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女子(蘇州女中講稿)(2 / 2)

隻有一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麼鬱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麼美醜。我在短時期內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得人麵的,這是一個教訓。

我的第一集詩——《誌摩的詩》——是我十一年回國後兩年內寫的;在這集子初期的洶湧性雖已消滅,但大部分還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泛濫,什麼詩的藝術或技巧都談不到。這問題一直要到民國十五年我和一多今甫一群朋友在《晨報副鐫》刊行詩刊時方才開始討論到。一多不僅是詩人,他也是最有興味探討詩的理論和藝術的一個人。我想這五六年來我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響。我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麵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說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詩稿送給一多看,他回信說:“這比《誌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他的好話我是最願意聽的,但我在詩的“技巧”方麵還是那楞生生的絲毫沒有把握。

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跟著詩的產量也盡“向瘦小裏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認識了夢家和瑋德兩個年青的詩人,他們對於詩的熱情在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第二次又印《詩刊》,我對於詩的興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幾於完全沒有。今年在六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中搖活了我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跳動了。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的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我存在;這仿佛是為了要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裏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錯走了路。

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個真的複活的機會。說也奇怪,一方麵雖則明知這些偶爾寫下的詩句,盡是些“破破爛爛”的,萬談不到什麼久長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總覺得寫得成詩不是一件壞事,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紮,還有它的一口氣。我這次印行這第三集詩沒有別的話說,我隻要借此告慰我的朋友,讓他們知道我還有一口氣,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的。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裏和身子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饑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隻是叫我難受又難受。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隻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裏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選自《猛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