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脈傳薪有後人(2 / 3)

他們的思想都與現實社會環境極不協調,甚至尖銳對立;他們的言行舉止,超越凡俗,脫離固有的社會價值、倫理觀念的框範,而不為世人所認同與理解。這樣,處世就不免孤獨,而作品更有“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悲涼感。

魯迅先生針對生民處於水火之境的艱難時世,說過一句痛徹骨髓的話:“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接上又說:“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曹雪芹和莊子都生活在社會危機嚴重、理想和現實完全對立、“艱於呼吸視聽”的濁世,根本無路可走。這樣,他們兩人便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夢境。一個是文人寫夢的始祖,一個是織夢、述夢、寫夢的集大成者。前者托出一個“蝴蝶夢”,將現實追求不到的自由,融入物我合一的理想夢境之中;後者奉獻一部“紅樓夢”,把詩化情感、悲劇體驗、泣血生涯合盤托出,在卑鄙、齷齪的現實世界之上,搭建起一個最淒清、最幹淨、最美妙的理想境界,編織一場再清醒不過的人生幻夢,藉此安頓自己痛苦的靈魂,消解心中的塊壘。而兩部傳世傑作,歸根結蒂,又都是作者的“謬悠說”、“荒唐言”、“辛酸淚”。誠如《老殘遊記》作者劉鶚所言:“《莊子》為蒙叟之哭泣”,“曹雪芹寄哭泣於《紅

樓夢》”。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紅樓夢》應是引用《莊子》中典故、成語、詞句最多的一部作品,作者順手拈來,觸筆成妙,看著覺得眼熟,結果一翻,竟然分別出自內篇(《人間世》、《大宗師》)、外篇(《胠篋》、《秋水》、《山木》)和雜篇(《盜蹠》、《列禦寇》),令人驚歎作者學識的淵博。《紅樓夢》中眾多人物都喜歡《莊子》,特別是寶玉、黛玉這兩位主人公,對於這部哲學經典,已經爛熟於心,能夠隨口道出,恰當地用來表述人生境界、處世態度、思想觀念、生活情趣。當然,作者稱引《莊子》,絕非矜富炫博,裝潢門麵,而是為了彰顯他的價值觀、傾向性與人生態度。

莊子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提出爭取和捍衛人的自由的思想家。高揚自由意誌,追求個性解放,可說是《莊子》的一條紅線,也是莊子思想影響後世的最重要的一個方麵;而曹雪芹,則把自由的思想意誌奉為金科玉律,當做終身信條,他正是通過賈寶玉這一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來集中闡揚這種精神蘊涵的。寶玉的無拘無束、我行我素、放縱不羈、自由任性的個性特征,以及他所讚賞的“無知無識、無貪無忌”的赤子般的精神境界,顯然,其間都有莊子思想的影子。當他聽到黛玉“感花傷己,哭了幾聲”,遂想:唯有“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這“逃大造,出塵網”,雖然不即等同於《莊子》的逍遙遊世,但在反叛世俗、離棄傳統方麵,有其共通之處。還有,寶玉曾多次談到死亡,他說:“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裏去,那裏去就完了。”這也讓人聯想到莊子關於死亡的那番曠達、超邁的話語。

人們耳熟能詳的《好了歌》及其注解,還有那句至為警策的話:“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骨子裏所反映的“萬物齊一”、“懸崖撒手”,一切都具有相對性與流變性的觀念,不也正是莊子的人生觀及其所代表的道家思想的寫

照嗎?

