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脈傳薪有後人(1 / 3)

文脈傳薪有後人

一個時期以來,盡管腦子裏裝滿了“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死生無變於己”和“死也生之徒”、“方生方死”、“物化”、“知歸”等曠達之論,但是,待到這部文學傳記真的寫到莊子之死時,心中仍不免懷有絲絲的悵惋。好在這種淒愴的感觸為時不長,當我想到,就其精神與文脈千古傳承、綿延不絕來說,這位平民思想家又何嚐離開過人間半日!他將茫茫無際的思考空間留給了後繼者,薪盡火傳,斯文不墜,從而延續了整體生命。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①,其斯之謂歟!

詩人海涅說過:“德國被康德引入了哲學道路,哲學變成了一件民族的事業。一群出色的思想家突然出現在德國國土上,就像用魔法呼喚出來的一樣。”套用這句話,我們也可以說,中國被莊子引入了文學道路,文學變成了一件民族的事業。大批大批的詩人、作家、藝術家出現在中國大地上,就像用魔法呼喚出來的一樣。

因成七律二首:

逍遙齊物葆天真,喜見蒙莊有後身。

呼馬呼牛隨世態,無功無己做神人。

千秋帝業今何在?一代天驕早化塵!

唯此布衣貧叟健,悠悠文脈久傳薪。

神華千古仰文宗,士有莊周後世風。

恥做犧牛衣繡錦,不蘄澤雉入雕籠;

自崖返矣君行遠,以道觀之吾誌同。

死而不亡仁者壽,絕塵超軼聳鼇峰。

魏晉南北期,就形勢之混亂、人心之蕪雜、世路之艱難來看,都和莊子所處的戰國時代有些相似。而其時,讀書士子對莊子之青睞與關注,也達到了空前甚至絕後的程度。誠如聞一多先生所說,魏晉時期,“像魔術似的,莊子忽然占據了那全時代的身心,他們的生活、思想、文藝—整個文明的核心是莊子。他們說‘三日不讀《老》、《莊》,則舌本間強’。尤其是《莊子》,竟是清談家的靈感的泉源”。但是,當時有些玄學家、清談家,不過是侈談玄理、徒逞舌辯,並未能真正悟解莊子之道,而抉其神髓,窺其堂奧。倒是以文采與異行著稱於世的魏晉之際的嵇康,神追心慕,身體力行,庶幾近之。

說起這位嵇康來,人們會記起這樣兩件事:

“竹林七賢”之一山巨源,由選曹郎升遷為大將軍從事中郎,出於關懷與器重,鄭重地舉薦了他的朋友嵇康填充空出來的位置。不料,嵇康卻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嚴加拒絕,並宣告與他斷交,語意決絕,詞鋒犀利,借明心誌。信中,嵇康詳盡地說明了自己不願做官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必不堪者”,主要是著眼於生活習慣、個性癖好方麵:一是好睡懶覺,“臥喜晚起”,不堪差役呼喚;二是性喜“抱琴行吟”、釣魚射鳥,不慣吏卒守候身旁;三是不堪正襟危坐,揖拜上官,又兼身上長滿虱子,“把搔無已”,身著官服極為不便;四是“人間多事,堆案盈幾”,不堪公文酬答;五是不堪“降心順俗”,吊死送喪;六是不喜與俗人共處,厭煩“賓客盈座,鳴聲聒耳”;七是不堪官事煩勞,“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而“甚不可者”,則屬於價值取向、天性秉賦方麵的問題:一是,一貫否定商湯王、周武王,鄙薄周公、孔子這些儒家崇奉的精神偶像,這是正統、禮教所絕對不能容忍的;二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信中說他,“縱逸日久,情意傲散”,“又讀《莊》、《老》”,就更加放縱而毫無拘束了。上進求榮的心,一天天地低落;而放任本性、不願做官的情懷,倒是與日俱增。就好像飛禽、野鹿,小的時候進行馴養,容易服從約製;待到長大以後,你再把它束縛起來,那就必然急遽四顧,橫踢亂蹦,即使給它戴上黃金打製的馬嚼子,喂它美味佳肴,它也會愈加想望高大的樹木,懷念豐茂的野草。

