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雲是一個年長的丫頭。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裏無論大小事幾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帶寶璜出門,到河邊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樣的燈色,便中就告訴孩子說:“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們得早一點回去才是。”

孩子說:“爹爹白天還好好地,為何晚上就害起病來?”

“唉,你記不得後天是媽媽的百日嗎?”

“什麼是媽媽的百日?”

“媽媽死掉,到後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實在不能理會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雲隻得說:“夜深了,咱們回家去罷。”

素雲和孩子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見他們回來,就說:“你們回來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說:“二爺,我們回來了,晚上大哥兒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親說:“不必。你還是睡你的罷。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這裏沒有什麼事。”

這個七歲的孩子就睡在離父親不遠的一張小床上。外頭的鼓樂聲和樹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覺。在睡眠的時候,父親本有命令,不許說話,所以孩子隻得默聽著,不敢發出什麼聲音。

樂聲遠了,在近處的雜響中,最刺激孩子的,就是從父親那裏發出來的啜泣聲。在孩子的思想裏,大人是不會哭的,所以他很詫異地問:“爹爹,你怕黑麼?大貓要來咬你麼?你哭什麼?”

他說著就要起來,因為他也怕大貓。

父親阻止他,說:“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沒有別的事。不許起來。”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時候,爹爹說我的聲音像河裏水聲澩潲澩潲地響,現在爹爹的聲音也和那個一樣。呀,爹爹,別哭了,爹爹一哭,教寶璜怎能睡覺呢?”

孩子越說越多,弄得父親的心緒更亂。他不能用什麼話來對付孩子,隻說:“璜兒,我不是說過,在睡覺時不許說話麼?你再說時,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罷。”

孩子隻複說了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樣睡得著呢?”以後他就靜默了。

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親的抽噎聲。不久,孩子也因著這聲就發出微細的鼾息,屋裏隻有些雜響伴著父親發出哀音。

憶盧溝橋

記得離北平以前,最後到盧溝橋,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與同事劉兆惠先生在一個清早由廣安門順著大道步行,經過大井村,已是十點多鍾。參拜了義井庵的千手觀音,就在大悲閣外少憩。那菩薩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銅鑄成的,體相還好,不過屋宇傾頹,香煙零落,也許是因為求願的人們發生了求財賠本求子喪妻的事情吧。這次的出遊本是為訪求另一尊銅佛而來的。我聽見從宛平城來的人告訴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廟塌了,其中許多金銅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為知識上的興趣,不得不去采訪一下。

大井村的千手觀音是有著錄的,所以也順便去看看。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著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年建的。坊東麵額書“經環同軌”,西麵是“蕩平歸極”。建坊的原意不得而知,將來能夠用來做凱旋門那就最合宜不過了。

春天的燕郊,若沒有大風,就很可以使人流連。樹幹上或土牆邊蝸牛在畫著銀色的涎路。它們慢慢移動,像不知道它們的小介殼以外還有什麼宇宙似的。柳塘邊的雛鴨披著淡黃色的毛,映著嫩綠的新葉;遊泳時,微波隨蹼翻起,泛成一彎一彎動著的曲紋,這都是生趣的示現。走乏了,且在路邊的墓園少住一回。

劉先生站在一座很美麗的窣堵坡上,要我給他拍照。在榆樹蔭覆之下,我們沒感到路上太陽的酷烈。寂靜的墓園裏,雖沒有什麼名花,野卉倒也長得頂得意地。忙碌的蜜蜂,兩隻小腿粘著些少花粉,還在采集著。螞蟻為爭一條爛殘的蚱蜢腿,在枯藤的根本上爭鬥著。落網的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還在掙紮著。這也是生趣的示現,不過意味有點不同罷了。

