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茶抬了抬眼皮,眼見著唐六郎跟著楊君笑走到桌邊。楊君笑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來,卻在聽到唐六郎那句話之後,停下動作,皺起眉頭:
“錯。莫亂拜救命恩人。你雖然中了蠱毒,但已有人事先為你封住血脈,數日之後無血可依的蠱蟲自會死亡,你並無性命之憂。我欠你的人情,隻是幫你提前將蠱蟲取出而已,全然不是救命之恩。”
聽了這句,唐六郎頓時愣住。下一刻,他便想起當日中了鐵棘之後,陸茶曾拽住他,封住數處大穴,可是當時,她說是止血……
想到這裏,唐六郎麵色一變,直衝到陸茶麵前:“你騙我?!你明明就幫我解了蠱毒,卻騙我隻剩下十天可活?”
“哎呀呀,這嘛,”見唐六郎怒氣衝衝一臉震驚的模樣,陸茶淺淺笑道,“人生裏總要有點波瀾不是?而這生死關頭更是難得體悟,這麼難得,我怎麼好掃你的興呢?”
“掃興?!”唐六郎瞪大了眼,“你知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
陸茶又笑:“好好好,就當先前是我不對。既然你已經知道保住了小命,那‘天一流’之行,不知去還是不去?”
唐六郎一愣:原先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橫豎是死,不如去天一流討個公道。但眼下,性命無憂……
不!若為保命,就將弟兄們的仇放在一邊,那他還有臉活麼?!生也要生得痛快,死也要死得痛快!
唐六郎斬釘截鐵一個字:“去!”
陸茶笑笑,衝他揚起了手裏的酒壇,飲下一口,再不多言。
倒是那邊的楊君笑,聽得這句,走到桌邊,疑道:“你們要去‘天一流’?做什麼?”
唐六郎握緊拳頭:“將凶手緝拿歸案,繩之以法。”
楊君笑沉吟片刻,似是心中有所計量。然後,她喚過唐六郎:“喂,還磨磨蹭蹭幹什麼?我給你驅蠱。”
“哦好,多謝楊姑娘。”唐六郎忙不迭地謝了,依言坐下。
隻見楊君笑打開錦盒,裏麵橫躺著一隻蠕動著的黑蟲。唐六郎見之惡心,將頭偏向一邊不去看。倒是陸茶仔仔細細地看了,而後提起酒壇子,走到楊君笑麵前,笑道:“楊姑娘,在下陸茶。如若不嫌棄,交個朋友,如何?”
楊君笑先將黑蟲放入唐六郎的創口之中,然後才向陸茶抱了抱拳:“方才多謝相助。至於這朋友,你我非親非故,我看沒有什麼必要。”
“哎呀呀,這朋友,總是要先處起來才有親有故,”陸茶笑道,“多謝楊姑娘你給我麵子,沒直說那一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這一句倒讓那楊君笑無言以對,顯是陸茶說中。陸茶也不多說,隻將手裏的酒壇遞了過去,笑眯眯地望著她。
楊君笑伸手接過,卻並未飲下,轉而又望向唐六郎,默默等了許久,直到那黑蟲從創口爬出,她立刻將之收入盒中,再次放回袖裏。
陸茶看在眼裏,笑問:“楊姑娘,在下能否問問,你這觀蠱治病的手藝,是師承何處?”
楊君笑望她一眼,拒絕地相當直白:“你可覺交淺言深?”
“這倒是,”陸茶笑著作了一揖,“算陸茶失言。可否換個問法:楊姑娘,你可認識一名姓‘周’名‘九彥’的人?”
楊君笑搖首:“不曾。”
陸茶“哦”地應了一聲,自顧自地灌了一口酒。而那唐六郎見蠱蟲已驅,忙向楊君笑再三道謝,卻隻換來對方冷冷一句:“謝甚?我隻是還你先前的人情而已。情已還,就此別過。”
說罷,楊君笑喚來先前一直躲在內堂的掌櫃和小二,結了茶錢和陸茶唐六郎的酒錢,徑自走出鋪。與來時一樣,她疾步如風,不多時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陸茶立即起身。見唐六郎還坐在桌邊喝茶,她笑著叩了叩木桌:“還不快跟上?”
“跟?”唐六郎不明就裏,疑道,“為何要跟?”
“哎呀呀,”陸茶笑道,“難得佳人與你同路,如此好時機,你怎不知把握。”
唐六郎更奇:“同路?她也上‘天一流’?你又怎麼知道?”
“你不信?”陸茶笑著望他,“那咱們來賭一把。”
“好!賭就賭!”
如此發出豪言壯語的唐六郎,快步行出茶鋪。他既然是做捕快的,腳程自是極佳,不多時便奔出丈遠。就在他想也不想地向天一流的方向大步行去的時候,卻不知跟在他身後的陸茶,暗笑著搖了搖頭。
……
月明星稀,夜色沉沉。皎潔月光在這鎮外的黃土路上,灑上了一層銀霜。道邊再尋常不過的草葉,也在這銀月之中平白添了一分水色。不知名的蟲兒急一聲緩一聲地鳴著,為這本就安寧的暗夜,更添上一份寂靜。
遠遠地,夜幕籠罩的小道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得那聲響,楊君笑眼光微動,腳步未停,右手已按上腰間長劍,暗自戒備。
不多時,來人已近至一丈之內,隻聽那人遠遠喚了一聲“楊姑娘”。楊君笑聽得,那是方才在茶鋪裏所見的青年。微一思忖,她停下步子,回身冷冷問道:“何事?”