盡管信中申明,他不願出仕,純粹是為了脫略世事,借以養性全身,而並非自鳴清高,更不是與新朝有什麼過不去;但由於其情緒憤激、語言尖刻,多處有所衝犯,最後還是為此得罪了當政的司馬氏集團。顯然,這封通信,無異於一篇與當權者徹底決裂的宣言,難怪“大將軍(司馬昭)聞而怒焉”。

另一件事,是司馬氏的親信鍾會,久慕嵇康之名,有意與他結交,這天,“輕衣肥乘,率眾而往”。當時,嵇康正在和友人向秀在樹蔭下掄錘鍛鐵,對鍾會的到來,完全不加理睬,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鍾會自覺無趣,於是,悻悻地起身,準備離開。可是,這時候,嵇康卻發問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也沒好氣地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結下了深深的仇隙。誠如魯迅先生所言:“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

嵇康對於莊子,有特殊的尊崇與喜愛。《晉書》本傳中,說他“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他自己也說:“老子、莊周,吾之師也”;“猗歟莊老,棲遲永年”。晉人好言老莊,但將這兩位道家始祖相提並論,實始於此。作為“正始詩人”的傑出代表,嵇康存世的五十三首詩中,引證、化用、闡釋《莊子》中的詞句、意蘊,隨處可見。特別是在思想形成與人格建構方麵,嵇康從莊子身上汲取了深厚的資源。可以說,莊子是嵇康的人生導師,嵇康則是莊子思想的積極闡揚者與忠實踐行者;而且,他在接受與闡發過程中,也“把莊子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把它從純哲學的境界,變為一種實有的境界,變成詩的境界”;“他的遊心太玄,他的求之於形骸之內,求意足,已經不是空無,不是夢幻,不是不可捉摸的道,而是實實在在的人生,是一種淡泊樸野、閑適自得的生活”①。

史載:當嵇康聽說好友向秀將為《莊子》作注時,頗不以為然,他擔心向秀隻作章句學問,而丟棄莊子思想的精神實質,因說:“此書詎(豈)複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應該說,曆代文人中,真正能夠理解並積極踐行莊子的人生觀,遵行其傲然獨立的人格,皈依其養性全真、順時應命、任順自然的思想,對其人格風範、精神境界予以極高評價的,當以嵇康為最。嵇康接受了莊子的“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的人生準則,心之所適,意之所安,行之所由,與莊子的逍遙遊世,是一脈相承的;而且,他和莊子同樣,不做“犧牛”,善用“減法”,又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悲劇情懷和批判精神,都屬於那類“熱腸冷眼”的遊世主義者。

莊子以相對主義的齊物思想,拋棄對名位、榮利的眷戀,化解對是非、好惡、生死、窮達的執著;嵇康則以“意趣疏遠,心性放達”自遣,奉行“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的養性原則。莊子視富貴榮華、功名利祿如敝屣;嵇康亦甘願“方外榮華”,“遊心於寂寞”。莊子主張“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嵇康則奉行“外不殊俗,內不失正”的做人準則。莊子以先王為芻狗,嵇康則“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莊子認為:“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①;嵇康也說:“至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於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甚至在親自參加體力勞動,成為勞動者一員方麵,二人也完全相像。莊子家貧,靠編織草鞋為生;嵇康本傳中說:“康居貧,嚐與向秀共鍛(揮錘打鐵)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