至於這兩部天才傑作的敘述策略與話語方式,也同樣有其相似之點:一個隱喻為“假語村言”,“荒唐、無稽之辭”;一個則明確地講,“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出之,“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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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厚先生認為,“莊子的興趣並不在於去探究或論證宇宙的本體是什麼”,而“隻是為了要突出地樹立一種理想人格的標本”,即“人的本體”。嵇、陶、李、蘇、曹五位大文豪,分別處於中國封建社會前期、中期與晚期,前後綿延一千五百年,他們所受莊子的影響,不盡相同,各有側重;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接受“一種理想人格的標本”,即“人的本體”。而這種天才人物之間的吸收與接納,遞嬗與傳承,必然作用於內在,並且是創造性的,個性化的。

當然,師承也好,賡續也好,隻能具有相對性。天才不會重複,更沒有可能“如法炮製”。莊子,作為天才中的天才,隻能有一,不能有二。就是說,莊子在世間已經成了絕版—從他辭世那天起,原版就毀掉了,永遠也無法複製。

詩人詠莊

翻閱《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全唐詩》、《全宋詩》、《全宋詞》、《全金詩》、《清詩別裁》、《晚晴·詩彙》和元曲、元明詩選等古籍,再加上各地的方誌、史籍,粗略統計,有關詠莊的詩、詞、曲、賦,不下幾千首。據當代學者蕭若然統計,僅東明、曹州、民權、商丘、蒙城等縣誌所載,吟詠莊子以及漆園、濮水、濠梁、釣魚台、南華觀等遺跡的,自唐至清,就有近百名作者、一百五十多首詩作。看得出曆代文人雅士、官員黎庶、各色人等,對於莊子其人其書,有著濃烈的興趣,一直予以熱情的關注。

曆代詩人頌讚莊子人格、個性、精神風貌、思想境界,傾訴景慕之情的詩篇,占有相當大的比例。

魏晉·嵇康《贈兄秀才入軍》第十四首: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詩是寫給即將參軍入伍的哥哥嵇喜的。分為三段:開頭四句,寫實境:休息在蘭圃,喂馬於山坡,射鳥在草地,釣魚於長河;中間四句,寫境界,寫情趣,寫性靈:目送飛鴻,手撫琴弦。遊心於天地,隨時領悟自然之道;重心在末段,表達對莊子的無限仰慕之情。最後用《莊子·徐無鬼》篇匠石運斤為郢人斫堊的典故,抒發知己難尋的感慨,與《晉書》嵇康傳中說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完全契合。

晉·夏侯湛:《莊周讚》:

邁邁莊周,騰世獨遊。遁時放言,齊物絕尤。

垂釣一壑,取戒犧牛。望風寄言,托誌清流。

《晉書》本傳稱,“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新詞”。

詩中讚頌莊子“騰世獨遊”的超邁思想與行徑。最後表明寫詩的用意,在於憑借詠讚古人以寄言托誌。

南朝·江總《莊周頌》:

玉潔蒙縣,蘭薰漆園。丹素可久,雅道斯存。

夢中化蝶,水外翔鯤。出俗靈府,師心妙門。

垂竿自若,重聘忘言。悠哉天地,共是籠樊。

江總為南朝陳的亡國宰相,故裏在豫東考城,鄰近莊子出生地蒙縣。

詩篇全麵概括了莊子的品格與修為。以“玉潔”、“蘭薰”稱頌莊子的“雅道”—高雅的品格;“化蝶”、“翔鯤”,形象地描繪他的浪漫的情懷和不羈的心靈。最後,列出莊子的“卻楚之聘”,跳出“籠樊”,不為物役,讚美他的自由精神。

唐·陸希聲《觀魚亭》:

惠施徒自學多方(有多方麵學術造詣),謾說觀魚理未長。

不得莊生濠上旨,江湖何以見相忘。

詩中借“濠梁觀魚”故事,批評惠施情懷執滯,理有未達;闡明莊子“相忘於江湖”的意旨。

宋·李九齡《寫〈莊子〉》

聖澤安排當散地,賢侯優貸借新居。

閑中亦有閑生計,寫得南華一部書。

作者說他處於閑散境地,借得新居,幹什麼呢?抄寫《南華經》。—此一“閑中生計”,殊可嘉也。

宋·寇準《南陽夏日》:

