,即省悟。疃,村、屯。“狀同不係之舟”,“食飽恣遨遊”,取自《莊子·列禦寇》篇。
明·祝允明《讀〈莊子·逍遙遊〉》:
頗疑夢蝶翁,與世太相避。
曳尾泥中龜,豈希留骨貴!
夢蝶翁,指莊子。詩中說他避世太深。何以見得?同是以龜為喻,他寧肯生而曳尾於泥塗之中,卻不希望“留骨而貴”,死後被供奉在廟堂之上。典出《莊子·秋水》。
明·徐渭《讀莊子》:
莊周輕死生,曠達古無比。何為數論量,死生反大事。
乃知無言者,莫得窺其際。身沒名不傳,此中有高士。
這首五言詩的大意是:
莊子本來講,“生寄死歸”,不悅生,不惡死,確實是曠達無比;可是,書中卻借孔子之口,說了兩次“死生亦大矣”,這裏暴露了莊子思想的矛盾。看來,還是“無言”為妙。不過,無言也有無言的缺陷—由於“無言”,“沒世而名不稱”,使許多高士受到了埋沒。
詩中寓意,婉轉迂回,曲折有致。
明·李鵬翼《無題》:
曾寄逍遙物外情,遽然化蝶有餘清。
風塵不到莊生夢,浪得人間傲吏名。
作者以詠莊子為由頭,抒發個人感慨。
寄情物外,任性逍遙,獲得一個“傲吏”的名稱,引以自豪自慰。
清·劉德昌訪商丘,有詩雲:
我懷漆園吏,漆園今安在?
傍人指其處,望之唯蒿萊!
不是說這裏未曾有過漆園,而是感歎物換星移,滄桑迭變,舊景難尋。
寥寥數語,寄慨遙深。
清·李佶《莊子釣台》:
台與人俱去,名同地並留。
不知今曠野,此處果垂鉤?
陵穀寧堪問,乾坤卒未休。
逍遙天際客,不愧往來遊!
麵對已經成為茫茫曠野的荒台遺跡,自作問答,發出乾坤運轉不停而人事幽邈難尋的感歎。
晚清·釋敬安《西園放生池觀魚二首》之一:
春風梅柳自成村,潭影閑雲對笑言。
到此忽生濠濮想,人魚同樂是西園。
釋敬安,因曾於阿育王寺燒殘二指,並剜臂肉燃燈供佛,故又號“八指頭陀”。
蘇州西園建於元代,是一座曆史悠久、富有傳奇色彩的集佛教文化和古典園林建築於一體的宗教寺院園林。“濠濮想”,亦作“濠濮間想”,典出《世說新語》:“(晉)簡文(帝)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與下句“人魚同樂”,均用《秋水》篇莊惠濠梁觀魚典故。
四
還有大量詩作,憑借曆代流傳的莊子的遺蹤、遺聞、遺事,即景、即興抒懷,借抒一己懷抱。
唐·王維《漆園》: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
題曰“漆園”,實際上是借題發揮,表明詩人一己的生活態度。
詩的大意是:莊子卻楚之聘,並非自鳴清高,孤狂傲世;而是自知缺乏經世之才,因而甘心做一個漆園小吏,婆娑婉轉於漆樹林間。言下之意是,借此微官,以寄形跡而已。看似詠歎古人,實乃詩人自況;當然,這也是從另一角度讚譽莊子。
此詩曾受到宋代大儒朱熹的激賞。朱子說:“餘平生愛王摩詰詩雲:‘漆園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以為不可及,而舉以語人,領解者少。”
唐·李中《經古觀有感》:
古觀寥寥枕碧溪,偶思前事立殘暉。
漆園化蝶名空在,柱史猶龍去不歸。
丹井泉枯苔鎖合,醮壇鬆折鶴來稀。
回頭因歎浮生事,夢裏光陰疾若飛。
詩人說,莊子(“漆園化蝶”)、老子(“柱史猶龍”)都不見了,道士煉丹場所(“丹井”)泉枯水涸,祭神壇場(“醮壇”)鬆折鶴稀。時移世異,古觀蒼涼,豈止人非物亦非,空留下無邊悵憾。
唐·胡曾《濮水》:
青春行役思悠悠,一曲汀蒲濮水流。
正見塗中龜曳尾,令人特地感莊周。
作者行經濮水,見龜曳尾於泥塗中,很自然地想到莊子,從而懷思不盡,感慨叢生。