但是,嵇康學習莊子,終究還不到家。誌在養性全身,最後卻以言行憤激,得罪當局,死得很慘,終年還不足四十歲,如同一顆瞬息消逝的隕星,在穿越大氣層的劇烈磨擦中,刹那間放射出奪目的光焰,上演了一出短暫而慘烈的人生悲劇。時人孫登於惋惜之餘,說了一句確切的評語:“君(指嵇康)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當然,嵇康畢竟還深得蒙莊之真髓,而且,從自己的人生慘境中,也接受了深刻的教訓。他在受戮之前,曾有一篇寫給兒子的《家誡》,囑咐他做人要謹慎小心,免遭不測。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摘引了兩條:

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麵,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告密的嫌疑。(原文:“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宿留。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或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

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原文:“人有相與變爭,未知得失所在,慎勿豫也。且默以觀之,其是非行自可見。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足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

前一條說,宦情險惡,宜多加防備,這使人想起莊子在《人間世》篇所講的做臣子的難處和“言語風波”的困擾;後一條說,不要參與爭議、辯論,這使人想到《齊物論》篇中的“辯無勝”,“論而不議,議而不辯”。可見,莊子的思想、精神已經深入到嵇康的骨髓之中。

嵇康,還有阮籍,這些竹林名士,在傳播與弘揚莊子思想方麵,起到了橋梁與紐帶作用;由於他們都師承莊子,本人都是著名的詩人,文章做得出色,因而對於後來的文士,其影響相對就更深遠一些。為此,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說:“歸自然,得自然??授自然,與陶潛‘複得返自然’意同,而嵇康實為先驅。”

陶潛字淵明,是東晉後期的大詩人。他在思想上接受了儒、道兩家的影響,而尤以道家的影響為深。他比莊子整整晚生了六百年,但其思想、取向、人生道路抉擇,卻是遠承這位詩人哲學家。

陶潛出身於官宦世家,祖父與父親都曾做過太守;他出生後,家道中落。由於幼年深受儒學濡染,所以,青年時代,在仕途中也曾懷抱“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雄心,但很快就發現官場政治黑暗,完全與本性乖異,於是辭職隱居;後經叔父推介,出任彭澤縣令。到職八十一天,趕上潯陽郡督郵下來巡察,下屬提醒他應該穿上官服,“束帶迎之”,他極端反感地說:“我豈能為五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當即賦《歸去來兮辭》,掛冠而去,從此終身歸隱。他從二十九歲步入仕途,到四十一歲辭官,為時十三年,所以,《歸田園居》詩中,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之句。

從這裏說的“誤入塵網中”和《歸去來兮辭》中寫的“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看得出他對於以前一段仕宦生涯的追悔。而脫離仕途之後的心理感受,則是“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真正解脫了“心為形役”的困境,回歸田園,重返丘山,開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陶潛的這段經曆,特別是在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使靈魂逍遙在沒有空間與時間之限的自然中這方麵,和莊子極端相似。莊子說過,水澤裏的野雉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飲到一口水,可是,也決不祈求被豢養在樊籠裏。而陶潛則是跳出樊籠,重返自然。

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認為,魏晉時期,人們對莊子自然之道的理解,陶潛勝出一籌。確是如此。法天貴真,張揚個性,陶潛對於大自然有極其深厚的感情。在他現存的一百二十餘首詩歌和十幾篇散文、辭賦裏,欣賞自然、頌讚自然、享受自然的內容,占了相當大的比重,成了陶潛詩文的骨架與靈魂中樞。在大自然中勞作,在大自然中飲酒,在大自然中會友,在大自然中嘯傲,他從大自然那裏汲取了無窮的樂趣,心無一累,萬象俱空。諸如,“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的句子,隨處可見。

當然,同歡娛、開朗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比,陶潛的物質生活卻是困難與淒苦的。從他的詩文中,我們不難發現,與這樣一個孤高倨傲的生命個體相依相伴的,竟然是令人心靈震顫的悲情與苦況。從他辭官歸裏到告別人世,二十二年間,絕大部分都是掙紮在饑寒貧困的邊緣。遇到豐收年景,可以“酌春酒,摘園蔬”,聊免饑寒之累;而當災荒年月,則“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嚐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有句雲:“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

