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中筆記(2 / 2)

並且我當初也並不是沒有我的信念與理想。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則。有我愛護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是我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我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什麼都是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肮髒。我不是醫生,不會治病;我就有一雙手,趁它們活靈的時候,我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淨的進來。

但緊接著我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看了我的吊劉叔和文)就給我當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麼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誌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我“虛弱的內心”裏回響。實際上自從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我自己不覺得我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渾著強。我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我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我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我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複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我們的顯明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跟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後支配前一種的生活,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辨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並存,正如我們在陰地裏不見我們的影子;但到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見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月時發見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你許到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你實際生活中的經曆,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不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則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見。

我這時候就比是一個人初次發見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我這輩子隻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衝,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折一枝草花,隻是這無目的的奔馳;從哪裏來,向哪裏去,現在在哪裏,該怎麼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我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恍然的我驚覺了。仿佛是一向跟著我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責問我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麼!

一稱新意識的誕生。這來我再不能盲衝,我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我何嚐願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多的麻煩!現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後,什麼都得由它。

四月五日

選自《自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