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隻是血和泥;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隻有蓬蒿;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隻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麵,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貼在上麵,寄予愛和一切希望,因為隻有那裏是太陽,是春,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因為隻有那裏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螻蟻一樣死……那裏,永恒的中國!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
等待(一)
我等待了兩年,你們還是這樣遙遠啊!我等待了兩年,我的眼睛已經望倦啊!
說六個月可以回來啦,我卻等待了兩年啊,我已經這樣衰敗啦,誰知道還能夠活幾天啊。
我守望著你們的腳步,在熟稔的貧困和死亡間,當你們再來,帶著幸福,會在泥土中看見我張大的眼。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等待(二)
你們走了,留下我在這裏等, 看血汙的鋪石上徘徊著鬼影, 饑餓的眼睛凝望著鐵柵, 勇敢的胸膛迎著白刃: 恥辱粘著每一顆赤心, 在那裏,熾烈地燃燒著悲憤。
把我遺忘在這裏,讓我見見, 屈辱的極度,沉痛的界限, 做個證人,做你們的耳,你們的眼, 尤其做你們的心,受苦難,磨練, 仿佛是大地的一塊,讓鐵蹄蹂踐, 仿佛是你們的一滴血,遺在你們後麵。
沒有眼淚沒有語言的等待: 生和死那麼緊地相貼相挨, 而在兩者間,頎長的歲月在那裏擠, 結伴兒走路,好像難兄難弟。 塚地隻兩步遠近,我知道 安然占六尺黃土,蓋六尺青草; 可是這兒也沒有什麼大不同, 在這陰濕、窒息的窄籠: 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腳缸, 讓腳氣慢慢延伸到小腹上, 做柔道的呆對手,劍術的靶子, 從口鼻一齊喝水,然後給踩肚子, 膝頭壓在尖釘上,磚頭墊在腳踵上, 聽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飛機在梁上蕩……
多少人從此就沒有回來, 然而活著的卻耐心地等待。
讓我在這裏等待, 耐心地等你們回來: 做你們的耳目,我曾經生活, 做你們的心,我永遠不屈服。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