這種困頓生涯,在詩中有全麵的反映: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

詩的前麵有個小序,略雲:“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雲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詩中五六兩句,較為生僻,稍作解釋:“惄如”,饑餓難熬的樣子。“九飯”,一個月隻吃九頓飯。典出《說苑》:“子思居衛,貧甚,三旬而九食。”下句說,盛暑時還穿著討厭的冬裝。

另有一首詩,標題就叫“乞食”,開頭四句是:“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裏,叩門拙言辭。”此情此景,竟然發生在一個世界級的大詩人身上。確實如作者所言:“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南史》本傳記載,陶潛“躬耕自食”,“偃臥瘠餒有日矣”,江州刺史檀道濟親自前往探問,勸他出仕,不要“自苦如此”;而他卻以“誌不及也”作答。臨走時,檀道濟饋以粱肉,也被他揮手謝絕了。看得出來,陶潛的歸隱,既出於向往自然的本性,更有逃逸人世,明哲保身的考慮。他的饑寒交迫的困境和遠離官場,避之唯恐不遠的心態,完全與莊子相一致。

與莊子極為相似的,還有他對待生命與死亡的態度。去世前,他寫了《挽歌詩》三首,從入殮、出殯寫到下葬:表現出精神上的曠達與超脫:“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為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其中第三首尤其精彩,詩情與哲理結合,表現出一種達觀的情懷和安詳的心態,讀來親切感人。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麵無人居,高墳正嶕嶢。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陶潛與莊子,表現在飲酒方麵,有明顯的差異。陶潛嗜酒如命,貪杯成性,據徐誌摩在《結算陶淵明的一筆酒賬》中統計,陶詩中有酒的句子多達四十六處,酒字占三十二個,其他觴、醉、斟、壺、飲、酌、杯、酣、酤等字不下四十個,加上酒字,共七十多個。詩中有酒的句子,約占全部句子的三分之一。甚至還寫到死後也沒有忘記飲酒,《挽歌》之二雲:“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嚐。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說從前沒有酒喝,現在酒菜擺在麵前,喝不到嘴裏了。《莊子》一書中提到酒的也有十幾處,《齊物論》中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達生》篇有“醉酒全生”之說—醉酒的人摔下車子,雖傷而不致死;《漁父》篇有“飲酒則歡樂”和“飲酒以樂,不選其具”;《列禦寇》中說,“醉之以酒而觀其則”。看得出來,莊子對酒還是有興致的,起碼是不厭惡、不反感;但他卻絕不貪杯嗜飲。之所以如是,當是出於養性貴生的考慮;當然,也可能是條件所限,由於家貧,像顏回那樣,“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

古代文人嗜酒者,堪與陶潛比並的,當以李白為最。不是有那麼兩句話嗎?“太白有詩皆詠酒,淵明無酒不吟詩”。

李白的思想比較駁雜,儒道的教義與遊俠之風,在他身上都有所體現。一方麵要做帝王的輔弼,一方麵又喜愛棲隱山林,逍遙任性,入世與出世兩種矛盾困擾著他的一生。清代思想家龔自珍有言:“莊(周)、屈(原)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李)白始。”當然,就其實質來說,李白的清逸氣脈、瀟灑風神,超塵拔俗、崇尚自由、落拓不羈、傲睨一切的氣質,主要還是脫胎於莊子;這在後期,表現得尤其顯著。

《侯鯖錄》載:

唐開元年間,詩仙進謁宰相,擎著書有“海上釣鼇客李白”的手版。

宰相問道:“先生臨滄海,釣巨鼇,以何物為鉤線?”

答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誌,以虹霓為絲,明月

為鉤。”

又問:“以何物為餌?”