綠楊陰密覆回廊,深院簾垂晝景長。

人靜獨聞幽鳥語,風來時有異花香。

世間寵辱皆嚐遍,身外聲名豈足量。

閑讀南華真味理,片心惟隻許蒙莊。

寇準身為當朝宰相,萬機之暇,難得有此逸趣。

詩分兩部分,前頭六句,備述時間(夏日、晝景)、環境(風來人靜、鳥語花香)、心情(寵辱不驚、聲名不計),為後兩句做鋪墊:閑讀《南華》,深諳個中奧理,表達對莊子的仰慕之情。

宋·王安石《題蒙城清燕堂》:

清燕新詩得自蒙,行吟如到此堂中。

吏無田甲當時氣,民有莊周後世風。

庭下早知閑木索,坐間遙想禦絲桐。

飄然一往何時得,俯仰塵沙欲作翁。

曆史上有兩個田甲,一為戰國時的齊國貴族,曾以暴力劫持齊湣王,後被湣王的堂弟田弗所殺;另一為漢代蒙縣的獄吏。此應為後者。

《史記》載:韓安國犯法被判罪,蒙縣獄吏田甲羞辱他。安國說:“難道死灰就不能複燃了嗎?”田甲說:“複燃了,我就撒尿澆滅它。”過了不久,梁國內史出缺,朝廷任命安國來擔任。田甲聞訊,棄官逃走。安國下令:“田甲若是不回來歸案,我就夷滅他的宗族。”田甲於是袒衣謝罪。安國說:“像你這種人,值得我懲治嗎?”終於善待田甲。

木索,泛指刑具。木,指“三木”—加在犯人頸、手、足上的三種刑具;索,就是用以拘係犯人的繩索。“禦絲桐”,指擺弄樂器。“木索”既閑,又絲竹並作,說明政簡民安,氣象和平。

作者誤將漢代韓安國坐法服刑的梁國蒙縣(莊子出生地)當作亳州的蒙城,故有“民有莊周後世風”之句。漢時蒙縣為沛郡山桑縣,隸屬梁國,距蒙城甚遠。

宋·錢選《題山居圖卷》:

山居惟愛靜,白日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

鵬俱有意,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

前四句寫山居景況與心態;後四句表達見解,抒發感慨。“鵬”出自《莊子·逍遙遊》篇。斥與大鵬,一小一大,各安其意;蘭花與艾草,一香一臭,根性不同。

宋·鄭剛中《幽趣》:

幽趣無人會,人應為我愁。山深雲易聚,市遠酒難謀。

恃力驚鹿,爭巢鵲避鳩。老夫春睡美,蝴蝶是莊周。

作者生當秦檜擅權之際,屢遭奸黨構陷,看慣了“恃力驚鹿,爭巢鵲避鳩”的嚴酷鬥爭情勢(他在《別家山》詩中有“聞說仕途巇險甚”,“未肯微官縛此身”之句,與此涵蘊相同),因而十分羨慕莊子的逍遙遊世境界。

宋·辛棄疾《念奴嬌·和趙國興知錄韻》下闋:

怎得身似莊周,夢中蝴蝶,花底人間世。記取江頭三月暮,風雨不為春計。萬斛愁來,金貂頭上,不抵銀瓶貴。無多笑我,此篇聊當賓戲。

詞中講的是人生態度、價值取向的選擇。作者明確表示對莊子逍遙人生的景慕。

東漢史學家、文學家班固有《答賓戲》一文,講述主客二人論辯,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兩種人生選擇—汲汲於功名利祿和沉潛於文章著述。“金貂”代指權貴;“銀瓶”常被用來比喻男女情事,這裏似應作飲酒解。杜甫詩中有“指點銀瓶索酒嚐”之句,相對於“萬斛愁來”,作飲酒解,當更切合實際。

宋·嶽珂《夜讀莊子呈高紫微》:

蒙園傲吏(指莊子)禦風仙,聊以卮言後世傳。

小大升潛同此地,智愚工拙豈其天。

眾途適正何勞問,一理觀心本自然。

從此二經束高閣,為君終夕讀名篇。

《詩》、《書》二經均為儒家經典,要把經書放下,專讀《莊子》,這在理學昌盛的宋代,可謂超拔獨步。

宋·李壁《臨川節中寄季和弟》:

平生曠達慕莊周,老覺悲來不自由。

節裏憶君頻夢見,遙傳掬淚過江州。

臨川,今撫州市;江州,今九江市,同屬江西省。作者宋寧宗時任禮部尚書,節日期間,給在江州的弟弟李埴(季和)寄詩,抒寫向慕逍遙、曠達的莊子,想要擺脫仕途羈困的心情。

宋·朱熹《梅》:

姑射仙人冰雪容,塵心已共彩雲空。

年年一笑相逢處,長在愁煙苦霧中。

“姑射仙人”,見《莊子·逍遙遊》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這裏借用來形容冰雪為容、滌淨塵心的寒梅,實為作者自況。“愁煙苦霧”喻汙濁的人世。

清·鄭廉《漆園吏》:

噫噫漆園吏,身世視蜉蝣。

微笑謝楚人,不肯為犧牛(指莊子卻楚之聘)。

以茲全其真,得與造物遊。

譬彼鴻冥冥,矰繳(弋射飛鳥的係繩短箭)焉所求。

莊生乎莊生,犖犖(清楚、分明)大人流。

我今讀其書,猶可醫窮愁。

通篇都是對莊周的讚譽。中心是說,莊子“與造物遊”,誌存高遠,洞明世事,宛如翱翔於九天的飛鴻一般;試圖用爵祿、名位這些浮世貪求去網羅他,就好像用那種係繩的短箭去弋射九天的冥鴻一般,真是堪笑又堪憐的。

清·何名雋《莊樓夢蝶》:

天地飄茫一寄身,形骸參破夢還真。

三千大界誰先覺,十萬餘言(《莊子》原為十萬餘言)我自親。

栩栩夢來軀亦贅(形體成為多餘),蘧蘧覺後物皆春。

勳華事業(指莊子思想與文章)垂今古,未許漆園作外臣。

這也是一篇莊子讚。“栩栩”、“蘧蘧”均見《齊物論》篇。

清·李曾裕《漆園吏隱》:

煩擾苦民生,漆園懷傲吏。

何當起九原,與論無為治。

由當時社會民生多艱,不堪煩擾之苦,想到莊子“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於是,對這位漆園傲吏頓生懷念之情,真想起之於地下,同他好好討論一番“治術”這一話題。

清·殷希文《草堂漫興》:

庾園雖小足相羊,榮辱何關一草堂。

裘馬五陵空自豔,菊鬆三徑未全荒。

雨窗酌酒杯還潤,花檻題詩句亦香。

更有南華供細讀,逍遙遊擬學蒙莊。

作者做過長治知縣,有《和樂堂詩鈔》傳世。

“庾園”,是他對自家園居的稱呼。北周·庾信曾有《小園賦》:“餘有數畝弊廬,寂寞人外,聊以擬伏臘,聊以避風霜”,後世因有“庾園”之稱。“相羊”,亦作“相徉”,意為徘徊、盤桓。《離騷》有“聊逍遙以相羊”之句。

詩人說,自家的鬆菊三徑尚未荒蕪(用陶潛《歸去來辭》意),絕不羨慕那些豪門權貴的輕裘肥馬,頗有自足、自得、自在、自適之感。最後落腳在莊子的“逍遙遊”上,畫龍點睛般地抒發其向往的情懷。

詠莊詩中,以闡釋莊子思想,進而抒懷寄慨,引發個人感悟者為最多。

唐·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其九:

莊周夢胡蝶,胡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

乃知蓬萊水,複作清淺流。(意為滄桑巨變)青門種瓜人,

舊日東陵侯。(邵平曾為東陵侯,秦亡後為平民,種瓜東門外)

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詩篇借助“莊生夢蝶”這個話題,闡明人生如夢,夢亦人生,世事變化無常的道理。最後作結:既然窮通、富貴都屬常態,更何必營營役役,苦苦謀求呢!