閑談著,已見日麗中天,前麵宛平城也在域之內了。宛平城在盧溝橋北,建於明崇禎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圍不及二裏,隻有兩個城門,北門是順治門,南門是永昌門。清改拱北為拱極,永昌門為威嚴門。南門外便是盧溝橋。拱北城本來不是縣城,前幾年因為北平改市,縣衙才移到那裏去,所以規模極其簡陋。從前它是個衛城,有武官常駐鎮守著,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很重要的軍事地點。我們隨著駱駝隊進了順治門,在前麵不遠,便見了永昌門。大街一條,兩邊多是荒地。我們到預定的地點去探訪,果見一個龐大的銅佛頭和些銅像殘體橫陳在縣立學校裏的地上。

拱北城內原有觀音庵與興隆寺,興隆寺內還有許多已無可考的廣慈寺的遺物,那些銅像究竟是屬於哪寺的也無從知道。我們摩挲了一回,才到盧溝橋頭的一家飯店午膳。

自從宛平縣署移到拱北城,盧溝橋便成為縣城的繁要街市。橋北的商店民居很多,還保存著從前中原數省入京孔道的規模。橋上的碑亭雖然朽壞,還矗立著。

自從曆年的內戰,盧溝橋更成為戎馬往來的要衝,加上長辛店戰役的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戰爭的大概情形,連小孩也知道飛機、大炮、機關槍都是做什麼用的。到處牆上雖然有標語貼著的痕跡,而在色與量上可不能與賣藥的廣告相比。推開窗戶,看著永定河的濁水穿過疏林,向東南流去,想起陳高的詩:“盧溝橋西車馬多,山頭白日照清波。氈盧亦有江南婦,愁聽金人出塞歌。”清波不見,渾水成潮,是記述與事實的相差,抑昔日與今時的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象當日橋下雅集亭的風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婦女,經過此地的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觸發了。

從盧溝橋上經過的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跡,豈止被金人所掠的江南婦女那一件?可惜橋欄上蹲著的石獅子個個隻會張牙裂眥、結舌無言,以致許多可以稍留印跡的史實,若不隨蹄塵飛散,也教輪輻壓碎了。我又想著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橋梁。它把天然的阻隔連絡起來。它從這岸渡引人們到那岸。在橋上走過的是好是歹,於它本來無關,何況在上麵走的不過是長途中的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記曆史,反而是曆史記著它。盧溝橋本名廣利橋,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一九二)修成的。它擁有世界的聲名是因為曾入馬哥博羅的記述。馬哥博羅記作“普利桑幹”,而歐洲人都稱它作“馬哥博羅橋”,倒失掉記者讚歎桑幹河上一道大橋的原意了。中國人是善於修造石橋的,在建築上隻有橋與塔可以保留得較為長久。中國的大石橋每能使人歎為鬼役神工,盧溝橋的偉大與那有名的泉州洛陽橋和漳州虎渡橋有點不同。論工程,它沒有這兩道橋的宏偉,然而在史跡上,它是多次係著民族安危。縱使你把橋拆掉,盧溝橋的神影是永不會被中國人忘記的,這個在七七事件發生以後,更使人覺得是如此。當時我隻想著日軍許會從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過這道名橋侵入中原,決想不到火頭就會在我那時所站的地方發出來。

在飯店裏,隨便吃些燒餅,就出來,在橋上張望。鐵路橋在遠處平行地架著。馱煤的駱駝隊隨著鈴鐺的音節整齊地在橋上邁步。小商人與農民在雕欄下作交易上很有禮貌的計較。婦女們在橋下浣衣,其樂融融地交談。人們雖不理會國勢的嚴重,可是從軍隊裏宣傳員口裏也知道強敵已在門口。我們本不是為做間諜去的,因為在橋上向路人多問了些話,便教警官注意起來,我們也自好笑。我是為當事官吏的注意而高興,覺得他們時刻在提防著,警備著。過了橋,便望見實柘山,蒼翠的山色,指示著日斜多了幾度,在礫原上流連片時,暫覺晚風拂衣,若不回轉,就得住店了。“盧溝曉月”是有名的。為領略這美景,到店裏住一宿,本來也值得,不過我對於曉風殘月一類的景物素來不大喜愛,我愛月在黑夜裏所顯的光明。曉月隻有垂死的光,想來是很淒涼的,還是回家吧。

