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無非舊識(3 / 3)

“天一流”地處神州西南之際,傳聞那裏山高水深、密林重重,草木皆是五彩斑斕的奇異之色,其中暗藏無數蟲蛇,皆是劇毒之物。

這些描述,唐六郎早從說書師傅的口中聽到過。總而言之,那師傅將“天一流”說得比那龍潭虎穴還要可怖,簡直就不是活人能住的地界,根本可比那十八層地獄一般!

然而,當三人一路向西南趕去,除卻村鎮漸少之外,也看不出什麼特別古怪的人物。在歇腳的茶樓酒肆中,雖也看見幾個江湖人士,卻也不見多麼乖張蹊蹺,鎮中大多都還是些普通百姓。

唐六郎不禁生奇:若說他那永寧縣是因為地處偏僻,難得有江湖中人出入,那倒還好解釋。可這已接近“天一流”的地界山頭,怎麼著也算是武林是非之地,怎麼卻也瞧不見傳說中的“江湖”味兒呢?

這疑惑一直縈繞許久,當他忍不住開口詢問身邊兩位“女俠”之時,卻引得陸茶笑噴出一口酒來:“哎呀呀,我說唐兄,果然是聰穎過人,好問題,好問題。”

見她大笑,唐六郎頓時覺得麵子有些掛不住:“陸姑娘,莫笑話我了。我是當捕快的,哪裏走過什麼江湖。”

陸茶笑道:“哈,這嘛,可是冤枉我了。唐兄,我哪敢笑話你?你莫忘了,陸茶我不過一介山中客,又何時走過什麼江湖?這問題,你還是問楊姑娘的好。”

此時的三人正疾步不停,直向西南方行去。楊君笑原本走在最前麵,聽見被點名,隻得稍微放緩了步子,答道:“神州之大,江湖客本就是異類,自然見得少。”

“這倒是,”唐六郎點了點頭,想想又問,“那,究竟哪裏才是江湖是非之地?”

楊君笑瞥他一眼:“哪裏都是,哪裏都不是。”

這個回答讓唐六郎一時無言。陸茶笑著接口:“哎呀呀,我說唐兄,這江湖又不是你永寧縣城的城門,城門一開便是尋常村鎮,城門一關便是江湖是非,哈哈,若這般涇渭分明,那事兒倒也好辦了……不過話說,很快便有是非可看了。”

正當唐六郎琢磨著那句“很快便有是非可看”的時候,卻聽楊君笑沉聲道:“小心,前方有爭鬥。”

聽她這麼一說,唐六郎屏氣凝神,隱隱聽到刀劍相擊之聲。大約又行出丈遠,才遠遠地看見在那邊山道處圍了一圈人——

在那古舊山道之上,亂石崩碎,橫著數具屍體,一地鮮血狼藉。一群身著褐衣的持刀客正圍攻一人。

那是一個高瘦的男人,發冠已散,長發掩去麵目。他上身赤裸,胸上背上皆是皮開肉綻的傷口,手腕腳腕處還掛著殘斷的鐵鐐。手裏一把斷了劍鋒的殘劍,麵對眾多敵手的圍攻,他每行出一步,都有鮮血自傷口處湧出,滴落塵土之中。

七名褐衣人將他團團圍住,分別從四麵向他擊去。刀快,那男人的動作卻更快!

無長劍拆招,他便揮出腕上鐵鐐,以鞭勢擊打向正麵三名敵手。就在那三人閃躲的刹那之間,男人雙腕一番,兩指已夾手中殘劍,斷出三截劍刃。

一個旋身,三道白光驟然擊出,直直沒入三名褐衣人的額中!

男人腳步微動,揮出左手鐵鐐,竟似劈山之勢,氣勁淩厲,直將地麵上轟出一道裂口,碎石紛飛!一名褐衣客躲避不及,被轟飛出去,直撞上道邊大樹,栽倒在地。

然而,這一招之下,背後三名敵手已趁機欺近。那男人回身不及,背上又中一刀。男人卻連踉蹌都無,手中劍柄霎時出手,正擊那傷他的刀客!

剩下的兩人似是被他氣勢所驚,站定那裏持刀相向,一時未敢再上前動手。另有九名褐衣人尚未出手,隻是將男人團團圍住。其中一人冷笑出聲:“能自牢中脫出,逃到這裏,算你有些本事。但你該知,憑你那破胳膊破腿兒,根本撐不過我十招。識相的,便將‘墨尊’交出,我或許可以考慮留你半條命。”

男人卻是不答。隻見他胸膛劇烈起伏,顯是氣勁已亂。鮮血自身上遍布的傷處湧出,順著手腳上的鐵鐐汩汩滑下,滴落在他腳下黃土之上。然而,即便如此重傷,那男人卻始終站著,將背脊挺得筆直。

這一頭的唐六郎看得呆了:他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惡戰!心下不忍,他本想躍出相幫,可轉念之間,又覺那男人既是自牢中脫出的,必是囚犯。他又怎能去幫一名惡徒?

可眼見男人力戰數名刀客,唐六郎心中又生不忍。思緒糾結躊躇之間,他偏頭望向身邊兩名同伴:隻見楊君笑鎖緊眉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戰局。而陸茶則是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唐六郎更急,轉頭又去望那男人:隻見他渾身欲血,身形卻沒有半分歪斜。一時間,眾褐衣人再未攻上前,似是在等他的答複。

古道長風,揚起那人淩亂長發。血珠子自發間滾落,沁入黃土之中。男人挺直了脊梁骨,忽大笑起來:“哈!姓張的小畜生,你給我聽好了!今日無論是死是活,是人是鬼,我都不會放過你們‘天一流’!”