答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

宰相聞之悚然。

幾句簡單的答問,生動地展現了這位詩仙的神韻,真實地刻畫出他的高蹈、超拔、狂肆的精神世界。他輕世肆誌,蕩檢逾閑,總要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塑造自我,從骨子裏就沒有對聖帝賢王誠惶誠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倫理、道德規範、社會習慣放在眼裏,一直鬧到這種地步:“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①,痛飲狂歌,飛揚無忌。

這種“鬆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的天性,和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傲骨,加上殘酷的現實又無情地粉碎了他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於是,“浪跡天下,以詩酒自適”,就成了生活樂章的主旋律;而莊子筆下的那隻摶搖直上、橫絕宇宙的大鵬鳥的形象,就通過這位“謫仙人”展現在世人的麵前。

有人統計,李白詩歌中引用《莊子》中的典故多達七十多處;他在《大鵬賦》中,以“南華老仙,發天機於漆園。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領起全篇,然後,揮灑誇張、恣肆的筆墨,展現大鵬憑陵昆侖,“上摩蒼蒼,下覆漫漫”,“六月一息,至於海湄”,“溟漲沸渭,岩巒紛披”的雄強、健偉的形象,以詩賦形式,重現了莊子《逍遙遊》篇的意境與風采。

解讀李白的詩,最令我們震撼的是他的豐富、奇幻的想象力。那“手中電曳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的司馬將軍,那“坐令鼻息吹虹霓”的鬥雞兒,那“猶能簸卻滄溟水”的大鵬鳥,那“大如席”的燕山雪花,那“三千丈”的緣愁白發,哪個形象不讓人心神震撼,牢記終生;哪個超拔的想象,奇肆的誇張,不讓人聯想到《莊子》的海樣襟懷,如椽巨筆!

你看詩人筆下的黃河與華山: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穀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

這種氣魄,這種豪情,就詩文來說,除了《莊子》,真不容易找到堪資匹敵的。在表現手法上,正如清人方東樹所說:“大約太白詩與莊文同妙,意接而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雲,卷舒滅現,無有定型。”至於在蘊涵、意境、格調方麵,李詩、莊文相通相似之處,更是隨地可見。諸如:

李白詩中反映生死觀的:“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①

寫自由精神的:“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

事君。”②

描繪超然心境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③;“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④

反映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閑適生活的:“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長歌吟鬆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⑤

特別是展現自然觀的《日出入行》: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曆天又複入西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

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波?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中心是說,日出日沒,四時更迭,都是自然規律,而人是不能也不應違背與變改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因而必須委順與適應自然精神,同自然融為一體(同科),否則,就是悖逆天道,違反自然規律。遺憾的是,世上“逆道違天,矯枉實多”的蠢事,實在是太多了。

當然,盡管李白也有“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恍恍與之去,駕鴻淩紫冥”的向往,但他的精神境界,畢竟與莊子的超然物外、脫略世情不盡相同。經邦濟世、一展長才的鴻圖偉誌,令他割不斷同戰亂中的國家、人民的縷縷心絲,時時刻刻,還不忘“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脫穎而出”,“吐氣揚眉,激昂青雲”①;結果呢?卻是“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虧得借助於莊子的超越意識和恬淡忘我、虛靜無為的處世哲學,使他能寄情於詩酒風流、錦山繡水,從貌似靜止的世界中看出無窮的變態,把漫長的曆史壓縮成瞬間的過程,以審美的眼光和豁達的態度來看待政治上的失意,達到一種順乎自然,寵辱皆忘的超然境界,使其內心的煎熬有所緩解。但他畢竟是一個豪情似火的詩人,隻要遇到一種觸媒,悲慨之情就會沛然傾泄,這樣,他便再次陷入無邊無際的煩惱,悲吟著“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了。

作為一個體現著人類生命的莊嚴性、充滿悲劇色彩的強者,他一生被登龍入仕、經國濟民的渴望糾纏著,卻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願,因而陷於強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鬱與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這種鬱結與憂煎,恰恰成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傑作的不竭的源泉。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