我們不從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劉先生沿著舊河床,向北回海澱去。我撿了幾塊石頭,向著八裏莊那條路走。進到阜城門,望見北海的白塔已經成為一個剪影貼在灑銀的暗藍紙上。

無法投遞之郵件(節選)

弁 言

有話說不出的苦;說出來沒人聽,更苦。有信不能投遞是不幸;遞而遞不到,更不幸。這樣的苦與不幸,稍有人間經驗的人沒有一個不嚐過。

一個慣在巴黎歌劇場鑒賞歌舞的人到北京的茶園去聽昆曲,也許會捧腹大笑,說:“這是什麼音樂?”這樣的人,我們可以說他不懂昆曲。一隻百靈在籠裏嚶鳴,養它的主人雖然聽不懂它的意思,卻也能羨賞它的聲音,或誤會它,以為它向著自己獻媚。一隻蜩蟬藏在陰森的叢葉底下,不斷地長鳴,也是為求它的伴侶,可是有時把聲音叫嘶了,還是求不著。在籠裏的鳥不能因為自己不自由,或被人誤會而不唱。在葉底的蟬不能因求伴不得而不叫喚。說話、寫信也是如此。聽不懂,看不懂,未必不能再說,再寫。至若詞不達意,而讀者能夠理會,就更可以寫;詞能達意,明知讀者要誤會,亦不能不寫。寫在我,讀在人,理會和誤會,我可以不管。投在我,遞在人,有法投遞與無法投遞,我也可以不管。隻要寫了,投了,我心就安慰而滿足了。隻要我的情義表示出來,雖遞不到,我也算它遞到了。

十六年十一月落華生自敘於麵壁齋

給誦幼

不能投遞之情形——地址不明,退發信人寫明再遞。

誦幼,我許久沒見你了。我近來患失眠症。夢魂呢,又常困在軀殼裏飛不到你身邊,心急得很。但世間事本無客人著急的餘地,越著急越不能到;我隻得聽其自然罷了。你總不來我這裏,也許你怪我那天藏起來,沒有出來幫你忙的緣故。誦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極了!我在那時,全身已泡在煩惱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顧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說你已經被釋放了,我實在歡喜得很!呀,誦幼,此後須要小心和男子相往來。你們女子常說“男子壞的很多”,這話誠然不錯。但我以為男子的壞,並非他生來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學來的。誦幼,我說這話,請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錦的事來說罷。他對於尚素本來是很誠實的,但尚素要將她和文錦的交情變為更親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亂獻些殷勤。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變壞的砒石喲!我並不是說女子對於男子要很森嚴、冷酷,像懷霄待人一樣,不過說沒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險的罷了。

我盼望你今後的景況像湖心的白鵠一樣。

給貞蕤

不能投遞之情形——此人已離廣州。

自走馬營一別,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腳僧一樣,所以沒有破旅愁的書信給你念。昨天從秔處聽見你的近況,且知道你現在住在這裏,不由得我不寫這幾句話給你。

我的朋友,你想北極的冰洋上能夠長出花菖蒲,或開得像尼羅河邊的王蓮來麼?我勸你就回家去罷。放著你清涼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飄零著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為何自找這等刑罰?縱說是你當時得罪了他,要找著他向他謝罪,可是罪過你已認了,那溫潤不撓、如玉一般的情好豈能彌補得毫無瑕疵?

