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爹爹說:“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它們的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之心。他隻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落花生》

許地山的散文以“質樸淳厚,意境深遠”取勝。與同時代的其他散文大家相比,許地山散文中的空靈意味使他顯得與眾不同。許地山的空靈美包括幾個層麵的美。首先,這是一種意境美。

藝術品之所以稱為藝術品,就是因為它能為人們開拓一個審美想象的空間,開動人的想象去填補這一空間,這樣的藝術品才能獲得藝術生命。因此,對空靈的直接理解就是在作品中留有“藝術空白”,就是給讀者一片可以自由想象的廣闊天地!

其次,這種空靈還可以理解為“靈的空間”,它是立體的、無邊的,不但有廣度而且還有深度,所以能在意境中以壯闊幽深的空間呈現出一種高超瑩潔的宇宙意識和生命情調的作品,才能稱得上空靈。許地山的散文作品常常出現心與自然的交流與碰撞,正是因為這樣,其作品的藝術張力才得以超越時間與空間,展示其博大的胸襟,瑩潔的靈魂,留給讀者一個清新的世界。

空靈的第三層含義在於透明澄澈。象外之意、畫外之情,都是要通過有限的藝術形象達到無限的藝術意境。因此,我們所說的“空靈”,不是空曠無物,而是有無窮的景、無窮的意閃爍其間,層層輝映,形成一種“透明的含蓄”。

落花生

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它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的買種,動土的動土,灌園的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嚐嚐我們的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的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的茅亭舉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的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的好處。”

爹爹說:“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它們的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的心。他隻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

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的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南普陀寺裏的大石,雨後稍微覺得幹淨,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裏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淒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裏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裏麵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裏來,多麼好呢!”

妻說:“你哪裏能夠?……”

“為什麼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願我作這樣的蔭麼?”

“這樣的蔭算什麼!我願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如意淨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願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饑渴者;願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願做調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複當時在海裏的麵目,使一切有情得嚐鹹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隻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隻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山 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它們的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的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罷,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罷。”

正在商量的時候,它們身上穿的,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罷。我們的形態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麵了。”

“去罷,去罷,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麼。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著氣這樣說。說完之後,那紅的、黃的彩衣就陸續褪下來。

我們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議的靈,不曉得甚時要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才把我們收入天櫥。願他多用一點氣力,及時用我們,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

梨 花

她們還在園裏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的羅衣。池邊梨花的顏色被雨洗得更白淨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麼?你看,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裏罷。”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麵走著,說:“你看,你的衣服都濕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裏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的花瓣,有些被她們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麵,被魚兒銜入水裏。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他們的香巢。

萬物之母

在這經過離亂的村裏,荒屋破籬之間,每日隻有幾縷零零落落的炊煙冒上來,那人口的稀少可想而知。你一進到無論哪個村裏,最喜歡遇見的,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間或園圃中跳來跳去;或走在你的前頭,或隨著你步後模仿你的行動?村裏若沒有孩子們,就不成村落了。在這經過離亂的村裏,不但沒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這裏住著一個不滿三十歲的寡婦,一見人來,便要求說:“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對那位總爺說,把我的兒子給回。那穿虎紋衣服、戴虎兒帽的便是我的兒子。”

她的兒子被亂兵殺死已經多年了。她從不會忘記:總爺把無情的劍拔出來的時候,那穿虎紋衣服的可憐兒還用雙手招著,要她摟抱。她要跑去接的時候,她的精神已和黃昏的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慘的事豈不是人把寡婦懷裏的獨生子奪過去,且在她麵前害死嗎?要她在醒後把這事完全藏在她記憶的多寶箱裏,可以說,比剖芥子來藏須彌還難。

她的屋裏排列了許多零碎的東西,當時她兒子玩過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黃昏時候,她每把各樣東西抱在懷裏說:“我的兒,母親豈有不救你,不保護你的?你現在在我懷裏咧。不要作聲,看一會人來又把你奪去。”可是一過了黃昏,她就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那所抱的不是她的兒子。

