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海濱的幻想(1 / 2)

我的彼得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地方聽音樂,一個不相識的小孩,約莫八九歲光景,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他說的話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話,那可並不妨事,因為在幾分鍾內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他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他的手,一同聽台上的音樂。他年紀雖則小,他音樂的興趣已經很深:他比著手勢告我他也有一張提琴,他會拉,並且說那幾個是他已經學會的調子。他那資質的敏慧,性情的柔和,體態的秀美,不能使人不愛;而況我本來是歡喜小孩們的。

但那晚雖則結識了一個可愛的小友,我心裏卻並不快爽;因為不僅見著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並且在他活潑的神情裏我想見了你,彼得,假如你長大的話,與他同年齡的影子。你在時,與他一樣,也是愛音樂的;雖則你回去的時候剛滿三歲,你愛好音樂的故事,從你繈褓時起,我屢次聽你媽與你的“大大”講,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愛,竟可說是你有天賦的憑證,在你最初開口學話的日子,你媽已經寫信給我,說你聽著了音樂便異常的快活,說你在坐車裏常常伸出你的小手在車欄上跟著音樂按拍;你稍大些會得淘氣的時候,你媽說,隻要把話匣開上,你便在旁邊乖乖的坐著靜聽,再也不出聲不鬧——並且你有的是可驚的口味,是貝多芬是魏格納你就愛,要是中國的戲片,你便蓋沒了你的小耳,決意不讓無意味的鑼鼓,打攪你的清聽——你的大大(她多疼你!)講給我聽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樣那晚上買琴來的時候你已經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樣她們為怕你起來鬧,趕快滅了燈亮把琴放在你的床邊,怎樣你這小機靈早已看見,卻偏不作聲,等你媽與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的爬起來,摸著了你的寶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癢,站在漆黑的床邊,就開始你“截桑柴”的本領,後來怎樣她們幹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進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們又講你怎樣喜歡拿著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模仿音樂會的導師,你那認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此外還有不少趣話,大大記得最清楚,她都講給我聽過;但這幾件故事已夠見證你小小的靈性裏早長著音樂的慧根。實際我與你媽早經同意想叫你長大時留在德國學習音樂;——誰知道在你的早殤裏我們不失去了一個可能的毛讚德(Mozart):在中國音樂最饑荒的日子,難得見這一點希冀的青芽。又教運命無情的腳跟踏倒,想起怎不可傷?

彼得,可愛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親,但想起我做父親的往跡,我心頭便湧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話你是永遠聽不著了,但我想借這悼念你的機會,稍稍疏泄我的積愫,在這不自然的世界上,與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當不在少數,因此我想說的話或許還有人聽,竟許有人同情。就是你媽,彼得,她也何嚐有一天接近過快樂與幸福,但她在她同樣不幸的境遇中證明她的智斷,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話裏意味的深淺,也隻有她,我敢說,最有資格指證或相詮釋,在她有機會時,我的情感的真際。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懺悔,是悵惘?對著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誰沒有怨,誰沒有恨,誰沒有悵惘?除了天生顢頇的,誰不曾在他生命的經途中——歌德說的——和著悲哀吞他的飯,誰不曾擁著半夜的孤衾飲泣?我們應得感謝上蒼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創造了不可計數的種類,就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異,各各不同,—同是一個碎心,卻沒有同樣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淚,卻難尋同樣的淚晶。

彼得我愛,我說過我是你的父親。但我最後見你的時候你才不滿四月,這次我再來歐洲你已經早一個星期回去,我見著的隻你的遺像,那太可愛,與你一撮的遺灰,那太可慘。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你媽曾經件件的指給我看,你在時穿著的衣褂鞋帽你媽與你大大也曾含著眼淚從箱裏理出來給我撫摩,同時她們講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現在我的眼前,你的腳蹤仿佛在樓板上踹響。你是不認識你父親的,彼得,雖則我聽說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邊,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親吻,多謝你媽與你大大的慈愛與真摯,她們不僅永遠把你放在她們心坎的底裏,她們也使我,沒福見著你的父親,知道你,認識你,愛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潑,美慧,可愛,永遠鏤上了我的心版。那天在柏林的會館裏,我手捧著那收存你遺灰的錫瓶,你媽與你七舅站在旁邊止不住滴淚,你的大大哽咽著,把一個小花圈掛上你的門前——那時間我,你的父親,覺著心裏有一個尖銳的刺痛,這才初次明白曾經有一點血肉從我自己的生命裏分出,這才覺得父性的愛像泉眼似的在性靈裏汩汩的流出:隻可惜是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隻能在他紀念日的周遭永遠無聲的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