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夫人更是心急如焚,眉間盡是憂色。然而,畢竟那聞人去非已經放出話來,有違他言,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一時之間,似是也隻有靜等一途了。
約莫等了一個時辰,蘇慕寧越是思忖,越覺得不對勁兒。聞人去非既把濮陽飛星留下,方才側耳聽來,卻不曾聽得屋內有半句言語……
心中頓生不安。蘇慕寧伸指,輕輕捅破窗紙——
聞人去非正立於病榻旁,縫合濮陽正德肚腹。地麵上鮮血肆意橫流,濮陽飛星平躺在地,已然被開膛破肚!
屋中景象,頓時讓他腦門一熱。憤怒至極,白發醫者隻覺腦中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衝了進去。
顧不上別的,蘇慕寧飛身奔至濮陽飛星身前,半跪在地,將她抱在懷中,立刻封住她周身大穴,先行止血。然後,他細觀傷處——
血紅的胸膛之內,五髒竟然皆被取出!
白發的醫者,胸中氣海翻騰,怒火燒得眼也紅了!驟升的怒氣,掀起一陣激烈氣浪,爆裂開來,毀盡周身物事。
因內力激發之氣流而紛揚的銀發,緩緩垂落,覆在懷中女子的身上,即刻被染上了紅血。怒極一擊之下,屋中已是一片狼藉。木桌木椅,殘片散落一地。隻有那聞人去非所在床榻周圍,竟絲毫無損。
縫合最後一針,聞人去非將銀針揣回袖中,攏起手,轉身望向懷抱女子、跪在地上的醫者。見青年眼中憤恨之色,見那散亂的銀發沾上紅血,聞人去非不言不語,隻是這麼居高臨下地冷眼相看。
隨即跟進屋中的濮陽夫人,見眼前一幕,腳下一個踉蹌,頓時跌坐在地。默了半晌,才哭出一句“星兒”,撕心裂肺。
“哭什麼?”聞人去非將雙手攏在袖中,冷冷道,“當初是誰說,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救這老家夥的?正是你們,是也不是?”
救……這哪裏是救人?!蘇慕寧無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咬牙不語,隻是恨恨瞪著那張麵無表情的青臉。
聞人去非冷笑一聲:“怎麼?反悔了?這女娃兒是老家夥的親子,年紀又輕,用她的五髒換下老頭兒的,是再合適也不過了。”
濮陽夫人臉上淚痕交錯,聽得此言,她忽愣了一愣,隨即跪地向聞人去非哀求道:“那便用我的五髒,換給星兒,可行?我是她親娘!聞人先生,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聞人冷冷瞥去一眼:“老心老肝,換上也無活力,必死。”
濮陽夫人聞言,頓時頹然坐倒在地。掃了她一眼,那聞人去非,冷笑一聲:“蠢人,當真要救這女娃娃,也非難事。這忠義王府,這麼大個地方,難道便沒有年輕的丫鬟侍女麼?”
蘇慕寧心頭一驚:若醫一人,要以他人性命來換,這哪裏是醫術,根本是殺人的伎倆!
一時間,白發的醫者竟是無言。懷中染血的熟悉麵容,尚有一線生機,可他竟無法點頭將一個“救”字說出口!
而那一廂,濮陽夫人也是默默無語,隻是怔然呆望著女兒破碎的軀體。
掃一眼二人的反應,聞人去非冷哼一聲:“哼!到了這番工夫,還要顧什麼假仁假義麼?那便讓她自個兒來選!”
語音未落,隻見他指尖一動,一黑色圓粒徑直飛入濮陽飛星腹中。
不消片刻,濮陽飛星竟是悠悠轉醒。一見眼下自身傷口,她頓時愣住,不知如何反應。
別說她,蘇慕寧見此情景,也是怔住,不知聞人去非究竟是人是鬼,竟能讓無心無髒之人睜眼醒來。
隻聞一片靜默之中,聞人去非的聲音,冷冷響起:“丫頭,你要死要活?”
濮陽飛星回過神來,恨恨瞪去一眼,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破口就是大罵:“你這殺人的庸醫,我聽你放屁話!你當我是你麼?!為自家老爹而死,我自是責無旁貸。但若讓他人待我而死,我就是活著,也跟死了沒差!”
“哦?”聞人去非冷笑一聲,“那便是選死路了?”