唐·陸龜蒙《訪僧不遇》:
棹倚東林欲問禪,遠公飛錫未應還。
蒙莊弟子相看笑,何事空門亦有關。
廬山東林寺為佛教淨土宗發源地,晉高僧慧遠居此,世稱“遠公”,此處代指和尚。和尚出遊稱“飛錫”。
宋·蘇軾《題清淮樓》:
觀魚惠子台蕪沒,夢蝶莊生塚木秋。
惟有清淮供四望,年年依舊背城流。
此為《濠州絕句》中的一首。惠子台沒入荒草,莊子墓木葉凋零,作者登高臨遠,慨歎物是人非,感懷無限。
宋·呂願中《南華洞》:
亂崖深峭水淙幽,六夏來遊儼似秋。
安得蘧蘧一覺夢,倚岩栩栩訪莊周。
想望在夢境中造訪那蘧蘧然的莊周和栩栩然的蝴蝶。
明·徐渭《任公子釣台》:
公子椎牛此地留,珊瑚樹底拂魚鉤,
今來滄海移何處?笑拂青山坐石頭。
《莊子·外物》篇講了任公子椎殺五十頭犍牛用作魚餌以釣大魚的寓言。傳說其地在浙江省新昌縣縣城西郊的南岩,那裏有任公子釣台遺跡。
唐人詩曰:“南岩寺,本滄海,任公釣台今尚在。”“本滄海”,意謂原本曾是大海,今已不見;那麼,到了明代,又過去了數百年,無怪乎徐渭會發出問號:“今來滄海移何處?”
明·張登雲《遊莊台》:
高台聳翠歲華侵,目斷濠梁思不禁。
已向莊台釋了悟,還因蛺蝶動微吟。
堂虛風月偏來客,徑轉鬆篁半是陰。
最愛渦湄多秀色,晴軒芳草夢中深。
豫、魯、皖諸省,多處有莊子台遺跡。此詩中提到的濠梁和渦湄,作為莊子台的襯景,當在皖北。
明·桑溥《釣台》:
我愛莊生達,來尋舊釣台。荒祠餘瓦礫,斷碣長莓苔。
夢蝶穿花去,塗龜曳尾來。斯人不可見,汀水自瀠洄。
莊子釣台亦有多處。由於莊子曾垂釣於濮水,一般傾向於釣台當臨濮水之濱。而作者桑溥恰為濮州(今山東鄄城、河南範縣一帶)人氏。“塗龜曳尾”,莊子卻楚之聘,不做神龜,“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見《秋水》篇。
明·劉教《過漆園懷古》:
嚐懷漆園吏,今日過蒙城。蝶化非真境,魚遊有至情。
歲月風煙老,郊原草樹平。前賢已塵跡,況是逐浮名。
作者道經蒙城,就想到曾在漆園為吏和留下“魚遊”、“蝶化”故實的莊子,足見這位前賢往哲的入人思想之深。
清·李浣《漆園懷古》:
漆園吏隱此仙遊,忽化尻輪作轉周。
浮世功名天海闊,淡情富貴水雲流。
鵬搏龜曳隨吾分,佛苦儒酸詎等儔。
輕鬆文章新境域,南華一卷妙全收。
《莊子·大宗師》篇,有“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假使把我的尾骶骨變作車輪,把我的精神化為馬,我就乘坐它走)”的說法,形容安時而處順的心態。後四句說,與儒酸、釋苦相比較,覺得還是道家的《莊子》文筆清新、境界高遠,最稱絕妙。
尾聯“輕鬆文章新境域”的“鬆”字,於平仄不協,恐為誤植,暫從方誌所載。
清·逯蓉《漆園吏隱》:
愛讀南華數十篇,漆園遺跡想依然。
委形天地身將隱,寄傲林泉吏是仙。
幻化通靈醒蝶夢,逍遙得意忘魚筌。
馬蹄秋水尋何處?古觀荒涼夕照邊。
此篇也是對《莊子》一書的讚美。由漆園遺跡想到《馬蹄》、《秋水》等各個篇章;眼前唯見古觀荒園,寒煙落照,一片蒼涼景象。
清·張良珂《懷古》二首:
一抹林園帶夕陽,名賢故裏井泉香。
居民莫作滄桑感,此水於今尚姓莊。
讀罷南華錦繡文,焚香肅拜莊周墳。
賢愚自古皆歸土,誰似先生百世聞。
二詩分別詠莊周井與莊周墓。井、墓分別在今河南省民權縣順河鄉和老顏集鄉。
※ ※ ※