我的朋友,我常想著我曾用過一管筆,有一天無意中把筆尖誤燒了(因為我要學篆書,聽人說燒了尖好寫),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愛那筆,用盡許多法子,也補救不來;就是拿去找筆匠,也不能出什麼主意,隻是教我再換過一管罷了。我對於那天天接觸的小寶貝,雖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筆囊裏。人情雖不能像這樣換法,然而,我們若在不能換之中,姑且當做能換,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犧牲你的命運,他卻無意成就你的願望,你又何必?我勸你早一點回去罷,看你年少的容貌快要從鏡中逃走,在你背後的黑影快要闖入你的身裏,把你青春一切活潑的風度趕走,把你光豔的軀殼奪去了。

我再三叮嚀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縱然找著了,隻是加增懊惱,毫無用處的。

答勞雲

不能投遞的情形——勞雲已投金光明寺,在嶺上,不能遞。

中夜起來,月還在座,渴鼠躡上桌子偷我筆洗裏的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嚇跑了。它驚醒我,我嚇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邊坐下,且不點燈,回想去年此夜,我們正在了因的園裏共談,你說我們在萬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鬥鳴的小蟲。唉,今夜那園裏的小蟲必還在草根底下叫著,然而我們呢?本要獨自出去一走,怎奈院裏鬼影曆亂,又沒有侶伴,隻得作罷了。睡不著,偏想茶喝,到後房去,見我的小丫頭被慵睡鎖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的念頭,也得作罷了。回到窗邊坐下,摩摩窗欞,無意摩著你前月的信,就仗著月燈再念了一遍,可幸你的字比我寫得還要粗大,念時,尚不費勁。在這時候,隻好給你寫這封回信。

勞雲,我對了因所說,那得天下荒山,重疊圍合,做個大監牢——野獸當邏卒,煙雲擬桎梏,古樹作柵欄,蔦蘿為索禁,——閑散地囚禁你這流動人愁懷的詩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隻怕你一去到那裏便成詩境,不是詩牢了。

你問我為什麼叫你做詩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覺得你的詩雖然很好,可是你心裏所有的和手裏寫出來的總不能適合,不如把筆摔掉,到那隻許你心兒領會的詩牢去更妙。遍世間盡是詩境,所以詩人易做。詩人無論遇著什麼,總不肯竫默著,非發出些愁苦的詩不可,真是難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時,必要把院裏所有的調戲一番,非叫它們都哭了,你不甘心。這便是你的過犯。所以我要叫你做詩犯,很盼望你做個詩犯。

一手按著手電燈,一手寫字,很容易乏,不寫了。今夜起來,本不是為給你寫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就誤了我半小時,不能和我那個“月”默談。這又是你的罪過!

院裏的蟲聲直如鬼哭,聽得我毛發盡竦。還是埋頭枕底,讓那隻小鼠暢飲一場罷。

給小巒

不能投遞之情形——此人已入瘋人院。

綠綺湖邊的夜談,是我們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巒,我要告訴你,迷生決不能和我一樣,常常惦念著你,因為他的心多用在那戀愛的遺骸上頭。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嗎?我昨天一早到他那裏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會他還是一個愛的墳墓的守護者。若是你願意聽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訴你。

我一進門時,他垂著頭好像很悲傷的樣子,便問:“迷生,你又想什麼來?”他歎了一聲才說:“她織給我的領帶已經壞了。我身邊再也沒有她的遺物了!人丟了,她的東西也要陸續地跟著她走,真是難解!”我說:“是的,太陽也有破壞的日子,何況一件小小東西,你不許他壞,成麼?”

“為什麼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給我留下的器物,就藉那些東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著無量安慰。”他低垂的視線牽著手裏的舊領帶,接著說:“唉,現在她的手澤都完了!”