“廢話!”濮陽飛星恨不能一口吐沫吐到那人麵上,“我這模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還有什麼活頭!”
濮陽夫人一手扶牆,用盡全身力氣,緩緩撐起身子,靠牆站直。望向女兒,她麵無表情地道:“好!這才是我濮陽家的女兒!乖囡囡,你便先走一步吧。”
望著這對母女,蘇慕寧心頭驟然一緊,心中千般感懷,懷抱濮陽飛星的雙臂也隨之收緊。
感覺到他的動作,濮陽飛星微一偏頭,便看見了白發的青年,眉間隱忍的弧度。
意識到她在看他,蘇慕寧憋了半晌,湊不出隻言片語,卻也隻能啞聲喚一句:“飛星。”
濮陽飛星身子一僵,緩緩垂眸,哽咽道:“我怨過你千次百次,這是你頭一回,喚我的閨名。”
“……”白發的青年垂首無言,隻是將手臂收得更緊。
“啪——”
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巴掌扇在蘇慕寧的麵上,濮陽飛星猛地抬起頭,哭著恨聲道:“蘇老頭!我何時要過你的憐憫?!”
蘇慕寧未言語,未回話,亦不敢望向懷中恨瞪他的女子,隻是收緊了雙臂。
再然後,未多時,那雙死死瞪著他、分不清是恨還是怨的眼,終是抵不住倦意,緩緩闔上了。
白發的青年,緩緩起身,將友人的屍身交至濮陽夫人。隨即,他默默站定於聞人去非的麵前,雙掌劃出圓環,太極四象,自掌中孕出。驟然之間,一招“鶴翔長風”,擊出了!
掌氣澎湃而出,竟有百川到海不複回之激勢,震得梁柱顫動,片片碎瓦紛紛砸落而下。然而,麵前的聞人去非,竟是避也不避,隻是甩手一揮袖——頓時。數道銀針自袖口如電飛出。
疾如電光,那銀針破空而來,徑直擊向浩然掌氣。刹那間,數點銀光,分散開來,分別擊向蘇慕寧麵門、右臂、雙腿。
煙管輕動,一一擋下銀針,蘇慕寧剛欲出掌再擊,卻聽破空之聲——一枚銀針竟向旁邊濮陽飛星的屍身飛去。他頓時收掌,轉身出招,以煙管截住了那枚銀針。
就在此時,聞人去非已近他身後。一掌直擊青年脊背,封住了他的穴道。
製住蘇慕寧,聞人去非徑直走到懷抱女兒的濮陽夫人身前,冷聲道:“按照先前承諾,把紫金王鼎交來。”
濮陽夫人恨瞪對方,臉色陰沉,似是要翻臉。然而,當她瞥見躺在床上的丈夫以及穴道被封動彈不得的蘇慕寧,終是垂下眼,自床頭矮櫃中,取出了紫金王鼎,遞至聞人去非手中。
聞人去非將藥鼎納入懷中,再也不看屋中人一眼,冷笑一聲,化光而去。
三日內,忠義王府連辦了兩場喪事。一是忠義王長女濮陽飛星。另一個,則是夫人濮陽氏,在女兒葬禮之上,她竟一個跟頭摔下,當場沒了氣。
蘇慕寧提了酒,前去吊唁。
堂上那個原本知交遍天下、最愛與友人把酒言歡的忠義王,如今失了往日的神采飛揚,垂首、搖頭,拒絕了友人的相邀,隻是緩緩道了四個字:“戒了。傷肝。”
心頭驟然一緊,蘇慕寧揚手砸碎了一壇陳年佳釀,任濃鬱酒香,飄散於靈前。
以茶代酒,苦苦灌下一杯,白發的醫者向友人說了一句:“抱歉。”
濮陽正德苦笑搖頭:“莫這般,小蘇,我知你已盡力。落得這般田地,或許也是天意。隻是,見識過聞人去非這般醫法,想必道非流殺人製藥一事,並非虛傳。”
聽到此處,蘇慕寧挑眉,衝濮陽正德抱拳道:“於公於私,道非流之患,不可不除。蘇慕寧自請,願受長纓,必緝聞人去非而致之闕下,除紛亂,慰飛星在天之靈。”
濮陽正德長歎一聲,未曾勸阻。二人當下合計,覆滅道非流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