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太平約(2 / 3)

唐六郎頓時吃了一驚:在陸茶的麵前,已經堆起了整整齊齊的一疊柴垛,足夠尋常人家用一個月的了。

身體力行地表現出“瞠目結舌”這個成語,唐六郎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卻聽得陸茶笑吟吟地一聲問好:“哈,早啊。”

“呃……呃,早,早!”不能怪唐六郎支支吾吾,實在是陸茶這幅形象,和傳說中的“武林高手”相去甚遠,著實讓他無言以對。

唐六郎自小就愛聽那說書師傅講述江湖故事,在說書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之間,他也早就在心中刻畫出了大俠與俠女的形象——

大俠必定身形偉岸,氣宇軒昂,氣質不凡,身負長劍,舉手投足都應有俠之大者的氣度;而俠女則該明媚動人,豪爽而又不失女子的嫵媚,一手執劍,招招式式英姿颯爽……

然而,麵前的這位女俠,雖然是樣貌清秀,卻這麼隨隨便便歪歪斜斜地站著,全然稱不上是“英姿颯爽”;雖然是笑容滿麵,卻顯得平和而慵懶,全然稱不上是“明媚動人”。至於招式更是扯淡,行為舉止沒半點章法,全靠天生神力。最要命的是,連個像樣的武器都沒有,此時的她,正抓著那柄刀麵發黑的破柴刀把玩。

這樣的高手,這樣的女俠,這樣的形象著實擊沉了唐六郎原先的幻想。可憐他一腔熱血與憧憬,就被這一摞一摞的柴火所擊碎,化成了片片山中雪。

見唐六郎一臉陰鬱支支吾吾,陸茶笑了笑,也不說話,隻是低頭專注於劈柴的動作,似是世間再無什麼比這更為重要一般。

這一刀下去,伴隨著一聲悶響,木柴斷為兩截,光滑得找不出一絲毛刺兒。

呆望著的唐六郎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猛地一拍巴掌:“啊!我明白了!陸姑娘你莫不是以此來練功?”

“噗,”陸茶笑出聲來,抬眼望他,“練功?哎呀呀,這位小哥,你真正是聰穎過人,好想法!”

這句怎麼聽也不像是真正的讚美,唐六郎雖然生在小鎮之中,見識不算廣,但也不代表他是一個笨人。聽出陸茶的弦外之音,唐六郎心直口快,疑道:“既然不是練功,陸姑娘你一人又何須這麼多木柴?”

陸茶瞥他一眼,淡淡一笑:“劈著玩兒。”

“……”這直白的答案,讓唐六郎再度無語了。自小對武林高手的憧憬之情,被陸茶打擊得就快一幹二淨,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劈好了柴,然後抱起成堆的柴火,一一碼在柵欄邊上,整整齊齊地堆好。

風拂過,陸茶抬手抹汗,眯眼看了看漸升的日頭。隨手拿起丟在石桌上的水壺,她也不管冷的熱的,直接灌了兩口,方才轉而望向唐六郎:“哈,這位小哥,已是天明,還需要我請你走麼?”

這明擺著的“逐客令”,讓唐六郎麵上一紅,他尷尬地“哦,哦”兩聲,剛邁開步子,轉念一想卻又不對:“噯?!不對!”他扭頭急道,“陸姑娘,這‘’你還沒簽呢?”

“噗!”陸茶笑噴了一口冷茶,以手背抹了抹嘴,笑道,“你還惦記著這個哪?哎呀呀,這嘛……你就當沒見過我,我也不知道這什麼勞神子的‘’,這不就結了?”

唐六郎微微皺起眉頭,他全然不能理解陸茶的說法,於是正色勸說:“陸姑娘,這‘’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而設。若江湖高手都能匡扶正義,這本就是萬民之幸。你為何存心抵觸呢?”

陸茶微微點頭,笑了笑:“你說得沒錯。”

“既然你明白沒錯,為何卻不肯簽下這‘’?”唐六郎大奇,訝道,“再說了,蘇神醫以懸壺濟世名聞天下,若是他在,也必定會希望天下太平才對!”

“若是蘇老頭兒還在……”陸茶笑著摩挲手中的柴刀,“天下太平誰不向往?隻是若他還在,也未必會簽下那什麼‘’。”

唐六郎大急:“陸姑娘,你為何一意孤行?你可知,不簽這‘’,那就是不願成為正道匡扶正義,那可就是邪道了啊!”

陸茶嗤笑一聲,再也沒說話,隻是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再然後,她徑自走到山門之前,搬開洞口的大石,給唐六郎讓出一條道來。

唐六郎想想又勸,可陸茶卻隻是笑而不答。說到最後,他隻覺得好似對著石頭說話似的,頓覺挫敗。眼見陸茶心意已決,他隻能無奈地走出石洞。

“唐兄。”

就在唐六郎垂頭喪氣地走出洞外之時,忽聽身後一聲喚。他忙轉身去望,隻見陸茶微微揚起唇角,笑容極是淺淡:“唐兄,世外路險,自己保重。請了。”

唐六郎想也沒想地回了一句“多謝”,琢磨了會兒又覺得陸茶小題大做:“陸姑娘你放心,這路還好,就是雜草泥巴多了些,倒不至於多險峻難走。話說回來,你要是改變主意要簽‘’,隨時來永寧縣找我就好!”

陸茶笑了笑,也不多言,抱起大石封住山門。隻留唐六郎一人心裏頭犯嘀咕:說書師傅講的那些武林高手,雖然也不乏獨來獨往的俠客,但這一姑娘家這麼一人住在山洞裏,難道就不覺得悶麼?