小巒,你想他這樣還能把你惦記在心裏麼?你太輕於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們固然是親戚,但我要提醒你,除疏淡的友誼外,不要多走一步。因為,凡最終的地方,都是在對岸那很高、很遠、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車達到的。你和迷生的事,據我現在的觀察,縱使蜘蛛的絲能夠織成帆,蜣螂的甲能夠裝成船,也不能渡你過第一步要過的心意的海洋。你不要再發癡了,還是回向蓮台,拜你那低頭不語的偶像好。你常說我給麻醉劑你服,不錯的!若是我給一毫一厘的興奮劑你服,恐怕你要起不來了。

給爽君夫婦

不能投遞之情形——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問題,實在是時代問題,我不是先知,也不能決定說出其中的奧秘。但我可以把幾位朋友所說的話介紹給你知道,你定然要很樂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說:“要雙方發生誤解,才有愛情。”他的意思以為相互的誤解是愛情的基礎。若有一方麵了解,一方麵誤解,愛也無從懸掛的。若兩方麵都互相了解,隻能發生更好的友誼罷了。愛情的發生,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一回事,你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回事才有的。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時便是愛情的老死期了。

又有一位朋友說:“愛情是彼此的幫助:凡事不顧自己,隻顧人。”這句話,據我看來,未免廣泛一點。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盡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說:“能夠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兩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愛情。”他以為愛情是無我相的,有“我”的執著便不能愛,所以要把人格丟掉。然而人格在人間生活的期間內是不能拋棄的,為這緣故,就不能不再找一個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東西。他說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兩方因為再找一個共同人格,在某一點上相遇了,便連合起來,成為愛情。

此外有許多陳腐而很新鮮的論調我也不多說了。總之,愛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個人一樣的。近時的作家每要誇炫說:“我是不寫愛情小說,不做愛情詩的。”介紹一個作家,也要說:“他是不寫愛情的文藝的。”我想這就是我們不能了解愛情本體的原因。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餘的文藝。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的神秘,卻願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願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立這誌願,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誤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罵我是愛情牢獄的廣告人麼?

這信寫來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複誦幼

不能投遞之情形——該處並無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間、造人、造愛;還是愛造人、造人間、造宇宙、造神?”這實與“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舊謎一般難決。我總想著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時,這一方麵是造,那一方麵便是破。世間本沒有“無限”。你破璞來造你的玉簪,破貝來造你的珠珥,破木為梁,破石為牆,破蠶、棉、麻、麥、牛、羊、魚、鱉的生命來造你的日用飲食,乃至破五金來造貨幣、槍彈,以殘害同類、異種的生命。這都是破造雙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現在的“室家之樂”也從破得來。你破人家親子之愛來造成的配偶,又何嚐不是破?破是不壞的,不過現代的人還找不出破壞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個好方法罷了。

你問我和她的情誼破了不,我要誠實地回答你說:誠然,我們的情誼已經碎為流塵,再也不能複原了;但在清夜中,舊誼的鬼靈曾一度躡到我記憶的倉庫裏,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開被褥起來,待要追它,它已乘著我眼中的毛輪飛去了。這不易尋覓的鬼靈隻留它的蹤跡在我的書架上。原來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著眼,取下來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麵複次顯現了。舊的情誼又從字裏行間複活起來。相怨後的複和,總解不通從前是怎麼一回事,也訴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麵上的青紫惟有用淚洗濯而已。有澀淚可流的人還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還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來彈彈,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對著這歸來的舊好必要彈些高興的調子。可是我那夜彈來彈去隻是一闋《長相憶》,總彈不出《好事》!奈何,奈何?我理會從記憶的墳裏複現的舊誼,多年總有些分別。但玉在她的信裏附著幾句短詞嘲我說:

噫,說到相怨總是表麵事,

心裏的好人仍是舊相識。

是愛是憎本不容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個愛戀的奴隸!

