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誌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再別康橋》
誌摩這一回真走了! ①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裏,在那迷蒙的大霧裏,一個猛烈的大震動,三百匹馬力的飛機碰在一座終古不動的山上,我們的朋友額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傷,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覺。半空中起了一團大火,像天上隕了一顆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們的誌摩和他的兩個同伴就死在那烈焰裏了!
我們初得著他的死信,都不肯相信,都不信誌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會死的這麼慘酷。但在那幾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過去之後,我們忍不住要想,那樣的死法也許隻有誌摩最配。我們不相信誌摩會“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誌摩會死
①本文選自《新月》4卷1期。胡適曾與徐誌摩一起創辦過《現代評論》周刊、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兩人有著濃厚的情誼。1931年11月19日,徐誌摩因所乘飛機失事遇難,12月3日,胡適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這篇追悼文章。
一個“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著,大霧籠罩著,大火焚燒著,那撞不倒的山頭在旁邊冷眼瞧著,我們新時代的新詩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種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壯的了。
誌摩走了,我們這個世界裏被他帶走了不少雲彩。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他常說: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們也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可是狂風過去之後,我們的天空變慘淡了,變寂寞了,我們才感覺我們的天上的一片最可愛的雲彩被狂風卷去了,永遠不回來了!
這十幾天裏,常有朋友到家裏來談誌摩,談起來常常有人痛哭,在別處痛哭他的,一定還不少。誌摩所以能使朋友這樣哀念他,隻是因為他的為人整個的隻是一團同情心,隻是一團愛。葉公超先生說,
他對於任何人,任何事,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甚至於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憎嫉的神氣。
陳通伯先生說,
尤其朋友裏缺不了他。他是我們的連索,他是粘著性的,發酵性的。在這七八年中,國內文藝界裏起了不少的風波,吵了不少的架,許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見麵。但我沒有聽見有人怨恨過誌摩。誰也不能抵抗誌摩的同情心,誰也不能避開他的粘著性。他才是和事的無窮的同情,使我們老,他總是朋友中間的“連索”。他從沒有疑心,他從不會妒忌,使這些多疑善妒的人們十分慚愧,又十分羨慕。
他的一生真是愛的象征。愛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萬仞的高岡,
荊棘紮爛了我的衣裳,
我向飄渺的雲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見你——
……
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
活潑,秀麗,襤褸的衣衫,
他叫聲“媽”,眼裏亮著愛——
上帝,他眼裏有你!
——《他眼裏有你》
誌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裏,曾說他的心境是“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這句話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曆史,隻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曆史。
社會上對於他的行為,往往有不諒解的地方,都隻因為社會上批評他的人不曾懂得誌摩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他的離婚和他的第二次結婚,是他一生最受社會嚴厲批評的兩件事。現在誌摩的棺已蓋了,而社會上的議論還未定。但我們知道這兩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誌摩的方麵,這兩件事最可以代表誌摩的單純理想的追求。他萬分誠懇的相信那兩件事都是他實現他那“美與愛與自由”的人生的正當步驟。這兩件事的結果,在別人看來,似乎都不曾能夠實現誌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們還忍用成敗來議論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