那天,她又出來找她的“命”。月的光明蒙著她,使她在不知不覺間進入村後的山裏。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進去,何況在盛夏的夜間,雜草把樵人的小徑封得那麼嚴!她一點也不害怕,攀著小樹,緣著蔦蘿,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歇息,無意中給她聽見了一兩聲的兒啼。她不及判別,便說:“我的兒,你藏在這裏麼?我來了,不要哭啦。”

她從大石上下來,隨著聲音的來處,爬入石下一個洞裏。但是裏麵一點東西也沒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來,就在洞裏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時,心神還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邊還留著昨晚上的兒啼聲,這當然更要動她的心,所以那方從靄雲被裏鑽出來的朝陽無力把她臉上和鼻端的珠露曬幹了。她在瞻顧中,才看出對麵山岩上坐著一個穿著虎紋衣服的孩子。可是她看錯了!那邊坐著的,是一隻虎子;它的聲音從那邊送來很像兒啼。她立即離開所坐的地方,不管當中所隔的穀有多麼深,盡管攀援著,向那邊去。不幸早露未幹,所依附的都很濕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穀底。

她昏了許久才醒回來。小傷總免不了,卻還能夠走動。她爬著,看見身邊暴露了一付小髑髏。

“我的兒,你方才不是還在山上哭著麼?怎麼你母親來得遲一點,你就變成這樣?”她把髑髏抱住,說,“呀,我的苦命兒,我怎能把你醫治呢?”悲苦盡管悲苦,然而,自她丟了孩子以後,不能不算這是她第一次的安慰。

從早晨直到黃昏,她就坐在那裏,不但不覺得餓,連水也沒喝過。零星幾點,已懸在天空,那天就在她的安慰中過去了。

她忽然想起幼年時代,人家告訴她的神話,就立起來說:“我的兒,我抱你上山頂,先為你摘兩顆星星下來,嵌入你的眼眶,教你看得見;然後給你找香象的皮肉來補你的身體。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給人聽見,又把你奪過去。”

“敬姑,敬姑。”找她的人們在滿山中這樣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一點回響。

“也許她被那隻老虎吃了。”

“不,不對。前晚那隻老虎是跑下來捕雲哥圈裏的牛犢被打死的。如果那東西把敬姑吃了,決不再下山來赴死。我們再進深一點找吧。”

唉,他們的工夫白費了!縱然找著她,若是她還沒有把星星抓在手裏,她心裏怎能平安,怎肯隨著他們回來?

疲倦的母親

那邊一個孩子靠近車窗坐著,遠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戶,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畫著,口中還咿咿呀呀地,唱些沒字曲。

在他身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支著頭瞌睡。孩子轉過頭來,搖了她幾下,說:“媽媽,你看看,外麵那座山很像我們家門前的呢。”

母親舉起頭來,把眼略睜一睜,沒有吱聲,又支著頭瞌睡去了。

過一會,孩子又搖她,說:“媽媽,不要睡罷,看睡出病來了。你且睜一睜眼看看外麵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親把眼略略張開,輕輕打了孩子一下,沒有作聲,又支著頭睡去了。

孩子鼓著腮,很不高興。但過一會,他又唱起歌來了。

“媽媽,聽我唱歌罷。”孩子對著她說了,又搖了她幾下。

母親帶著不喜歡的樣子說:“你鬧什麼?我都見過,都聽過,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嗎?”

孩子說:“我們是一起出來的,怎麼我還頂精神,你就疲乏起來了呢?難道大人不如孩子麼?”

車還在森林平疇間穿行著。車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個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親那麼酣睡的。

處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靜到極地。雖然我的腳步走在細草之上,還能驚動那伏在綠叢裏的蜻蜓。我每次來到庭前,不是聽見投壺的音響,便是聞得四弦的顫動;今天,連窗上鐵馬的輕撞聲也沒有了!

