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便立刻縱身躍去,再也望不見了。
陸茶“嘖嘖”兩聲,將大石隨手拋向一邊,而後快步走來。將唐六郎的傷口打量了一遍,她伸手拽住對方的手臂,連點數處大穴。
“抱歉,”她淡淡一笑,“我隻能止個血,剩下的實在搞不定。你還是早回縣城,找大夫來看吧。”
被她這麼大力一扯,唐六郎隻覺膀子都要斷了似的,疼得“噝噝”直抽氣。不過片刻之後,肩胛的痛楚確實要減輕了些。他忙扭頭向她道一句“多謝”:“多謝陸姑娘救命之恩,”捂著傷口,唐六郎咬住牙關,好容易才直起了身,“那個人他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要殺我?”
陸茶摸了摸下巴,咳嗽了一聲,笑了笑:“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話!”唐六郎想也不想地答。
“咳,這嘛……”陸茶又咳一聲,“真話不好笑,假話或許能讓你好過一點。”
“陸姑娘,人命關天,你還拿這個開玩笑?!”唐六郎強忍著痛,皺起眉頭大聲道。
“哎呀呀,這個,”陸茶笑著搖了搖頭,“他是什麼人其實無關痛癢,你也無須去弄清楚。至於真話,的確是不怎麼好笑:接下來,將會有很多人要你的命,絕不僅僅他一個。”
唐六郎大驚失色:“為……為何?!”
“這嘛……誰讓你一腳踩進這渾水裏,”陸茶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轉了話題,“算了,當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走吧。”
忍痛走上山道,唐六郎腦子裏塞滿了疑問。他張口去問陸茶,可對方卻隻是淡淡地笑,也不做答,隻是背著那擔幹柴,晃悠悠地走在泥濘小路之上。良久,她忽然一腳踢飛了道上的小石子,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低頭笑道:“果然是世外路險哪……”
直到這個時候,唐六郎才明白陸茶先前那句“世外路險,自己保重”並不是說的山路難行。而當他明白“一步江湖無盡期”的道理之時,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先前陸茶說那句“好人做到底”之時,唐六郎還萬分感激,心說這陸姑娘倒還算是個好人,就是不怎麼識大體。然而,當二人走進鎮中之時,眼看著陸茶徑直走向客棧、賣了背上的柴火,然後笑眯眯地接過三串銅板打了一壺酒,唐六郎又一次瞠目結舌,心口頓時涼了半截:
“你……你來鎮裏,就是為了賣柴的?!”他還當她是怕惡人再次前來襲擊,才好心送他回鎮。誰知道,誰知道……
“哎呀呀,這嘛,”陸茶昂首,灌下一口酒,方才笑道,“呼呼,凡事莫要太計較。我是來賣柴沒錯,不過卻也正好順便送你一程。”
順……順便……唐六郎再度無語,剛剛升起的那一點感激之情,此時都給拋到了九霄雲外。
見他垮下臉來,一臉抱怨的神色,陸茶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男人,就別這麼斤斤計較!話說回來,你還不快去看看大夫?”
說罷,陸茶也不看他,隻是一手抓著酒嗉子,大步走在小鎮的街道之上,徑直向鎮中唯一的大夫住處走去。唐六郎忙快步跟上,可邊走又覺得不對勁:“莫告訴我,你平日裏就以劈柴為生?”
“哈,如若不然,又能如何?”
麵對她的反問,唐六郎再次沉默了:說書師傅口裏的武林俠士,哪一個不是視錢財為糞土的偉岸人物?可即便兩袖清風,也從不見他們為錢財發愁。而這陸姑娘,好歹也算是個江湖中人,可怎麼看來看去橫豎就像是個打柴的?
正在他琢磨著“武林高人以何生計”這個難題的當口,二人轉過街角,遠遠地就見衙門口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圈人。鄉民們衝著堂內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身為捕快,唐六郎一時顧不上自個兒的傷勢,而是直衝到衙門口。他費力地撥開人群往裏擠,一邊側身避讓鄉民,一邊高聲喊道:“借過,借過。發生什麼事兒了?”
當唐六郎好不容易鑽過人堆之時,一眼望去,卻讓他如遭雷擊——
這地上直躺躺地橫著三具屍體,都是衙門裏的捕快!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麵目,可腦門上血淋淋的窟窿,卻讓唐六郎幾乎不敢去認。
這三人都是他的同伴,就在兩天前,他們四個還曾在一起喝酒吃飯,談笑打趣。隨後,他們四人就接到命令,為了送達“”之事而各奔東西。
唐六郎怎麼也想不到,三名同伴竟在短短兩天之內死於非命。震驚之後,他猛地抬起頭,卻見捕頭正與大夫說話。
“李頭兒!”他想也不想地走過去,“怎麼會這樣?!”