唐·高適《宋中》:

逍遙漆園吏,冥沒不知年。世事浮雲外,閑居大道邊。

古來同一馬,今我已忘筌。

“一馬”出自《莊子·齊物論》,意為萬物皆一;“忘筌”出自《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筌、蹄,是捕魚、捕兔的器具。原義是說,筌、蹄、言皆為工具,目標還是魚、兔、意,隻要得到和領會了精神實質,那麼,這些工具就都可以忘掉了。

唐·白居易《讀莊子》:

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

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

詩中說,由於領悟了莊子的思想,從而視貶謫為返真歸本(“知歸”)和回到“無何有之鄉”,做到了曠懷達觀,無憂無慮。

白居易《池上寓興》二絕選一:

濠梁莊惠謾相爭,未必人情知物情。

獺捕魚來魚躍出,此非魚樂是魚驚。

何謂“寓興”?是指詩中所敘,還寓有他意。詩中借用濠梁“莊惠之辯”來說事,暗喻他晚年急流勇退的內心活動,時人未必能夠知曉。水獺以魚為食,比喻殘民以逞的當權者;魚,則是詩人自喻。意思是說,莊子眼中的遊魚,出遊從容,自得其樂;而我這條遊魚,卻是時時自危,驚魂不定。

宋·宋祁《濠上》:

惠非蒙叟叟非魚,濠上全知魚樂無。

春水未深魚易樂,要須真知(智)是江湖。

從濠上觀魚講到莊惠辯論“魚之樂”,再從“知之濠上”落到“魚相忘於江湖”,層層遞進,寓懷深廣。

宋·歐陽修在七古《綠竹堂獨飲》中有句雲:

吾聞莊生善齊物,平日吐論奇牙聱(議論荒誕難解);

憂從中來不自遣,強叩瓦缶(指瓦盆)何(形容聲音

嘈雜);

伊人(指莊子)達者尚乃爾,情之所鍾況吾曹?

愁填胸中若山積,雖欲強飲如沃焦(胸中愁悶,喝多少酒也澆不掉)。

乃判自古英壯氣,不有此恨如何消?

“綠竹堂”是歐陽修任職洛陽時的居室。此詩原本為哀悼妻子而作,所以,裏麵談到了同樣遭逢妻子亡故的莊子:即便像以“齊物”為標榜的達人莊子,在妻子故去,“憂從中來”之際,還要“鼓盆而歌”;那麼,“情之所鍾”如我輩者,“愁如山積”,填胸塞臆,就更是難以消解了。

宋·邵雍《川上觀魚》:

天氣冷涵秋,川長魚正遊。

雖知能避網,猶恐誤吞鉤。

已絕登門望,曾無點額憂。

因思濠上樂,曠達是莊周。

全詩都是圍繞著魚來做文章,實際上講的是人事。

“登門”,指魚躍龍門,魚化為龍;“點額”,舊說:魚上渡龍門,未能躍而為龍者,點額而還,用以比喻仕途失意,落第而歸。

詩中借助詠川中魚的悠遊自在,既不期望富貴騰達,也無“點額”之憂慮,抒寫自己的曠達心境。

宋·王安石《絕句》:

萬事黃粱欲熟時,世間談笑謾追隨。

雞蟲得失何須算,鵬逍遙各自知。

詩中說,蝸角爭持,雞蟲得失,這些細微小事,原都無須計較;還是安於自在逍遙,大鵬也好,斥也好,都可以自得其樂,體現了莊子安時處順的思想內蘊。

宋·蘇軾《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

豈獨不見人,嗒然忘其身。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

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

蘇軾詩文善於活用莊子思想。這首詩裏就運用了莊子“凝神”、“坐忘”、“嗒然忘身”的掌故,闡明隻要集中心力,全神貫注在一個對象上,作畫便能出神入化的道理。

宋·黃庭堅七言絕句《寺齋睡起》之一:

小黠大癡螳捕蟬,有餘不足夔憐蚿。

退食歸來北窗夢,一江風月趁漁船。

前兩句的故典,都出自《莊子》。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因此說是“小黠大癡”;夔是一足獸,蚿是多足蟲,詩意是說,巧或詐,智或愚,相傾相鬥,與此數蟲無異,很難講誰得誰失。因此,詩人說,還是北窗一夢之後,趁著滿江風月,駕著漁船,逍遙自得,遠遠離開那爭名逐利的場所吧!

宋·李《早夏偶作》:

閑愁不覺過年光,強半精神似醉鄉。

幾度雨來成惡熱,有時雲斷見斜陽。

古人事業塵空滿,故國園林草自長。

賴得南華憐我病,一篇齊物勝醫方。

作者從日常生活起居說起,講環境,講心境,最後落腳於讀《莊》(南華經)受益。大詩人陸遊也曾說:“病須書卷作良醫”。

宋·蘇頌《遊逍遙台》:

憶昔初讀南華篇,但愛閎辨如川源。

沉酣漸得見真理,馳騖造化遊胚渾

(“胚渾”義同混沌,指傳說中宇宙形成前的景象)。

潛心四紀(古時以十二年為一紀)不知倦,間日講解時

尋溫。

其言無端極放肆,大抵順物尤連犿

(“連犿”語出《莊子·天下》篇,意謂與物相從不違)。

作者暇日遊逍遙台,見到了莊子的塑像,歆然頓起懷古之思,遂寫了一首一千四百字的七言詩,成了古今詠莊詩中最長的一篇。詩中講述他四十餘年研習《莊子》一書的過程,描繪了他的種種心得。此為起首八句,從中可以略見全篇的概貌。

宋·吳芾《和四二侄》:

華發蕭蕭日夜疏,奔馳不止欲何如。

得拋印綬心方適,歸見湖山氣始舒。

世事轉頭如蝶夢,人生到此似蘧廬。

我今已作終焉計,卻悔當年赴鶴書!

作者為南宋進士,以剛直見忌,不得誌於朝廷,詩中反映了這種處境與心情。

通篇貫穿著莊子的思想。詩中說,華發蕭疏,奔馳不止,究竟為了什麼?“蘧廬”,暫住的旅舍。語出《莊子·天運》。“拋印綬”、“終焉計”,都是說主動致仕。“鶴書”,即鶴頭書,指招納賢士的詔書。最後一句,說他後悔當年不該前往應聘。

宋·辛棄疾《卜算子·用莊語》:

一以我為牛,一以我為馬。人與之名受不辭,善學莊周者。

江海任虛舟,風雨從飄瓦。醉者乘車墜不傷,全得於天也。

詞的上闋取自《莊子·應帝王》篇“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之句,意為任人稱之為馬、牛,渾同自然,毫無物累。《天道》篇亦有“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意同,都是一切聽任自然,受而不辭。

詞的下闋“飄瓦”與“墜車”兩個典故,均出自《達生》篇:“雖有忮心者(懷恨者),不怨飄瓦(不會怪罪空中飄下來的瓦片)”;“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其神全也”。意思是,順應自然(得之於天),可以化解災難。

宋·方鳳《題莊子夢蝶圖》:

素來夢覺兩俱空,開眼還如闔眼同。

蝶是莊周周是蝶,百花無口罵春風。

詩中講的是“齊物論”:做夢、覺醒,莊周、蝴蝶,都是空;眼睜與眼閉,也沒有什麼不同;言外之意是,花開、花謝也是如此。可是,百花不懂得這個道理,卻在那裏埋怨春風無情。

明·張鍔《病中讀南華》組詩,其二雲:

適來夫子時,適去夫子順。指(脂)窮薪火傳,未嚐見其盡。

順處而時安,懸解匪天遁。澤雉畜樊中,豈若啄與飲!