我心裏想著這時候小坡必定在裏頭和人下圍棋,於是輕輕走著,也不聲張,就進入屋裏。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後頭,等他驀然發覺,豈不是很有趣?但我輕揭簾子進去時,並不見小坡,隻見他的妹子伏在書案上假寐。我更不好聲張,還從原處躡出來。

走不遠,方才被驚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隻眼瞧著我。一見我來,他又鼓起雲母的翅膀飛得颯颯作響。可是破岑寂的,還是屋裏大踏大步的聲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見院裏有客,緊緊要回避,所以不敢回頭觀望,讓她安然走入內衙。

“四爺,四爺,我們太爺請你進來坐。”我聽得是玉笙的聲音,回頭便說:“我已經進去了,太爺不在屋裏。”

“太爺隨即出來,請到屋裏一候。”她揭開簾子讓我進去。果然他的妹子不在了!丫頭剛走到衙內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帶笑的聲音送到我耳邊說:“外麵伺候的人一個也沒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爺,若是生客,教人怎樣進退?”

“來的無論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麼?”我認得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話語。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獨自一人和他們應酬麼?”

“我又何嚐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沒有什麼。”

我才知道她並不曾睡去,不過回避不及,裝成那樣的。我走近案邊,看見一把畫未成的紈扇擱在上頭。正要坐下,小坡便進來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進去,才知道你來。”

“豈敢,豈敢。請原諒我的莽撞。”我拿起紈扇問道,“這是令妹寫的?”

“是。她方才就在這裏寫畫。筆法有什麼缺點,還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總之,這把扇是我撿得的,是沒有主的,我要帶它回去。”我搖著扇子這樣說。

“這不是我的東西,不幹我事。我叫她出來與你當麵交涉。”小坡笑著向簾子那邊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從裏麵出來,我忙趨著幾步——賠笑,行禮。我說:“請饒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沒做聲,盡管笑著。我接著說:“令兄應許把這扇送給我了。”

小坡搶著說:“不!我隻說你們可以直接交涉。”

她還是笑著,沒有做聲。

我說:“請九姑娘就案一揮,把這畫完成了,我好立刻帶走。”

但她仍不做聲。她哥哥不耐煩,促她說:“到底是允許人家是不允許,盡管說,害什麼怕?”妹妹捋了他一眼,說:“人家就是這麼害怕嚜。”她對我說:“這是不成東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說:“夠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應許,就將這一把賜給我罷。”於是她仍舊坐在案邊,用丹青來染那紈扇。我們都在一邊看她運筆。小坡笑著對妹子說:“現在可不怕人了。”

“當然。”她含笑對著哥哥。自這聲音發出以後,屋裏、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沒有鐵馬的輕撞聲。所能聽見的隻有畫筆在筆洗裏撥水的微聲,和顏色在扇上的運行聲。

花香霧氣中的夢

在覆茅塗泥的山居裏,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的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的監獄裏不能出來。”

那夢中的男子,心裏自有他的溫暖,身外的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噯呀,好香!許是你桌上的素馨露灑了罷。”

“哪裏?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淨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遊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的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麼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後。隻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的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的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幹什麼?’我當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麼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話語,我不往不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ㄚ頭預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往,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後若再饒舌,情願挨罰。”

“誰希罕罰你!”妻子把這次的和平押畫了。她往下說:

“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裏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麼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隻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黏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的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的心思前後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後,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的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的人和時間。你所愛的,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的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老死的暗球麼?你怎樣愛雪呢?是愛他那種砭人肌骨的凜洌麼?’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頭發,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的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後,彼此的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的凝視了。”

春的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抱裏,更是泄漏得遲。那裏的桃花還是開著;漫遊的薄雲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的是擋住太陽,教地麵的花草在它的蔭下避避光焰的威嚇。

岩下的蔭處和山溪的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的雲雀,林中的金鶯,都鼓起它們的舌簧。輕風把它們的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的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的節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定的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裏撿桃花的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嗄,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裏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的本領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麵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的左手盤在邕邕的脖上,一麵走一麵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麼?”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的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遊的薄雲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雲雀和金鶯的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抱的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美的牢獄

嬿求正在鏡台邊理她的晨妝,見她的丈夫從遠地回來,就把頭攏住,問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給帶回來了沒有?