吟誦著這林林總總的詠莊詩篇,宛如出席一場以莊子其人其書為中心課題的詩詞研討會。這個生麵別開的“研討會”,跨越時間地域,泯除種種界隔,規模盛大、廣泛。與“會”者既有大批頂尖的以至世界級的詩人、文學家,也有曆朝曆代的一些達官顯宦、名流學者和普通的讀書士子。時間自魏晉、六朝、唐宋以迄清末民初,曆時一千七八百年。
這種話題汗漫無涯,卻又主旨集中、中心明確的研討,涉及的範圍,廣及宇宙之大,細至蟲介之微,舉凡天道、人生、世情、物性,無不涵蓋其中,其間盡多生命的介入,靈魂的撞擊;充分地反映出特異的莊子與玄奧的《莊子》的無限的可言說性、可闡釋性。而正是這種特異與玄奧,浸透著智慧與機鋒,流露出狂歡與悲情、渴望與憧憬、孤獨與憤懣、探索與追求,彙成了一部人生藝術化與藝術人生化的詩性盎然的交響樂。
“詩言誌”,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從詩的認識、教化、審美作用來看,以之評莊、解莊、述莊,應該說,這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形式;現在,我又把《詩人詠莊》納入正文,作為這部文學傳記的有機組成部分,我們可以通過這樣一條獨具特色的交流渠道,進一步加深對傳主的探索與理解。
《莊子·徐無鬼》篇曾明確宣稱:“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縱有喙長三尺,其如“不言之言”、“不道之道”何!看得出來,依他的本性,絕不願意後人去言說他,議論他—“吃雞蛋就是了,何必還要折騰老母雞!”當然,更不希望身後存留下任何痕跡、任何影響。可是,吊詭之處在於,兩千多年過去了,他的身影、他的精神、他的詩性,他的豐采,時時刻刻都活在世人的心裏,每當說起他來,總覺得心神愉悅,口角生香,總能帶來新鮮與感動。借用一句陶詩,可說是:“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這樣,著文也好,題詩也好,發言也好,反正評莊、論莊、述莊之類的“研討會”,今後千秋萬代,還將不斷地延續下去。
附錄一:莊子行年簡表
為莊子作年表,洵非易事。現以當代著名治莊學者曹礎基所作《莊子活動年表》為依據,略加增刪、梳理,列一行年簡表,以饗讀者。
公元前369年(宋桓侯十二年)?莊周於此年前後,出生在宋國國都東北的蒙地。
關於其先世,一種說法,莊姓肇始於宋第十六代君主宋莊公,原為宋國公族,可能在其父輩或本人少年時期淪為庶人;也有學者認為,莊子先世為楚國人,大約在莊子出生前二十年,楚悼王任用吳起實施變法,觸犯一些貴族利益,遭致強烈怨恨。悼王死後,宗室大臣作亂,射殺吳起並中悼王屍,論罪夷宗,死者七十餘家。莊子家族可能在這場內亂中受到了牽連,遂避禍北遷到了宋國。
莊子青少年時期,家境尚豐,接受過係統教育。後來生計日見艱難,直至出現凍餒之虞,織屨、漁釣不足以自給,向監河侯借糧又恥遭白眼。多數時間,是閑居索處,讀書治學;同時也進行一些社會交往,或辯對訪談,或深入市井民間,接觸畸人、隱者、技工。
前344年?莊子與宋人惠施初次見麵,當在此年前後。
關於惠施,一些學者認定,出生於公元前390年,至少年長莊子二十歲。但曆史學家侯外廬《惠施行年略表》稱:公元前334年,惠施三十六歲,則僅長莊子一歲。
《太平禦覽》四六六引《莊子》佚文:惠子始與莊子相見而問焉,莊子曰:“今日自以為見鳳凰,而徒遭燕鵲耳。”坐者皆笑。
前341年(魏惠王二十八年)?惠施此年或稍後至魏,得到惠王信任,擢為國相。莊子往見,惠施甚恐,莊子以“猜意鵷鶵”譏之。惠施後有孟諸之行,大擺排場,莊子鄙之。
