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雙栝老人(2 / 3)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問,“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遠’不見客的。”

我想糟了。“慢著,”我說,“這裏有一封信,請你給遞了進去。”“那末請候一候”,她拿了信進去,又關上了門。

她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願意見你,先生,請進來。”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嗎,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說。“不要緊,我們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這兒生客來得少。”

我就怕狗的襲來!戰兢兢的進了門,進了客廳,下女關門出去。狗還不曾出現,我才放心。壁上掛著沙琴德(John Sargeant)的哈代畫像,一邊是一張雪萊的像,書架上記得有雪萊的大本集子,此外陳設是樸素的,屋子也低,暗沈沈的。

我正想著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兩人的脾胃相差夠多遠,外麵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下來,哈代推門進來了。我不知他身材實際多高,但我那時站著平望過去,最初幾乎沒有見他,我的印象是他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熱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裏連著說“坐坐”,也不容我說話,仿佛我的“開篇”辭他早就有數,連著問我,他那急促的一頓頓的語調與幹澀的蒼老的口音,“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怎麼翻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前麵那幾句問話是用不著答的(狄更生信上說起我翻他的詩),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話,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著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隻顯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這天神麵前我們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應分占先似的!(阿,你沒見過蕭伯納——這比下來你是個螞蟻!)這時候他斜著坐,一隻手擱在台上頭微微低著,眼往下看,頭頂全禿了,兩邊腦角上還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頭發;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往下的等邊形三角,兩顴像是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住在一個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時候多,隻易看出顏色與表情。最特別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連著兩旁鬆鬆往下墜的夾腮皮。如其他的眉眼隻是憂鬱的深沈,他的口腦的表情分明是厭倦與消極。不,他的臉是怪,我從不曾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他那上半部,禿的寬廣的前額,著發的頭角,你看了覺著好玩,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你感覺一種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覺著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正使你想起一塊蒼老的岩石,雷電的猛烈,風霜的侵陵,雨管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斑斕,什麼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麵遺留著痕跡!你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頰,誰說這不泄露他的怨毒,他的厭倦,他的報複性的沉默!他不露一點笑容,你不易相信他與我們一樣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傾向傴僂,他麵上的表情也隻是一種不勝壓迫的傴僂。喔哈代!

回講我們的談話。他問我們中國詩用韻不。我說我們從前隻有韻的散文,沒有無韻的詩,但最近……但他不要聽最近,他讚成用韻,這道理是不錯的。你投塊石子到湖心裏去,一圈圈的水紋漾了開去,韻是波紋。少不得。抒情詩(Lyric)是文學的精華的精華。顛不破的鑽石,不論多小。磨不滅的光彩。我不重視我的小說。什麼都沒有做好的小詩難〔他背了莎“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朋瓊生(Ben Jonson)的“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高興的樣子。〕我說我愛他的詩因為它們不僅結構嚴密像建築,同時有思想的血脈在流走,像有機的整體。我說了Organic這個字:他重複說了兩遍:"Yes,Organic, yes Organic:Apoem ought to be a living thing."練習文字頂好學寫詩;很多人從學詩寫好散文,詩是文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