她嘲我的未免太過。然而那夜的境遇實是我破從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後,縱然表麵上極淡的交誼也沒有,而我們心心的理會仍可以來去自如。

你說愛是神所造,勸我不要拒絕,我本沒有拒絕,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納呢?我心本如香水海,隻任輕浮的慈惠船載著喜愛的花果在上麵遊蕩。至於滿載癡石、嗔火的篺筏,終要因她的危險和沉重而消沒淨盡,焚毀淨盡。愛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無消說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緣因更迭,你哪能說這是好,那是壞?至於我的心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奧妙?人到無求,心自清寧,那時既無所造作,亦無所破壞。我隻覺我心還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當勇敢地破滅它至於無餘。

你,女人,不要和我講哲學。我不講哲學。我勸你也不要希望你腦中有百“論”、千“說”、億萬“主義”,那由他“派別”,辯來論去,逃不出雞子方圓的爭執。縱使你能證出雞子是方的,又將如何?你還是給我講講音樂好。近來造了一闋《暖雲烘寒月》琵琶譜,順抄一份寄給你。這也是破了許多工夫造得來的。

複真齡

不能投遞之情形——真齡去國,未留住址。

自與那人相怨後,更覺此生不樂。不過舊時的愛好如潔白的寒鷺,三兩時間飛來歇在我心中泥濘的枯塘之岸,有時漫涉到將幹未幹的水中央,還能使那寂靜的平麵隨著她的步履起些微波。

唉,愛姊姊和病弟弟總是孿生的嗬!我已經百夜沒睡了。我常說,我的愛如香洌的酒,已經被人喝盡了,我哀傷的金罍裏隻剩些殘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凍我齒牙。你試想,一個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極地,就禁得冷飲麼?

“為愛巒而去的人終要循著心境的愛跡歸來。”我老是這樣地顛倒夢想。但兩人之中,誰是為愛戀先走開的?我說那人,那人說我。誰也不肯循著誰的愛跡歸來。這委是一件胡盧事!玉為這事也和你一樣寫信來嗬責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樣,不用鏡子就照不著自己。所以我給她寄一麵小鏡去。她說“女人總是要人愛的”,難道男子就不是要人愛的?她當初和球一自相怨後,也是一樣蒙起各人的麵具,相逢直如不相識。他們兩個複和,還是我的工夫,我且寫給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賞秋葉,就慫恿她與我同去。我遠地看見球從溪邊走來,借故撇開她,留她在一棵楓樹下坐著,自己藏在一邊靜觀。人在落葉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諒她聽得著。球走近樹邊二丈相離的地方也就不往前進了。他也在一根橫臥的樹根上坐下,拾起枯枝隻顧揮撥地上的敗葉。她偷偷地看球,不做聲,也不到那邊去。球的雙眼有時也從假意低著的頭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別的了。誰也不願意表明誰看著誰來。你知道這是很平常的事。由愛至怨,由怨至於假不相識,由假不相識也許能回到原來的有情境地。我見如此,故意走回來,向她說:“球在那邊哪!”她回答:“看見了。”你想這話若多兩個字“欽此”,豈不成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聲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樣地莊嚴,幾乎帶上“欽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來。對他們說:“你們彼此相對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勸。球到她跟前說:“我也不知道怎樣得罪你。他迫著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罷。”她望著球,心裏愉悅之情早破了她的雙頰衝出來。她說:“人為什麼不能自主到這步田地?連道個歉也要朋友迫著來。”好了,他們重新說起話來了!

她是要男子愛的,所以我能給她辦這事。我是要女人愛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誼的道上非常誠實,也沒有變動,是人先離開的。誰離開,誰得循著自己心境的愛跡歸來。我哪能長出千萬翅膀飛入蒼茫裏去找她?再者,他們是醉於愛的人,故能一說再合。我又無愛可醉,犯不著去討當頭一棒的冷話。您想是不是?