《秋水》篇: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淮南子·齊俗訓》: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
前340年?宋剔成自立為君。莊子為漆園吏,大約在此前後。
漆園在蒙地,位於今河南商丘東北。
治莊學者張遠山考證,莊子弟子藺且約於此年前後出生於
宋國。
前339年(楚威王元年)?楚威王使大夫往見莊子,欲聘其為相,莊子卻之。
《秋水》篇: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日:“往矣!吾將曳尾於
塗中。”
《史記·老子申韓列傳》: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犢,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
誌焉。”
焦竑《老子翼·附錄》:(周)顯王三十年(即楚威王元年)楚聘(莊子)為相,不就,隱濠上漆園。
前337年?宋君剔成弟偃攻襲剔成。剔成奔齊,偃自立為宋君。上一年,秦孝公死,商鞅遭到車裂。大約此後不久,莊子主動辭去漆園吏職。
前334年?魏惠王采用惠施策略,和齊威王在徐州相會,尊齊為王。莊子見魏王當在此年或稍後。就其見魏王“衣大布而補之、正絜係履”及有關談論看,似已非在職官吏。
《史記》本傳中說,莊子與梁(魏)惠王同時。而惠王要年長莊子二十多歲。惠王即位於公元前369年,那一年莊子剛剛出生。據著名學者楊伯峻考證,孟子出生於公元前385年,見到魏惠王時,年約六十六,因此,惠王才恭敬地以“叟”相稱。是年為公元前320年,惠王也已年過七十,是他在位的第五十個年頭,第二年就去世了;直到其子襄王繼位,孟子才離魏去齊。這段曆史表明,莊子與孟子同魏惠王相見,前後相差大約十四年,因而他們失去了碰麵機會。
前333年(楚威王七年)?或謂莊子是年南遊楚國,並諫阻楚王興兵伐越。
《韓非子·喻老》篇:楚威王欲伐越(威字原作莊,顧廣圻引《史記·西南夷列傳》及高誘《呂氏春秋·介立篇》注,證為威字),莊子諫之(莊字原作杜,楊倞《荀子》注改杜作莊,《禦覽》三六六引亦作莊。《文選·廣絕交論》注引作莊周子)。
也有學者提出疑問:當時楚國都城在郢,距離豫東,何啻千裏;另,史書《六國紀年》記載:是年楚國興兵伐越,並滅亡之。實際情況是,楚國伐齊,進兵徐州;越則亡於公元前306年,即在二十四年之後。駁辯者認為,郢都固然較遠,但以此否定莊子與楚威王會麵,似嫌武斷。《天運》篇中,莊子有言:“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麵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意為前往楚國郢都,向北望去,由於太遠,根本見不到坐落於河南信陽的冥山。頗似親曆者口吻。至於伐齊之舉,有可能威王聽從了莊子諫言,遂改伐越為伐齊。
前328年?宋君偃自稱為王。有人巴結他,獲賜車十乘,以驕莊子。其事應在此時或稍後。
《列禦寇》篇: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莊子。莊子曰:“??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
粉夫!”