聽得他一聲喚,那李捕頭循聲望來。一見唐六郎,姓李的捕頭隨之一怔,然後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胳膊被大力地捏住,牽動了肩胛上的傷口,可唐六郎咬住牙關忍住低歎,任由對方狠狠地攥住他的胳膊。
他從來沒有看過李捕頭這副模樣:平日裏,李捕頭總是一臉嚴肅,就算見了什麼大案要案,也隻是皺了眉頭麵不改色,教訓他們這些小輩就跟訓兒子似的。就連方才麵對三具屍體,李頭兒也並未失常。可現下,他卻紅了眼眶,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胳膊,緊抓不放。
唐六郎明白:李頭兒定是以為他也回不來了。畢竟,他們四個小捕快,同一天接到各自的任務,同一天出的鎮子,可眼下,卻隻剩下他一人回到這衙門。
心口一抽,唐六郎低眉望向橫躺在地上的同伴。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傳達“”,這個任務本該是正義之舉,並且傳信而已,明明一點兒都不難,為何竟會為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倒是站在一邊的大夫看出了唐六郎的傷勢,忙上前拉住李捕頭,扯過唐六郎,將他引進堂內坐下,觀看他的狀況。
趁著大夫把脈的工夫,唐六郎趕緊將一路上的事情,一一說予李捕頭聽。先是簡單交代了下如何見到陸茶、並解釋為何會在山洞借宿一宿,再就是著重描述回程之上,那褐衣人無端來襲的事情:“……總而言之,如果不是有陸姑娘救我一命,我也得橫著回來。”
說到此處,他忙扭頭去望大門,卻見陸茶正蹲在屍體邊。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腦門上的傷口,並伸手撥了撥皮肉。
聽說陸茶對唐六郎有救命之恩,李捕頭立刻上前,向陸茶抱了抱拳:“這位姑娘,你可知在山道上襲擊唐六郎之人,都是些什麼來頭?”
陸茶直起身,將酒嗉子收進袖中,她緩緩搖了搖頭,淡道:“我已瞧出了他們的死因,也知道這種殺人手法出於何人之手。”
見她這動作,聽她這話,唐六郎不禁疑道:“既然陸姑娘你知道,又為何要搖頭?直說便是!”
見陸茶不答話,李捕頭隻當她是擔心人多嘴雜,忙請她進堂內說話。隨即,他又吩咐衙役們將屍體抬走、讓圍觀的百姓散去。
陸茶依言進了堂內,卻不曾坐下,隻是站定在一旁。望向唐六郎,她笑了笑,笑容甚是無奈:“你要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唐六郎大急:“什麼好消息壞消息!那惡人行凶殺人,陸姑娘,你既知他們是何來頭,為何不願直說?難道蘇神醫就是這麼教你這麼行俠仗義的麼?”
陸茶嗤笑一聲,自袖中拿出酒嗉子,飲了一口,自顧自地說下去:“所謂‘好消息’,是冤有頭債有主,這人命債好討。那殺人的也沒遮沒掩,雖然鐵棘破腦並不鮮見,但那鐵棘上所帶的蠱毒卻是天下無雙,正是‘天一流’的手法。”
“天一流?”唐六郎怔了怔,驚訝道,“就是說書師傅常說的那個,江湖上一大邪派、善用蠱毒的‘天一流’?”
“不錯,”陸茶點了點頭,又緩緩搖了搖頭,“所以至於這壞消息,看來不需要由我說出口了。”
唐六郎心下生疑,隨著陸茶的視線望去,卻見大夫緊鎖眉頭。良久,大夫拍上他的肩頭,歎出一口氣來:“抱歉。這毒,我無法可解。”
“中毒?”唐六郎頓時大驚,瞪大了眼望著大夫,“你……大夫你是說我,我中了‘天一流’的蠱毒?”
見大夫頹然垂首,唐六郎心中一顫,趕緊將視線投向陸茶,希望她能有解決之道。誰知那陸茶卻隻是揚起唇角,勾勒出嘲諷的弧度。
“沒想到‘天一流’竟然富貴到這種程度。對付尋常衙役,明明以鐵棘斃命便已足夠,卻偏偏還要使用帶蠱毒的暗器,真的多此一舉。哎呀呀,果然是一群無頭無腦的敗家子……”
說著,她忽然扭頭望來:“我說唐兄,眼看你活不過十天,有何心願,不如趁早解決了吧。”
聽她這句,唐六郎頓時六神無主:他活到這二十多年,除了今晨在鬼門關裏轉了一圈之外,他從未想過一個“死”字。可眼下,她卻告訴他,他已身中蠱毒,活不過十天?
腦中頓時亂作一團。心間一抽,好似突然就那麼空蕩蕩的,沒了著落。一時之間,唐六郎竟不知何去何從,隻能木然地坐在椅上,愣愣地呆望著前方。
爹娘早亡,十幾年來,他便是在這鎮子裏,跟著捕快叔伯們學武練武,一心想成為武林俠士保衛一方安寧。直到做了這幾年的捕快,隻顧著巡視鄉裏,偶爾教訓教訓宵小之輩。他以為人生之路還長著,甚至還不曾動過成家立業的念頭。
想著想著,唐六郎緩緩捏緊了拳頭:他孤家寡人,沒牽沒掛。既然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他絕不死得那麼不明不白,他要還兄弟們一個公道!
想到這裏,他“嗵”的一聲,驟然起身。
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李捕頭和大夫忙去攔他:“小六?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唐六郎衝他們擺了擺手,正色道:“橫豎是一個‘死’字,我定要殺上‘天一流’,還我和兄弟們一個公道!”
“哎呀呀,好氣魄。”陸茶笑著讚了一句,繼而提著酒嗉子,慢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後,晃出了屋門。
唐六郎扭頭一瞥,疑惑之意溢於言表。
陸茶讀出他的疑問,笑道:“我估計你走不到‘天一流’,就得橫死在半路上。好歹是相識一場,這次我好人做到底,卷兩條草席幫你收收屍吧。”
這番喪氣話,讓唐六郎無言以對。他隻能捏緊了拳頭,再不回頭看她,大步流星地衝出衙門。
而陸茶則抬手灌下一口酒,垂首望著腳下的黃土,淡淡笑了笑:“‘天一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