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雙栝老人(1 / 3)

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

“如其你早幾年,也許就是現在,到道騫斯德的鄉下,你或許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個和善可親的老者,穿著短褲便服,精神颯爽的,短短的臉麵,短短的下頦,在街道上閑暇的走著,照呼著,答話著,你如其過去問他衛撒克士小說裏的名勝,他就欣欣的從詳指點講解;回頭他一揚手,已經跳上了他的自行車,按著車鈴,向人叢裏去了。我們讀過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這位貌不驚人的聖人,在衛撒克士廣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裏,深思地徘徊著。天上的雲點,草裏的蟲吟,遠處隱約的人聲都在他靈敏的神經裏印下不磨的痕跡;或在殘敗的古堡裏拂拭亂石上的苔青與網結;或在古羅馬的舊道上,冥想數千年前銅盔鐵甲的騎兵曾經在這日光下駐蹤;或在黃昏的蒼茫裏,獨倚在枯老的大樹下,聽前麵鄉村裏的青年男女,在笛聲琴韻裏,歌舞他們節會的歡欣;或在濟茨或雪萊或史文龐的遺跡,悄悄的追懷他們藝術的神奇……在他的眼裏,像在高蒂閑(Theophile Gautier)的眼裏。這看得見的世界是活著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裏,像在他最服膺的華茨華士的心眼裏,人類的情感與自然的景象是相聯合的;在他的想象裏,像在所有大藝術家的想象裏,不僅偉大的史跡,就是眼前最瑣小最暫忽的事實與印象,都有深奧的意義,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窺測的。從他那六十年不斷的心靈生活,——觀察,考量,揣度,印證,——從他那六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純經驗裏,哈代,像春蠶吐絲製繭似的,抽繹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調,紡織他最縝密最經久的詩歌——這是他獻給我們可珍的禮物。”

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見時半自想象半自他人轉述寫來的哈代。去年七月在英國時,承狄更生先生的介紹,我居然見到了這位老英雄,雖則會麵不及一小時,在餘小子已算是莫大的榮幸,不能不記下一些蹤跡。我不諱我的“英雄崇拜”。山,我們愛踹高的;人,我們為什麼不願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費勁的事;你不僅得有熱心,你還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間的刺也許拉破你的皮膚,但是你想一想登臨高峰時的愉快!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見曼殊斐兒,比方說,隻不過二十分鍾模樣的談話,但我怎麼能形容我那時在美的神奇的啟示中的全生的震蕩?——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見,我這一輩子就永遠見不著她——會麵後不到六個月她就死了。自此我益發堅持我英雄崇拜的勢利,在我有力量能爬的時候,總不教放過一個“登高”的機會。我去年到歐洲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我去是為泰戈爾,順便我想去多瞻仰幾個英雄。我想見法國的羅曼·羅蘭,意大利的丹農雪烏,英國的哈代。但我隻見著了哈代。

在倫敦時對狄更生先生說起我的願望,他說那容易,我給你寫信介紹,老頭精神真好,你小心他帶了你到道騫斯德林子裏去走路,他仿佛是沒有力乏的時候似的!那天我從倫敦下去到道騫斯德,天氣好極了,下午三點過到的。下了站我不坐車,問了Max Gate的方向,我就欣欣的走去。他家的外園門正對一片青碧的平壤,綠到天邊,綠到門前;左側遠處有一帶綿邈的平林。進園徑轉過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小方方的壁上滿爬著藤蘿。有一個工人在園的一邊剪草,我問他哈代先生在家不,他點一點頭,用手指門。我拉了門鈴,屋子裏突然發一陣狗叫聲,在這寧靜中聽得怪尖銳的,接著一個白紗抹頭的年青下女開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