“對不起!你雖是一個建築師,或泥水匠,能為你自己建築一座‘美的牢獄’;我卻不是一個轉運者,不能為你搬運等等材料。”

“你念書不是念得越糊塗,便是越高深了!怎麼你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丈夫含笑說:“不懂麼?我知道你開口愛美,閉口愛美,多方地要求我給你帶等等裝飾回來;我想那些東西都圍繞在你的體外,合起來,豈不是成為一座監禁你的牢獄嗎?”

她靜默了許久,也不做聲。她的丈夫往下說:“妻呀,我想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麗的東西,隻能讓他們散布在各處,我們隻能在他們的出處愛他們;若是把他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睜著那雙柔媚的眼,搖著頭說:“你說得不對。你說得不對。若不剖蚌,怎能得著珠璣呢?若不開山,怎能得著金剛、玉石、瑪瑙等等寶物呢?而且那些東西,本來不美,必得人把他們琢磨出來,加以裝飾,才能顯得美麗咧。若說我要裝飾,就是建築一所美的牢獄,且把自己監在裏頭,且問誰不被監在這種牢獄裏頭呢?如果世間真有美的牢獄,像你所說,那麼,我們不過是造成那牢獄的一沙一石罷了。”

“我的意思就是聽其自然,連這一沙一石也毋須留存。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嚐把他的花染紅了呢?”

“所以說他們沒有美感!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獄建築好了。”

“胡說!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許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麼?你所有的,是不是從古人曾經建築過的牢獄裏檢出其中的殘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來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點人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狀和荒古時候的人一樣,你還愛我嗎?我準敢說,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獄裏頭,且不時時把牢獄的牆垣壘得高高的,我也不能愛你。”

剛愎的男子,你何嚐佩服女子的話?你不過會說:“就是你會說話!等我思想一會兒,再與你決戰。”

上景山

無論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後。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的朦朧處;雨天,可以欣賞雨腳的長度和電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著無色界的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著,定神看北上門後的馬路(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後),盡是行人和車馬,路邊的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芰荷的業主把殘莖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的水光還在閃爍著。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杆,侮辱了全個建築的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著,恐怕都是外國的旅人。

皇宮一所一所排列著非常整齊。怎麼一個那麼不講紀律的民族,會建築這麼嚴肅的宮廷?我對著一片黃瓦這樣想著。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著,終久還要回來的。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裏頭,主要的建築都是向南的,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築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著解慍的熏風,冬天接著可愛的暖日,隻要守著蓋房子的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的政治社會裏有這樣的熏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的是強盜的老師,我眼睛看著神武門上的幾個大字,心裏想著李斯。皇帝也是強盜的一種,是個白癡強盜。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的糊塗奴仆,或貪婪臣宰,討,瞞,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這豈不是個白癡強盜?在白癡強盜底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牆鑽狗洞的本領,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盜隻會利用他的奴性去請托攀緣,自讚讚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的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的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著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強盜最恨的是斯文賊。這裏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的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鬥的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誌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裏,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討獻忠的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的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的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的老鴰的討厭。然而在刮大風的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的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的鴉群,噪叫的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的敗葉,淩亂得有意思。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的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曆來的傳說所傳的,我心裏暗笑信這說的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的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嶽的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築北京的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的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的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裏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的建設就是對著景山的子午,為什麼不對北海的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的護城河所積的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的土而成的。

從亭後的栝樹縫裏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的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隻怕市民能明白那恥的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的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的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著,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的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的對象呢?山後的柏樹發出幽恬的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的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的種類再做白癡的夢。每年的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隻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的孩子們,在牆外打的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才所坐的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麵熟卻不認得的鳥在叫著。亭裏殘破的古佛還坐在結那沒人能懂的手印。

