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海濱的幻想(2 / 2)

彼得,我說我要借這機會稍稍爬梳我年來的鬱積;但那也不見得容易;要說的話仿佛就在口邊,但你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又不在口邊:像是長在大塊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傷損的連根起出——誰知道那根長的多深!是恨,是怨,是懺悔,是悵惘?許是恨,許是怨,許是懺悔,許是悵惘。荊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脛踝,他才知道這路的難走;但為什麼有荊棘?是它們自己長著,還是有人成心種著的?也許是你自己種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荊棘,一則因為這道是你自願才來走的,再則因為那刺傷是你自己的腳踏上了荊棘的結果,不是荊棘自動來刺你——但又誰知道,因此我有時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聰明:你來時是一團活潑,光亮的天真,你去時也還是一個光亮,活潑的靈魂;你來人間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愛,陽光的和暖與花草的美麗,你離開了媽的懷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懷抱,我想他聽你欣欣的回報這番作客——隻嚐甜漿,不吞苦水——的經驗,他上年紀的臉上一定滿布著笑容——你的小腳踝上不曾碰著過無情的荊刺,你穿來的白衣不曾沾著一斑的泥汙。

但我們,比你住久的,彼得,卻不是來作客;我們是遭放逐,無形的解差永遠在後背催逼著我們趕道:為什麼受罪,前途是那裏,我們始終不曾明白,我們明白的隻是底下流血的脛踝,隻是這無思的長路,這時候想回頭已經太遲,想中止也不可能,我們真的羨慕,彼得,像你那謫期的簡淨。

在這道上遭受的,彼得,還不止是難,不止是苦,最難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諷,身影似的不可解脫。我既是你的父親,彼得,比方說,為什麼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雖短,給你應得的慈愛,為什麼要到這時候,你已經去了不再回來,我才覺著骨肉的關連?並且假如我這番不到歐洲,假如我在萬裏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隻能看作水麵上的雲影,來時自來,去時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時我不知愛惜,你去時也不能過分動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無情,不是寡思,為什麼我對自身的血肉,反是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問為什麼,這問的後身便是無限的隱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無從悔,我隻是悵惘,我隻能問!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隻能忍受。而況揶揄還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嚐不赤心的愛我;但他們的愛卻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自己也何嚐不篤愛我的親親,但我不僅不能盡我的責任,不僅不曾給他們想望的快樂,我,他們的獨子,也不免加添他們的煩愁,造作他們的痛苦,這又是為什麼?在這裏,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無從悔,我隻是悵惘——我隻能問。昨天我是個孩子,今天已是壯年;昨天腮邊還帶著圓潤的笑渦,今天頭上已見星星的白發;光陰帶走的往跡,再也不容追贖,留下在我們心頭的隻是些揶揄的鬼影;我們在這道上偶爾停步回想的時候,隻能投一個虛圈的“假使當初”,解嘲已往的一切。但已往的教訓,即使有,也不能給我們利益,因為前途還是不減啟程時的渺茫,我們還是不能選擇取由的途徑——到那天我們無形的解差喝住的時候,我們唯一的權利,我猜想,也隻是再丟一個虛圈更大的“假使”,圓滿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

選自《自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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