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雙栝老人(3 / 3)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約我到中國去。他是一個教士,我的朋友,叫莫爾德,他在中國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國來時每回說話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國什麼都知道,他請我去,太不便了,我沒有去。但是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回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嗎?”哈代這話駭住了我。一個最認識各種語言的天才的詩人要我們丟掉幾千年的文字!我與他辯難了一晌,幸虧他也沒有堅持。

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又問起狄更生的近況,說他真是中國的朋友。我說我明天到康華爾去看羅素。誰?羅素?他沒有加案語。我問起勃倫騰(Edmund Blunden),他說他從日本有信來,他是一個詩人。講起麥雷(John M.Mnrry)他起勁了。“你認識麥雷?”他問。“他就住在這兒道騫斯德海邊,他買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著海,怪極了的小屋子,什麼時候那可以叫海給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車到鎮上來買菜。他是能幹的。他會寫。你也見過他從前的太太曼殊斐兒,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說給你聽麥雷的故事。曼殊斐兒死了,他悲傷得很,無聊極了,他辦了他的報(我怕他的報維持不了),還是悲傷。好了,有一天有一個女的投稿幾首詩,麥雷覺得有意思,寫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個年輕的女子,兩人說投機了,就結了婚,現在大概他不悲傷了。”

他問我那晚到哪裏去。我說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說好的,他就講建築,他的本行。我問你小說裏常有建築師,有沒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說沒有。這時候梅雪出去了又回來,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亂抓。哈代見我有些窘,就站起來呼開梅雪,同時說我們到園裏去走走吧,我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我們一起走出門繞到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咻咻的跟著。我說哈代先生,我遠道來你可否給我一點小紀念品。他回頭見我手裏有照相機,他趕緊他的步子急急的說,我不愛照相,有一次美國人來給了我很多的麻煩,我從此不叫來客照相——我也不給我的筆跡(Autograph),你知道?他腳步更快了,微僂著背,腿微向外彎一擺一擺的走著,仿佛怕來客要強搶他什麼東西似的!“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來采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壇裏去采了一朵紅的一朵白的遞給我:“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鍾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頭揚了揚手,徑自進門去了。

嗇刻的老頭,茶也不請客人喝一杯!但誰還不滿足,得著了這樣難得的機會?往古的達文謇,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是不回來了的!——哈代!多遠多高的一個名字!方才那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嗎?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離開哈代家五個鍾頭以後,我站在哀克刹脫教堂的門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裏充滿著神奇。

選自《新月》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