先農壇

曾經一度繁華過的香廠,現在剩下些破爛不堪的房子,偶爾經過,隻見大兵們在廣場上練國技。望南再走,排地攤的猶如往日,隻是好東西越來越少,到處都看見外國來的空酒瓶,香水樽,胭脂盒,乃至簇新的東洋瓷器,估衣攤上的不入時的衣服,“一塊八”“兩塊四”叫賣的夥計連翻帶嚷地兜攬,買主沒有,看主卻是很多。

在一條凹凸得格別的馬路上走,不覺進了先農壇的地界。從前在壇裏唯一新建築,“四麵鍾”,如今隻剩一座空洞的高台,四圍的柏樹早已變成富人們的棺材或家私了。東邊一座禮拜寺是新的。球場上還有人在那裏練習。綿羊三五群,遍地披著枯黃的草根。風稍微一動,塵土便隨著飛起,可惜顏色太壞,若是雪白或朱紅,豈不是很好的國貨化妝材料?

到壇北門,照例買票進去。古柏依舊,茶座全空。大兵們住在大殿裏,很好看的門窗,都被拆作柴火燒了。希望北平市遊覽區劃定以後,可以有一筆大款來修理。北平的舊建築,漸次少了,房主不斷地賣折貨。像最近的定王府,原是明朝胡大海的府邸,論起建築的年代足有五百多年。假若政府有心保存北平古物,決不至於讓市民隨意拆毀。拆一間是少一間。現在壇裏,大兵拆起公有建築來了。愛國得先從愛惜公共的產業做起,得先從愛惜曆史的陳跡做起。

觀耕台上坐著一男二女,正在密談,心情的熱真能抵禦環境的冷。桃樹柳樹都脫掉葉衣,做三冬的長眠,風搖鳥喚,都不聽見。雩壇邊的鹿,伶俐的眼睛瞭望著過路的人。遊客本來有三兩個,它們見了格外相親。在那麼空曠的園囿,本不必攔著它們,隻要四圍開上七八尺深的溝,斜削溝的裏壁,使當中成一個圓丘,鹿放在當中,雖沒遮欄也跳不上來。這樣,園景必定優美得多。星雲壇比嶽瀆壇更破爛不堪。幹蒿敗艾,滿布在磚縫瓦罅之間,拂人衣裾,便發出一種清越的香味。老鬆在夕陽底下默然站著。人說它像盤旋的虯龍,我說它像開屏的孔雀,一顆一顆的鬆球,襯著暗綠的針葉,遠望著更像得很。鬆是中國人的理想性格,畫家沒有不喜歡畫它。孔子說它後凋還是屈了它,應當說它不凋才對。英國人對於橡樹的情感就和中國對於鬆樹的一樣。

中國人愛鬆並不盡是因為它長壽,乃是因它當飄風飛雪的時節能夠站得住,生機不斷,可發榮的時間一到,便又青綠起來。人對著鬆樹是不會失望的,它能給人一種興奮,雖然樹上留著許多枯枝枒,看來越發增加它的壯美。就是枯死,也不像別的樹木等閑地倒下來。千年百年是那麼立著,藤蘿纏它,薜荔黏它,都不怕,反而使它更優越更秀麗,古人說鬆籟好聽得像龍吟。

龍吟我們沒有聽過,可是它所發出的逸韻,真能使人忘掉名利,動出塵的想頭。可是要記得這樣的聲音,決不是一寸一尺的小鬆所能發出,非要經得百千年的磨煉,受過風霜或者吃過斧斤的虧,能夠立得定以後,是做不到的。所以當年壯的時候,應學鬆柏的抵抗力、忍耐力,和增進力;到年衰的時候,也不妨送出清越的籟。

對著鬆樹坐了半天。金黃色的霞光已經收了,不免離開雩壇直出大門。門外前幾年挖的戰壕,還沒填滿。羊群領著我向著歸路。道邊放著一擔菊花,賣花人站在一家門口與那淡妝的女郎講價,不提防擔裏的黃花教羊吃了幾棵。那人索性將兩棵帶泥丸的菊花向羊群猛擲過去,口裏罵“你等死的羊孫子!”可也沒奈何。吃剩的花散布在道上,也教車輪碾碎了。