卓哉彼良庖,恢恢然遊刃。千牛十九年,新鉶驗然迅。

滿誌善刀藏,好道技亦進。餘病思全生,斯言良古訓。

緣督以為經,不隨無涯震。免殆可保身,天人那複問。

作者為山東曹州舉人,自幼酷愛《莊子》。

全詩一百個字、二十句,概括了《莊子·養生主》篇的全部精髓,諸如指窮為薪、薪盡火傳、安時處順、澤雉畜樊、一飲一啄、庖丁解牛、遊刃有餘、發鉶新試、善刀而藏、技進乎道、緣督為經等成語、典故,盡數涵蓋在內,內容十分豐富。

也有許多詩人,通過讀《莊》、釋《莊》或者憑借有關莊子的人文景觀,暢敘幽懷,寄寓感慨,既富自然之趣,又得真情之妙。

北周·庾信《擬詠懷》(選一):

尋思萬戶侯,中夜忽然愁。琴聲遍屋裏,書卷滿床頭。

雖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

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樂天乃知命,何時能不憂!

庾信《擬詠懷》,是他自南朝梁出使到北朝周被羈留的後期詩作,藝術水準很高。詩共二十七首,此為第十八首。

詩人借詠歎迷離顛倒的蝴蝶夢,婉轉抒寫自己對故國的思念情懷。開頭四句,鋪敘情境:愁腸百結,入睡艱難;而幽咽的琴聲又傳到耳邊,就令人倍感淒涼。中間四句,抒寫情懷:先說夢中的蝴蝶不是莊周,而是詩人自己;接下來運用秋和月兩種意象與蝴蝶夢相襯托,描繪出一幅秋夜懷鄉的畫麵:天上的殘月分明是來時的初月,而異域的秋天亦酷似故園的秋天。最後四句,分兩層寫,前兩句以景擬情,情景交融;後兩句,以論作結,餘韻悠然。

唐·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三十五:

醜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

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

功成無所用,楚楚且華身。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

安得郢中質,一揮成風斤!

作者以莊子美學為基準,諷刺雕琢弄巧,反失其真有如效顰東施、壽陵餘子,而慨歎《大雅》不作、《頌》聲崩淪的局麵難以挽回。

詩中說的“醜女效顰”、“壽陵失步”,分別見於《莊子》的《天運》、《秋水》篇;“棘刺沐猴”出自《韓非子》,說是有個衛國人以自己能在棘刺尖上雕刻沐猴來欺騙燕王。詩人對這類蝕損天真、專弄小巧的雕蟲小技,表示不屑;而對《詩經》中的《大雅》和《頌》則備加推崇。最後兩句,用《莊子·徐無鬼》篇匠石“運斤成風”和郢人“無以為質”的典故,抒發自己雖有宏偉抱負,卻無人理解、無人響應的悲慨。

唐·白居易《疑夢二首》之二:

鹿疑鄭相終難辨,蝶化莊生詎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夢,能長於夢幾多時。

詩人寫他仕途遭挫,理想破滅,整日惝恍迷離如在夢中的心境。

詩中用了兩個著名的典故:“蕉葉覆鹿”與“莊生化蝶”。前者出自《列子》:樵夫擊斃了一隻鹿,怕人發現,臨時用蕉葉蓋上;但等到他再去尋找時,卻忘記了地方,遍尋不得,便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歸途中,述夢給別人聽;有人就按照他說的路徑去找,果真找到了。這樣,便引起了一場爭訟。由於案情怪誕,情節迷離,久而未決,後來鄭國君主得知,便征詢國相意見,國相說:“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

詩人通過莊周夢蝶和鄭國樵夫得鹿、失鹿並引起爭訟的故事,比喻人生得失無常,有如做夢一樣。

白居易《讀莊子》:

莊生齊物同歸一,我道同中有不同。

遂性逍遙雖一致,鸞凰終校(較)勝蛇蟲。

“同中有不同”在哪裏呢?同,是說萬物都能各遂其性,自得逍遙;不同在於“百鳥之王”的鸞鳳,不食腥膻,不踐垢穢,而蛇蟲,形象醜惡,身處汙濁,猶如陰險小人。二者高下分明,判然各異,怎能齊一相等呢!