前325年?秦惠文君自稱為王,次年更元元年。莊子當在此時或稍後,在家鄉見到邑人曹商。曹商歸自秦國,自我炫耀,莊子譏其“舐痔得車”。
《列禦寇》篇: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悅)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前322年?是年或稍後,莊子或南行至楚。其時,張儀相魏,逐惠施入楚,楚王受之,後聽馮郝言,複納之宋。莊子與惠施濠梁之辯,以及“莊子之楚,見空骷髏”,並與之對話,可能都在此期間。
《秋水》篇: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其地在楚邑淮南鍾離郡。)
《至樂》篇:莊子之楚,見空骷髏??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骷髏,枕而
臥。??”
前312年?莊子妻死,箕踞鼓盆而歌,惠子前往吊喪,見此情景,頗不以為然。爾後,兩人又論辯“人故無情”與“有情”的問題。
《至樂》篇: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是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德充符》篇: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
曹礎基案:這次辯論,似與莊子妻死箕踞鼓盆而歌有關,故附於此。
前311年?莊子與惠施辯對五家是非,約在此年或稍前。
《徐無鬼》篇: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公孫龍)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
前310年(魏襄王九年)?惠施病故,應在此年或稍前。自此以後,莊子深瞑不言。
錢穆《先秦諸子紀年》一二五:《史記·魏世家》:“哀王(襄王之誤)九年,與秦會臨晉,張儀歸於魏。相田需死,楚相昭魚曰:吾恐張儀、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其言不及惠施。以施在魏地位言,猶高於三人,疑其時己先卒。然則惠施卒年,殆在魏襄王五年(惠施)使趙後,魏襄王九年田需卒前。
《說苑》卷十六《說叢》:惠子卒而莊子深瞑不言,見世莫可與語也。
前309年?莊子年已六十。此後,晚境蒼涼,獨身棲息故園,課徒著書以自遣。
期間,與弟子藺且等,先後遊於山中和雕陵之樊。
或謂莊子晚年嚐隱居於曹州南華山。
其地有大量莊子遺跡傳聞。
前300年(齊湣王元年)?或謂莊子曾辭齊湣王之聘。
南朝·陳僧人智匠《古今樂錄》:“莊周齊人,湣王聘以相位,莊周謝。”同時而略晚的陸德明在《經典釋文序》中引李頤雲:“莊子與湣(湣)王同時”。二者均就莊子晚年而言;至雲其為齊人,則不確也。
前299年?宋王偃置太子為王,即宋元君。莊子過惠施之墓,當在此年之後。
《徐無鬼》篇: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嚐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嚐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曹礎基案:錢穆據《戰國策·趙策》推斷,宋置太子為王即楚懷王入秦之時。而莊文言及宋元君,故當在宋已置太子之後。
前298年(趙惠文王元年)?或謂莊子曾前往趙國,與惠文王說劍。
《說劍》篇: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
錢穆《先秦諸子係年》一四五:惟依《趙世家》,惠文初立,年不過十一歲。今《說劍》篇謂其太子患王之好劍,乃募能說王止劍士者。量其意緒,非甚童弱。
則其事最早當在惠文初元二十餘年後。《世家》:“惠文二十二年,置公子丹為太子”,即孝成王,不言其前有廢太子事,烏得別有太子悝?且其時莊子年最少亦逾八十,而謂其遠道而來,為太子治劍服三日,以見趙王論劍,而冒不測之險,必不然矣。??然則莊辛嚐留趙,推其時,與《說劍》篇所雲略相當,豈傳說之初,本以為莊辛而後乃誤以屬之莊周者耶?