鄉曲的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莊的相思病來。我喜歡到村莊去,不單是貪玩那不染塵垢的山水,並且愛和村裏的人攀談。我常想著到村裏聽莊稼人說兩句愚拙的話語,勝過在郡邑裏領受那些智者的高談大論。

這日,我們又跑到村裏拜訪耕田的隆哥。他是這小村的長者,自己耕著幾畝地,還藝一所菜園。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羨慕的。他知道我們不願意在他矮陋的茅屋裏,就讓我們到籬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橫空的長虹從前山的凹處吐出來,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麵。我們正凝神看著,驀然聽得隆哥好像對著別人說:“衝那邊走吧,這裏有人。”

“我也是人,為何這裏就走不得?”我們轉過臉來,那人已站在我們跟前。那人一見我們,應行的禮,他也懂得。我們問過他的姓名,請他坐。隆哥看見這樣,也就不做聲了。

我們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麼毛病,我們也無從說起。他對我們說:“自從我回來,村裏的人不曉得當我做個什麼。我想我並沒有壞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虧,也不占人便宜,怎麼他們就這般地欺負我——連路也不許我走?”

和我同來的朋友問隆哥,說:“他的職業是什麼?”隆哥還沒作聲,他便說:“我有事做,我是有職業的人。”說著,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折子來,對我的朋友說:“我是做買賣的。我做了許久了,這本折子裏所記的賬不曉得是人該我的,還是我該人的,我也記不清楚,請你給我看看。”他把折子遞給我的朋友,我們一同看,原來是同治年間的廢折!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話,想法子把他哄走。我們問起他的來曆,隆哥說他從小在天津做買賣,許久沒有消息,前幾天剛回來的。我們才知道他是村裏新回來的一個狂人。

隆哥說:“怎麼一個好好的人到城市裏就變成一個瘋子回來?我聽見人家說城裏有什麼瘋人院,是造就這種瘋子的。你們住在城裏,可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我回答說:“笑話!瘋人院是人瘋了才到裏邊去;並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裏教瘋了放出來的。”

“既然如此,為何他不到瘋人院裏住,反跑回來到處騷擾?”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時,我的朋友同時對他說:“我們也是瘋人,為何不到瘋人院裏住?”

隆哥很詫異地問:“什麼?”

我的朋友對我說:“我這話,你說對不對?認真說起來,我們何嚐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裏想什麼,口又不敢說,手也不敢動,隻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份誠實,是我們做不到的。我們若想起我們那些受拘束而顯出來的動作,比起他那真誠的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這樣看來,我們才瘋,他並不瘋。”

隆哥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都發狂了,說那個幹什麼?我們談別的吧。”

瓜棚底下閑談,不覺把印在水麵的長虹驚跑了。隆哥的兒子趕著一對白鵝向潭邊來。我的精神又貫注在那純淨的家禽身上。

鵝見著水也就發狂了。它們互叫了兩聲,便拍著翅膀趨入水裏,把靜明的鏡麵踏破。

愛流汐漲

月兒的步履已踏過嵇家的東牆了。孩子在院裏已等了許久,一看見上半弧的光剛射過牆頭,便忙忙跑到屋裏叫道:“爹爹,月兒上來了,出來給我燃香罷。”

屋裏坐著一個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負了無量的愁悶。外麵的月亮雖然還像去年那麼圓滿,那麼光明,可是他對於月亮的情緒就大不如去年了。當孩子進來叫他的時候,他就起來,勉強回答說:“寶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們到院裏對著月光吃些果品,回頭再出去看看別人的熱鬧。”

孩子一聽見要出去看熱鬧,更喜得了不得。他說:“為什麼今晚上不拈香呢?記得從前是媽媽點給我的。”

父親沒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話很多,問得父親越發傷心了。他對著孩子不甚說話。隻有向月不歇地歎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麼?為何氣喘得那麼厲害?”

父親說:“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熱鬧麼?可以教素雲姐帶你去,我不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