誦讀《莊子·秋水》篇中的名句,我驀地想起了蘇軾,想起了“韓潮蘇海”這句成語。

是的,無論就其才華、學識、氣度,還是從詩文的氣勢磅礴、波瀾壯闊來說,蘇長公確實稱得上這個“海”字。

蘇軾的思想,同李白相似,也是儒、釋、道雜糅的。如若統觀他的功業,基本上歸於儒學的影響;而他的藝術成就,包括詩詞、文賦、書畫、茶、酒、棋、琴各個方麵,則頗得力於道家的莊子。說來似乎有些矛盾,其實,在中國曆代讀書士子身上,這種現象是普遍存在的。難怪魯迅先生說:“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這,一方麵說明了莊子的超乎尋常的魅力;另一方麵,也揭櫫一條文藝傳承的規律:在中華大地上,凡是才氣縱橫的藝術天才,必然結契於莊子。正如一切建功立業的政治家,必然深受孔孟思想的甄陶一樣。

早在少年時代,蘇軾就非常喜歡莊子,在給友人信中說過:“某齠齒好道,傾心《莊子》”;而且有深刻的領悟:“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①不過,在走上仕途之後,年輕氣盛,躊躇滿誌,也曾同絕大多數讀書士子一樣,誌在社稷,功名心切。其詞雲:“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他曾多次上書皇帝,希望“滌蕩振刷,而卓然有所立”。其中有一份《議學校貢舉狀》,說:“今士大夫至以佛老為聖人,鬻書於市者,非《莊》、《老》之書弗售也。讀其文,浩然無當而不可窮;觀其貌,超然無著而不可挹,此豈真然哉!”對於“莊周齊死生,一毀譽,輕富貴,安貧賤”之說,也曾表示過懷疑。

但是,爾後一連串的政治蹉跌,使他這個遷客、謫人,逐漸悟解了世路人生,一步步改弦更張,同莊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先是因為反對“新法”,被貶為杭州通判,時年三十四歲。後來流離轉徙,陸續到了密州、徐州、湖州;直到“烏台詩案”發生,被捕入獄;一番折磨過後,又被貶謫到黃州,先後到過汝州、常州、登州、潁州、揚州;五十八歲那年,又橫遭貶謫,到了嶺南的惠州,三年後再度遭貶,謫居荒遠的海南島的儋州。經過三十年間這十二個“州”的折磨、顛簸,終於投入了莊周的懷抱。

多舛的人生,顛躓的仕途,耗損了他的生命,摧折了他的健康;如果說有所獲取的話,那便是詩文的特大豐收。如同他所概括的:“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亨。”當然,還有一條,就是對莊學的領悟和把握。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後一項,他的詩文絕對不會有如此的豐神,如此的機鋒,如此的超拔,如此的透辟。進而可以說,如果沒有對《莊子》的領悟,恐怕很難設想,他將如何度過後半生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的貶謫歲月。生命都不能正常地維持,又何談創作的豐盈!

正因得益於莊子的“逍遙”、“齊物”之論,尋找到了精神的伊甸園、災難的逋逃藪,蘇軾的精神世界才能那麼超拔、灑脫,心境才能那麼曠遠、達觀。且聽他的吟詠—這是寫於以罪人身份編管黃州期間的《定風波》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途中遇雨了,沒帶雨具,同行皆很狼狽,唯有他從容不迫。他從中悟解到了有關人生的哲理。

還有一首《臨江仙》詞,也是寫於黃州謫所,其下闋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此身非我有”,出自《莊子·知北遊》。蘇軾痛恨自己不能掌握“此身”的命運,整天為功名利祿而奔走勞神,亟須以莊子思想為依托,獲得心身自由。而回歸“江海”自然,正是他此時的真實心境。

他還有一首純用家常俚語寫的詞,題目就叫“無愁可解”: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裏。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遊勝如名利。