曹礎基案:錢氏之說可信。
前296年?趙武靈王伐滅中山。中山公子魏牟流落江湖,所謂“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巍闕之下”。曾問道於楚人詹何,後成莊子再傳弟子,其師或即藺且。(據張遠山考證)
前286年?莊子因病辭世,享年八十三周歲。是年,齊滅宋,宋王偃死於魏地溫。
《列禦寇》篇: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意林》引桓譚《新論》:莊周病劇,弟子對泣之。應曰:“我今死則誰先?更百年生則誰後?必不得免,何貪於須臾。”
附錄二:主要參考文獻
(1)《莊子今注今譯》,陳鼓應注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
(2)《莊子》,傅佩榮譯解,東方出版社2012年版。
(3)《莊子淺注》,曹礎基著,中華書局2007年版。
(4)《莊子歧解》,崔大華著,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5)《莊子譯釋》,姚漢榮等,河南民權莊子研究會編。
(6)《莊子學史》,方勇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7)《莊子諵譁》,南懷瑾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8)《老莊新論》,陳鼓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9)《莊子評傳》,顏世安著,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0)《莊子心解》,塗光社著,學苑出版社2013年版。
(11)《莊子哲學及其演變》,劉笑敢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12)《莊學研究》,崔大華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13)《莊子研究》,張鬆輝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4)《聞一多全集》第9卷《莊子編》,聞一多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15)《莊子哲學辨析》,張京華著,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6)《莊子評傳》,汪國棟著,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7)《莊子懷疑論美學》,顏翔林著,稿本。
(18)《老莊美學新論》,王向峰主編,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9)《莊子還原》,楊義著,中華書局2011年版。
(20)《莊子文學新探》,刁生虎著,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21)《自由與必然—老莊生命哲學研究》,付粉鴿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22)《莊子審美生存思想研究》,時曉麗著,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
(23)《中國古代思想史論》,李澤厚著,台北:三民書局1996年版。
(24)《莊子哲學》,王博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25)《莊子探奧》,姚曼波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26)《莊子的思想世界》,楊國榮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27)《莊子故裏考辨》,潘建榮主編,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版。
(28)《莊子補正》,劉文典著,安徽大學出版社、雲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29)《莊子譯詁》,楊柳橋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30)《十家論莊》,胡道靜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31)《名家品莊子》,馮友蘭等著,中國華僑出版社2008年版。
(32)《〈莊子〉心得》,傅佩榮著,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
(33)《莊子淺說》,陳鼓應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
(34)《中國文化叢談》,錢穆著,台北:三民書局2004年版。
(35)《莊子“三言”研究》,張洪興著,學苑出版社2011年版。
(36)《莊子十日談》,陳寧寧等著,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37)《老莊詞典》,王世舜、韓慕君編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38)《莊子說道》,張榮明著,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39)《莊子新探》,張恒壽著,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40)《莊子現代版》,流沙河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41)《中國藝術精神》,徐複觀著,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42)《莊子的文化解析》,葉舒憲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43)《莊子這個人》,鄧聯合著,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
(44)《文化的邊緣》,滕守堯著,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45)《禪宗與道家》,南懷瑾著,複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46)《道家文化與現代文明》,葛榮晉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47)《21世紀的儒道》,王邦雄著,台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9年版。
(48)《中國哲學簡史》,馮友蘭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49)《中國哲學十九講》,牟宗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50)《世紀新夢》,李澤厚著,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51)《當代名家學術思想文庫·羅宗強卷》,萬卷出版公司2010年版。
(52)《莊子》,郭象注、陸德明音義,掃葉山房印行,民國十一年版。
(53)《老子校釋》,朱謙之撰,中華書局1984年版。
(54)《列子集釋》,楊伯峻撰,中華書局,1997年版。
(55)《論語譯注》,楊伯峻編著,中華書局,1962年版。
(56)《孟子譯注》,楊伯峻編著,中華書局,1962年版。
(57)《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58)《錢穆作品係列》,三聯書店2000年版。
(59)《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
(60)《諸子集成》,中華書局,1956年版。
(61)《中國史綱》(第一卷、第二卷),翦伯讚著,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62)《戰國史》,楊寬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尚有大量單篇學術論文,恕未一一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