聽得他的聲音,楊君笑頓時大驚,急掠而出!而唐六郎一聽那男人竟是與“天一流”為敵,頓時不假思索,奔去幫忙。陸茶見狀暗自搖頭,身形未動,仍留在原地觀看局勢。

忽然躍入戰局的兩人,擾亂了原本膠著對立的雙方。楊君笑死死咬住牙關,眼眶已紅,站定在男人的身側。唐六郎則橫著長刀,攔在二人身前,橫眉怒目衝那些褐衣客大罵道:“惡徒!豈容你們行凶!”

這一聲,罵得聲音雖大,可並無半分內勁可言。那為首的褐衣人,一聽便知唐六郎有多少武功底子,不禁嗤笑一聲:“哪裏來的不長眼的肉,竟來送死?”

說著,那褐衣人向前走出一步。唐六郎剛想衝上去開打,忽覺手臂一緊。偏頭一看,右手已被鐵鐐纏住。下一刻,一陣天旋地轉,他已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他還來不及起身,再下一刻,楊君笑直砸在他的身上,砸得他一陣眼冒金星。

隻有陸茶看得明白:就在那褐衣人跨出一步之時,那重傷的男子忽然揮出腕上鐵鐐——卻不是對敵,而是卷起唐六郎和楊君笑。來不及反應的二人頓時被扔了出去,男人卻趁這空當,封住了楊君笑的穴道,並以長索卷下了她腰間的佩劍。

手執長劍,男人冷聲道:“的確是些不長眼的肉,還不快滾?”

話已至此,男人再不多言。他橫握長劍,踏前一步,已是起劍之勢。

陸茶一愣:她若沒看錯,這起劍的招式,分明是“天波樓”的禁招——“九俱焚滅”,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招數!

那男人原本力戰群敵,雖是苦戰,卻並非做出必死的打算。如今,他卻因為楊君笑和唐六郎的出現,不得不以命搏命!他分明是知道,如若留下那褐衣人的活口,憑楊君笑和唐六郎,絕不是對手!

陸茶心頭一緊,不由欽佩這男人的決定。她自袖中掏出酒嗉子,昂首一飲而盡。

這瞬間,男人手中長劍已出!隻見劍氣如黃河入海,澎湃而出!

銀劍寒光,似是飛騰長龍!劍勢不止,銀龍長嘯,劍吟不絕!劍氣蕩起古道上塵土,直向那為首的褐衣客擊去!

陸茶驟然出手!

酒嗉子破空而出,直擊那劍光之處。突來的變故阻緩了男人的劍路,而眼看那褐衣人長刀將至,忽見一道巨大黑影!

“鏗”的一聲,褐衣人手中長刀,直擊前方突現的大石。這局勢變得太快,褐衣人來不及變換招式,刀勢氣勁未減,頓時將巨石擊得四分五裂!

就在這四散的亂石之後,一人雙足踏動,踩太極之陣,趁勢抓過褐衣客執刀的手腕。下一刻,掌孕兩儀,生四象,一拳浩然擊出!

褐衣客被這一拳擊飛出去,直將一棵大樹攔腰撞斷,跌落在地,“噗”地嘔出一口血來。他瞪大了眼,隻見一女子站在古道之上。

陸茶負手而立,低垂眼簾。

重擊之下,那褐衣客知大勢已去,掙紮著爬起,剛欲逃離,忽遭一劍穿胸,立仆!

陸茶抬起眼,隻見那重傷的男人垂下手臂,鮮血蜿蜒。陸茶不由輕歎一聲:“何必趕盡殺絕。”

男人瞥她一眼,未說話。他凝神片刻,拖著被砍傷的右腿,向楊君笑和唐六郎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腳下塵土盡染血色。

再然後,男人蹲下,拍開楊君笑身上的穴道。楊君笑忙急急起身,喚道:“師父!”

男人卻不回應,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楊君笑和唐六郎一左一右,慌忙去扶。男人卻擺了擺手。他本就是重傷,方才戰中全提著的一口氣勁,如今一蹲之下,氣勁盡散,他便再也站不起身。

見他遍體鱗傷,唐六郎想扶他起身,可又無處下手。一邊的楊君笑更是關心則亂。陸茶見之搖頭,輕歎一聲,行至男人的身邊,伸手拉住,將人撐在肩上。

男人此時已無氣力拒絕,被陸茶撐著走下山道,他剛張口,鮮血便自唇邊溢出,可便是如此,他仍是忍痛冷聲道:“仇必報,情必還。”

“哎呀呀,真是愛計較,”陸茶笑了笑,“那便告訴我,你的姓名吧。”

男人沉吟片刻,沉聲道出三個字:“韋去非。”

陸茶一怔,腳步也為之停滯:“去非?莫告訴我,是‘聞人去非’的那個‘去非’。”

男人瞥她一眼,冷聲陳述:“你知道得不少。”

“哈,去非,”陸茶大笑出聲,再度邁開步子,“去非,去非,好一個‘去非’!”

笑著笑著,她垂下眼,瞥向腰間墨色柴刀。唇中溢出一聲沉沉歎息,被風卷了,散盡在這蕭索古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