這一句,倒將疾奔上來的唐六郎問得愣住了。他呆愣了一會兒,皺起眉頭:那個,總不能直說是和陸茶打賭,問楊姑娘是否上“天一流”……
見他無言以對,楊君笑挑了挑眉,再無耐性應付他,轉身欲走。一見此狀況,唐六郎連借口都沒工夫想,隻能實話實說:“楊姑娘,敢問你是否是去‘天一流’?”
楊君笑瞥他一眼:明月之下,月光映出青年的眉眼,見他毫不避忌地直直地望來,是最率直不過的神色。她沉默片刻,方才道出一個“是”字來。
唐六郎“哎呀”一聲:賭輸事小,危險事大。那“天一流”又是怎樣歹毒的龍潭虎穴,豈是一人就可以闖的?楊姑娘就算是有一身好武藝,但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那“天一流”還有殺人不見血的蠱毒……等等!蠱毒?!
思及方才這楊姑娘拿出蠱蟲,唐六郎瞪大了眼,不自覺地退去了一步,怔怔地望向楊君笑:“楊姑娘,你……你不會是‘天一流’的人吧?”
楊君笑挑了挑眉,沉聲反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唐六郎聽之大急,忙又上前一步,湊近對方,好言相勸:“楊姑娘,要知‘天一流’那可是歪門邪派,行事陰險毒辣,那些個蠱毒更是禍害!這種門派,不僅江湖中人欲除之,朝廷也不會縱容此等危害天下蒼生黎民百姓的邪派!楊姑娘,你可千萬不要誤入歧途啊!”
月光靜靜,寧靜的暗夜之中,隻聽唐六郎一人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楊君笑默默地看著麵前這個小小的捕快,看他急得捏緊了拳頭。其實,人情已還,她本可以轉身就走,不去理會這囉嗦的家夥。但看他好心好意急切勸說的樣子,楊君笑明白,他是誠心誠意地不希望她踏錯是非……
已經很久沒有人對她嘮叨過了。唯一的那個會在她耳邊嘮叨著“娃娃將來要做個善良的好姑娘”的人,早已屍骨不存,化得連灰都不剩了。
夜風輕拂,卷去了她那無聲的歎息,散在月影之下。
見楊君笑低垂了眼,唐六郎忽覺氣氛不對,止住了勸說,轉而輕問一聲:“楊姑娘?”
“無事,”她擺擺手,抬眼望他,“你放心,我並非‘天一流’的人。”
唐六郎頓時放下一顆心來,舒了一口氣。但下一刻卻又緊張一問:“那,你是準備一人闖上‘天一流’?!不行不行!太凶險了!”
楊君笑瞥他一眼,淡淡地問:“既知凶險,你又為何要去?”
“呃……我是要去報仇,為兄弟們討個公道!”唐六郎將永寧縣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予楊君笑聽,說到他如何在山道上遭受伏擊,又說到三名同伴是如何慘死,最後說到陸茶誆騙他隻有十天可活,繼而打定主意上“天一流”。
楊君笑靜靜地聽在耳中,待他說完,才緩緩道:“既然連你都不怕死,我又豈能退縮?‘天一流’之行,我是非去不可,為尋一人。”
唐六郎張了張口,本想再勸,卻終究沒說出什麼來,隻能閉上了嘴。半晌之後,他撓撓後腦勺,道:“楊姑娘,我知道我武功低微,不過多一個人好歹也多一份力。你若不介意,我們同行,可好?”
見他神情誠懇,楊君笑點了點頭,道了一個“好”字。
唐六郎咧開嘴角,露出一口白牙。想了想,他忽又皺起眉頭:“都這麼大半天了,陸姑娘怎麼還沒有趕上?我去看看!”
楊君笑“嗯”了一聲,邁開步子跟著唐六郎走了數步回頭路。二人行出不遠,便見在那黃土道邊,陸茶正倚著一塊大石,一邊喝酒一邊打著哈欠。
月光鋪就一地銀霜。她竟也不知挑個幹淨地方,就這麼大大咧咧地坐在塵土路上,倒將身後的大石當作靠背。以石為枕,她一手把玩著那柄墨黑色的柴刀,一邊望著沉沉夜幕,抬手灌下一口酒。
聽見腳步聲,陸茶偏過頭。見二人尋來,她輕輕揚起唇角。將柴刀別回腰間,又將酒嗉子收進袖中,她直起身,衝二人笑道:“哎呀呀,看來是說得挺投機。這位俏佳人,我就說,這朋友,總要有來有往才能有親有故。如若你不嫌棄,便叫我‘陸茶’好了。”
麵對陸茶再次自報家門,楊君笑微微頷首,道一聲“陸茶”,算是招呼過了。陸茶笑笑,也不多言,隻以頷首作為回答。
三人再不耽擱,一齊向“天一流”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