道即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裏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一是說,解愁還不算達觀,因為畢竟有愁要解。隻有像莊子說的,忘情物我,遊於自然,做到無愁要解,才稱上乘;二是說,按“齊物”之說,人間本無物我之分,因而也就談不上放情物外。

他在潁州期間,曾寫過一首七古,開頭四句是:

太山秋毫兩無窮,巨細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滅一塵裏,未覺杭潁誰雌雄。

這裏闡揚的是莊子的思想。《齊物論》雲:“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在黃州期間,他也曾引用《齊物論》的觀點,批評戰國時宋玉的《風賦》:“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他在散文《寶繪堂記》中指出:“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所謂“寓意”,就是借客觀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產生審美愉悅;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帶來得失的痛苦。而“留意”,亦即出於自身利害關係而產生的占有欲,則有別於審美欣賞的“寓意”,無論其為尤物還是微物,都足以為病。—“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這些深邃的思想、超拔的見解,都源自莊子的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

還有記遊散文《超然台記》:“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根源在於“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這裏所說的“物內”、“物外”,同樣也源於《莊子》。

綜覽蘇軾詩文,脫胎於《莊子》的清言勝義,可說是比比皆是。誠如宋·邵博所言:“東坡早得文章之法於《莊子》,故於詩文多用其語。”①當代學者陶白統計:《蘇軾詩集》所引《莊子》中典故、詞彙,約有三千六百餘處,足見其所受影響之大、陶冶之深。

從公元前286年偉大的思想家而兼文學家的莊子去世,到公元1715年偉大的文學家而兼思想家的曹雪芹誕生,中間整整隔了兩千年。在這兩千年時間長河的精神航道上,首尾兩端,分別矗立著兩座輝映中華文明以至整個世界文明的兩座摩天燈塔—兩位世界級的文化巨匠。他們分別以其哲學名著《南華經》和文學名著《紅樓夢》,卓立於世界民族文化之林。

作為清代雍乾時期的一位偉大作家,曹雪芹距今不過二百多年,他生前的活動範圍,也隻有南京、北京兩個地方;可是,遺留下來的文獻資料卻十分稀少,甚至連生卒年都存在著爭議,這倒和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十分相像。而且,從已知的有限記載中得知,他的身世、出處、平生閱曆,也和莊子大體上類似—

他同樣是沒落貴族的後代;少年時節,家族遭遇政治劇變,從而繁華夢斷,社會地位一落千丈,由從前的“錦衣紈絝”、“飫甘饜肥”的時代寵兒,一變而為社會棄兒,終身過著“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貧寒、困窘的生活。據友人所記:所居房舍,“土屋四間,斜向西南,築石為壁,斷枝為椽,垣堵不齊,戶牖不全”。看來,《紅樓夢》中所寫“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當屬完全寫實。

他與莊子一樣,都參加體力勞動:莊子是靠編織草鞋維持生活,曹雪芹則是以紮繪風箏賺取收入;莊子熟悉並能親自操作編結草鞋、刻製竹簡、製漆等工藝生產;曹雪芹除擅長紮繪風箏外,還是金石、編織、織補、印染、雕刻、烹調與脫胎漆器等工藝美術方麵的行家裏手。

更主要的是,他們有著相近的個人氣質、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曹雪芹對於莊子其人其文極度傾慕,還借助以“檻外人”和“畸人”自命的妙玉之口說:“文是莊子的好。”曹雪芹中年時節,當時任吏部侍郎並主持皇家畫苑的著名畫家董邦達,曾熱誠聘請他到皇家畫苑任職,但被他一口回絕了。他和莊子一樣,都厭棄官場,絕意仕進,始終與權勢者保持著嚴格的距離,不做“犧牛”,不肯“以身殉物”、“心為物役”。

他們都是舊的傳統禮教的叛逆者,反對儒家的仁義教條,厭棄“學而優則仕”的世俗觀念,批判專製,警惕“異化”。要之,他們都是物質生活匱乏而精神極度富有的曠世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