行路容易開路難,這回程比起去路,那是要好走許多。和煦的陽光灑在林間,也將昨日被唐六郎砍斷的藤蔓映得個清楚明白。然而,比起來時的急切與興奮,此時的唐六郎卻是無精打采地拖著步子。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武林高手竟會是這個模樣。可更要命的是,這江湖高手還是非不分!他始終想不明白,看那陸茶陸姑娘也不像是個壞人,可怎麼就偏偏不願意簽下、保神州百姓安寧呢?

越想就越覺鬱鬱。他唐六郎雖然隻是小小捕快,那一點拳腳功夫連“武功”兩個字都算不上,但就連他都明白“學武是為人為己”的道理。而那陸茶既然是蘇神醫的後人,怎麼卻如此是非不分?

一邊如此思忖著的唐六郎,低頭行在山間崎嶇小道之上。走著走著,他忽覺得小腿肚一疼,像是被什麼砸了一下。

他頓時腿這麼一軟,一個踉蹌直跌在地上。好容易爬起來的他,一手捂著方才磕上了碎石的腦袋,正“噝噝”地抽氣,忽然,鼻尖一涼。

唐六郎不自覺地對起眼往鼻尖上看,卻隻能望見黑黑的一團。他忙伸手去摸,低頭一望,卻見指腹染上了深紅的顏色,拈拈手指,還覺黏稠。

正當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忽然頭頂又是一涼。他仰起腦袋向上看去,卻見頭頂上的枝頭,懸著一個血淋淋的馬頭!

黏稠的血液自脖頸之處滴落,彙集在鬃毛之上滑落下枝頭,一滴一滴滲進黃土之中,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悶響。

唐六郎吃了一大驚:這馬他是認得的,正是他先前騎來的那一匹。而那馬頭被切得整整齊齊,顯是有人硬生生割下的,絕非山間猛獸所為。

一時間,寂靜的山林裏,隻聽見蟲鳴鳥叫之聲。唐六郎屏住呼吸,環視四方,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這時的他,還當是有人路過山頭,因為肚子餓而宰了馬取肉吃。他隻怪那殺馬之人太過魯莽:明明是有轡頭拴好了的馬,明擺著是有飼主的,而那殺馬之人竟然沒顧沒忌,顯是個不懂得“禮儀”為何物的莽人。

然而,下一刻,當風聲過耳、一個鐵棘直戳進唐六郎肩胛之時,他方才明白過來:那人要對付的不是馬,而是人。

忍住劇痛,唐六郎拔出長刀,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可憑他的功夫,竟是半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他甚至不知道剛剛那枚鐵棘是從哪個方向射來的。肩上創口漸覺濕熱,然而此時的他已無暇去觀看傷口的狀況,他一邊戒備,一邊衝林中朗聲道:

“在下唐六郎,乃是永寧縣的捕快。不知哪裏開罪了閣下?望請明示。”

回應他的,卻隻有風過山林枝葉簌簌之聲。林中靜謐,安靜到讓他覺得心頭不安:對於唐六郎來說,這情況太過於詭異。作為捕快,他不是沒遇到過強盜,可是這情景卻跟與強盜打鬥時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知道對方對付他的目的何在,卻已覺察到這份可怖的惡意。

一步一步,唐六郎慢慢地向後退去,眼睛不停掃視著周圍的狀況。握緊長刀,他小心地應對著下一刻可能到來的攻擊。

“叮!”一聲脆響,鐵棘應聲落地,砸落黃土之上。唐六郎心下大駭:剛才多虧他眼疾手快,又早有以刀麵住頭部的意識,否則此時此刻怕是腦袋上已經開出一個洞了!

不見敵手何在,隻覺危機四伏,唐六郎一身冷汗。短短不過瞬間的工夫,卻已是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什麼叫做一個“怕”字。

唐六郎心下雪亮:憑對方的功夫,如果當真要取他性命,他是絕對活不過今日了。他強忍恐懼,再度高聲詢問:

“在下不知哪裏冒犯了高人,請您明示!唐某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閣下為何要下殺手?!”

依舊得不到任何回答,唐六郎全身都已僵硬,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看似尋常的山林。腿部不自覺地開始發抖,被擊中的肩胛骨開始鑽心得疼。風吹過,在冰涼的冷汗中,隻有傷口湧出的熱血還是暖的。

就在這一片可怕的靜默之中,忽聽身後一聲巨響。下一刻,一塊大石自唐六郎頭頂飛過,直撞上側前方的一顆大樹——

隻聽轟然作響,大樹被攔腰砸斷!

樹上竄過一條黑影,身著褐衣的男人站定在山道之上,冷眼望來。唐六郎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眼光,扭頭向身後望去。

來人正是陸茶。

陸茶背著一捆幹柴,右手還舉著一塊比銅鼎還大的石頭。似是毫不費力一般,她慢悠悠地走過來,邊走邊笑道:“哎呀呀,外麵那麼大的地方,要打要殺、殺了再埋,地方多的是。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東西,為何偏偏要來山居門口殺人?生怕姓蘇的沒死透麼?”

那褐衣人冷笑一聲:“不錯。既然聞人去非都可以死了再活,誰能保證姓蘇的不會沒死透?”

陸茶笑著搖頭,那巨石在她手上就好似鵝毛一般輕巧,像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掂量起來:“不做虧心事,不怕夜敲門。說來說去,還是怕兩個老頭簽了什麼勞神子的‘’,心血來潮與你們算算舊賬?”

說到這裏,陸茶大笑起來:“放心,兩個老頭兒背得債多了去了,算也算不清楚。那狗屁約咱們是沒簽,你也犯不著搞死人家一小小的捕快!識相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呼呼,萬一出來個沒死透的,就不知道你有幾條好狗命可以搭上呢?”

陸茶笑意越濃,那褐衣之人就麵色越沉。他眼神森冷,瞪了陸茶半晌,忽抱了雙手道一聲:“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