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隨即邁出飯鋪,行至街道市集之上,睡在蘇慕寧懷中的阿九,竟然緩緩睜開眼來。
蘇慕寧垂眼輕道:“你醒了?”
阿九愣了半晌,隨即點了點頭。見自己被人抱著,他微微地動了動手腳,掙紮著要下來。蘇慕寧亦是明白他的動作,於是將他放下地。
待到小娃兒站穩,蘇慕寧便蹲下來,平視小鬼的眉眼,笑道:“呼呼,你叫什麼名兒?”
已暫且被封住記憶的阿九,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蘇慕寧驚訝地“耶”了一聲:“那你可知你家在何處?或是你爹娘的姓名?”
阿九仍是搖頭。
蘇慕寧忽向街邊奔去。不一會兒,便買了一支麥芽糖回來,遞到阿九的手上。
小阿九不曉得去抓,蘇慕寧便抓住他的小手,將麥芽糖放進他的手心,握好:
“這是麥芽糖,很好吃。”白發的青年,笑盈盈地抓過小鬼軟軟的小手,指向手中糖棍,做了一個舔的動作。
阿九依言舔了一口。頓了片刻,又舔一口,微微咧開嘴角,抬眼望向將糖遞給自己的人。
蘇慕寧鬆開娃娃的手,然後指向自己,笑道:“這是慕寧。”
“慕……寧……”小鬼緩緩張開口,啞聲重複,黑亮的眸子徑直望向麵前這個笑麵盈盈的長眉怪,“慕,寧。”
“對!”白發的青年揚起唇角,勾勒出極柔和的弧度,“蘇慕寧。”
“……”
望著抓著麥芽糖、緩緩跟著友人開口的阿九,周痕忽覺心中氣動,喉頭竟是一甜。
八年來,自那一日起,小鬼再不吭聲。他甚至曾經以為,這娃兒當真成了啞巴……
八年來,這小鬼終日攥著那日自洞外揀來的石子,拋著玩兒。似是這世間隻剩下這一樣事一般。
八年來,小鬼無悲無喜,亦從不曾要求過什麼。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幾乎讓他忘了,當年,他也不過隻是一個六歲的娃娃。
而如今,這小鬼卻小口小口地舔起了麥芽糖,嘶啞地反複念著“慕寧”。
他可以確定,這個阿九,將會是一個會笑的小鬼頭。
忽然之間,周痕很想喝酒。
自懷中掏出酒嗉子,他一口氣盡數灌下。然後,隨手丟了酒器,他將雙手攏在袖中,站得筆直,靜靜地看著麵前的一大一小。
阿九舔一口麥芽糖,抬眼喚一聲“慕寧”。蘇慕寧笑眯眯地應了,思忖片刻,忽笑問小娃兒:
“我便喚你‘阿九’,可好?”
心中一驚,周痕下意識地問出:“為何?”
蘇慕寧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些許無奈:“人都說‘貓有九條命’,若阿九當真有此運勢,那便好了。”
周痕從不信鬼神之說。然而,對於友人喚出那熟悉的名兒,此時此刻,他卻覺得,或許當真是天上那位友人的庇佑。
小阿九望著慕寧,輕輕念起自己的名兒來:“阿九。”
“對!阿九,”白發的青年笑盈盈地牽住了孩童空出的左手,“你是阿九,我是慕寧,這邊的是周痕。”
心中一陣難以言語的酸痛。一時半會,他竟覺無麵目對著友人,無麵目對這一個會說話、卻將過往盡數忘卻的阿九。
他勉強開口:“蘇慕寧,秋澗之行,我便不同行了。如若找我,便去先前那山洞。”
一違先前所言,其實,是逃去。
急著為阿九治病,蘇慕寧也不耽擱。二人當下告辭,分道而行。
暮日餘暉,靜靜鋪在街道之上。周痕站在道口,將手攏在袖中,默默地看著那一大一小,手牽著手,漸行漸遠,最終消失於暮日餘暉當中。
不久之後,周痕便定居於“暮日山居”,蓋了間茅草屋。終日飲酒砍柴,晚上便琢磨“定魂珠”的方子,極少出洞。
偶爾,他也會裝扮成聞人去非,回到道非流,隻為查看“定魂珠”試藥的進展。
蘇慕寧將阿九帶回鶴翁秋澗醫治。雖暫無根治之法,但亦暫且穩定了阿九的病情,幾次帶著小鬼來看周痕。
見他劈柴,蘇慕寧瞄了一眼他手中那通體烏黑的柴刀,笑著調侃:“唉呀呀,不愧是大角色,連劈個柴,用的都是上好的玄鐵啊!”
友人並不知道,這柴刀,乃是以當日拾得的“墨刃”殘片所做。
周痕握緊手中柴刀,喝了一口酒,並未回擊蘇慕寧的調侃。
轉眼間,便是一年。
陽春三月,落英繽紛。風輕拂,帶著林中桃花瓣兒散落如雨。花華落處,隻見一大一小兩抹身影,踏上碧草。
小的邊走邊蹦。一看到竹籬笆,撒丫子便奔了過來:“周痕周痕!”
麻煩來了。輕歎一聲,周痕放下手中的柴刀。剛轉過身,一道黑影就猛地撲了上來,他下意識地伸手抱住。
那小家夥放肆地在他的頸窩噌啊噌的,撲騰個不停。
跟著蘇慕寧的阿九,再不是那小大人的模樣。而是蹦蹦跳跳的聒噪小鬼,終日吵著要麥芽糖,要學什麼“阿九神劍”,吵得令他頭疼。
然而,周痕覺得,這個阿九,比起先前,要可愛許多:痛的時候就哭;樂的時候就笑;生氣的時候就猛用爪子撓牆。
隻是,望著麵前這個蹭著他撒嬌的小鬼,周痕不知,要怎麼才能還回那個周跡家的阿九……
“哈,九少爺,我可從來不知,一見周痕,你就改了屬相啊。”
阿九將頭從周痕頸窩處抬起來,衝還在林中走得慢吞吞的人,做了一個鬼臉:“慕寧嘴壞!阿九不屬貓,也不屬狗!”
“呼呼,”白發的青年慢悠悠地走過來,望向他,一臉驚奇,“周痕啊,你這兒究竟有什麼靈丹妙藥?一進暮日山居,咱們九少爺的腦子立刻靈光不少嘛。”
小家夥撇了撇嘴,剛想爭辯,周痕卻先他一步,直接衝那白眉怪下了逐客令:“小的留下,大的,好走不送。”
“唉呀呀,果然這人一老就不吃香嘍,”蘇慕寧佯裝歎氣,“周姑娘,你我相交一場,時至今日,我才知,原來你是喜新厭舊之人啊。由來隻有新人笑,有誰聽得舊人哭。唉呀呀,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哪……”
周痕瞥他一眼:“既是有求於人,說話前便動點腦子。這般口沒遮攔,是求人辦事應有的態度麼?”
“耶,此話怎講?”有人揣著明白裝糊塗。
周痕沒做聲,隻是衝對方手中的酒壇子努了努嘴。
“哈,好友,這話說得可就小心眼了。莫將別人都想那麼壞,憑你我之間的交情,難道醫師我就不能無事前來、請好友你喝兩杯好酒嗎?
蘇慕寧輕笑出聲,走至茅屋門前,徑自坐在木桌旁,一掌拍開酒壇的封泥,一股陳年美酒的香味漫溢而出。之後,他起身,熟門熟路地走進茅屋中,拿出了兩個酒碗,斟滿。方才坐回到屋外木桌旁,端起其中一碗,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