唐·呂溫《夜後把火看花南園》:

夭桃紅燭正相鮮,傲吏閑齋困獨眠。

應是夢中飛作蝶,悠揚隻在此花前。

自晉·郭璞詩句“漆園有傲吏”傳世後,士人多以“傲吏”稱呼莊子,這裏是用以自詡。

詩中應用莊生化蝶典故,闡明自己的閑適自得的生活態度。

宋·蔡襄《唐公以公累出知濠州》:

湛湛清渠風力微,濠梁行客布帆歸。

到官應過莊生廟,試問鷦鵬兩是非。

蔡襄是北宋著名書法家,作為朝廷諫臣,素有“賢禦史”之譽。

詩贈以公事遭受貶謫(“公累”)的“唐公”。濠州在今安徽北部,為莊、惠當年“濠梁觀魚”之地,附近有莊子廟。詩中勸慰逐臣,要曠懷達觀,應以“齊物”觀點看待是非、榮辱、進退之事。

宋·蘇頌《碧瀾堂》:

北渚清泠十頃波,偶來憑檻意如何。

且觀秋水蒙莊論,休聽滄浪漁父歌。

麵對十頃清波,作者聯想到古代兩篇傳世的名作—莊子的《秋水》篇和載記於典籍的《滄浪》漁父歌,“且觀”、“休聽”,態度

鮮明。

《秋水》篇通過河伯與北海若的七番對話,討論物質世界在時間、空間方麵的相對性,價值判斷方麵的相對性,同時描述了莊子自己的超拔境界,顯示其自信、自得之樂。而《滄浪》歌中漁夫勸屈原的話:滄浪之水清時,就洗濯自己的冠纓,滄浪之水濁時,就洗濯自己的雙腳,意為審時度勢,隨波逐流,不要執著於自己的理想追求。

宋·傅察《逍遙堂五詠》之三:

欲識逍遙樂,都忘利與名。討論惟百氏,來往有諸卿。

靜覺羊腸險,閑看蝸角爭。超然窮妙理,知不愧莊生。

從“逍遙堂”說到莊子的忘名、忘利,又聯係到“蝸角相爭”—《莊子·則陽》篇:“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從而悟解人生之至理:有什麼要緊去拚死拚活地爭那一點點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呢?

宋·錢時《蝸牛》:

雨浥蝸牛繞砌行,與吾同樂本同生。

擠排蠻觸分疆界,可笑蒙莊自起爭。

詩人從另一種視角來做蝸牛的文章,同樣生動、別致,富有情趣。

他說,本來蝸牛與人同生共處,相安無事;而莊子為了譏諷戰國君主的相互征伐,卻在蝸角上做起了文章,擠排蠻觸,強分疆界,這豈不是自起爭端!

宋·徐夤《初夏戲題》:

長養薰風拂曉吹,漸開荷芰落薔薇。

青蟲也學莊周夢,化作南園蛺蝶飛。

詩人以自然界青蟲化蝶現象,比喻莊子的蝴蝶夢,巧妙、風趣,且有深刻蘊涵。

宋·還陽子《師勉》:

早向忙中認取閑,休將心力役機關。

花依時節重開得,水向東流定不還。

春色潛偷青鬢發,風光暗換少年顏。

須知世事堪悲歎,盡在莊周一夢間。

借用莊周夢蝶寓言故事,解說水流花謝和“暗換青青發”的自然與人生現象,取譬新穎,寄慨遙深。

宋·晁說之《過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