給懷

不能投遞之情形——此信遺在道旁,由陳齋夫拾回。

好幾次寫信給你都從火爐裏捎去。我希望當你看見從我信箋上出來那幾縷煙在空中飄揚的時候,我的意見也能同時印入你的網膜。

懷,我不願意寫信給你的緣故,因為你隻當我是有情的人,不當我是有趣的人。我嚐對人說,你是可愛,不過你遊戲天地的心比什麼都強,人還夠不上愛你。朋友們都說我愛你,連你也是這樣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愛,然後互相往來麼?好人甚多,怎能對於每個人都愛戀?不過這樣的成見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諒你。我的朋友,在愛的田園中,當然免不了三風四雨。從來沒有不變化的天氣能教一切花果開得斑斕,結得磊砢的。你連種子還沒下,就想得著果實,更是辦不到的。我告訴你,真能下雨的雲是一聲也不響的。不掉點兒的密雲,雷電反發射得彌滿天地。所以人家的話,不一定就是事實,請你放心。

男子願意做女人的好伴侶或好朋友,可不願意當她們的奴才,供她們使令。他願意幫助她們,可不喜歡奉承諂媚她們,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號暫時收在鏡囊裏,一定要得著許多能幫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願意得幾位新的好友,或極疏淡的學問之交,連舊的你也要一個一個棄絕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識,都是不念舊好的。與他們見麵時,常竟如路人。你還未嫁,還未做官,不該施行那樣的事情。我不是嗬責你,也不是生氣。就使你侮辱我到極點,我也不生氣。我不過盡我的情勸告你罷了。說到勸告,也是不得已的。這封信也是在萬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寫的,寫完了,我還是盼望你收不到。

複少覺

不能投遞之情形——受信人地址為墨所汙,無法投遞。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懷多病,故月來未嚐發信問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說:“我有心事萬縷,總不願寫出、說出。到無可奈何時節,隻得由它化作血絲飄出來。”所以她也不寫信告訴我她到底是害什麼病。我想她現時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懷的病是難以治好的。一個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棄他的性命。她甚至抱著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時?她常對我說:“有而不完全,寧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間找得出來的麼?就是遍遊億萬塵沙世界,經過莊嚴劫、星宿劫,也找不著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男子?縱使世間真有一個完全的男子,與她理想的理想一樣,那男子對她未必就能起敬起愛。罷了!這又是一種渴鹿趨陽焰的事,即令他有千萬蹄,每蹄各具千萬翅膀,飛跑到曠野盡處,也不能得點滴的水,何況它還盼望得到綠洲來做它的憩息飲食處?朋友們說她是“愚拙的聰明人”,誠然!她真是一個萬事伶俐,一時懵懂的女人。她總沒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畫空而成,本來無東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藝、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為有了這些,魔便乘隙於她心中畫等等極樂;飾等等莊嚴;造等等偶像;使她這本來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樂的刑罰。這刑罰,除了世人以為愚拙的人以外,誰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這是魔的詭計,她就泅近解脫的岸邊了。

“理想”和毒花一樣,眼看是美,卻摸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開美麗的花的多是毒草,總不敢取來做肴饌,可見真正聰明人還數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淚來調反省的藥餌以外,再沒有別樣靈方。醫生說她外表似冷,內裏卻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熱惱,惱極成勞,故嘔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隻恨沒有神變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達池去,吸取些清涼水來與她灌頂,使她表裏俱冷。雖然如此,我還盡力向她勸說,希望她自己能調伏她理想的熱毒。我寫到這裏,接朋友的信說她病得很凶,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給琰光

不能投遞之情形——琰光南歸就婚,囑所有男友來書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終是一個生麵人,彼此間再也不能有什麼微妙深沉的認識了,這也是難怪的。白孔雀和白熊雖是一樣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來了!你是白熊,隻宜徘徊於古冰崢嶸的岩壑間,當然不能與我這白孔雀一同飛翔於纓藤縷縷、繁花樹樹的森林裏。可惜我從前對你所有意緒,到今日落得寸斷毫分,流離到蹤跡都無。我終恨我不是創作者呀!怎麼連這刹那等速的情愛時間也做不來?

我熱極了,躺在病床上,隻是同冰做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樣,我愈熱,你愈融,結果隻使我戴著一頭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盡了。人間第一痛苦就是無情的人偏會裝出多情的模樣,有情的倒是緘口束手,無所表示!啟芳說我是泛愛者,勞生說我是兼愛者,但我自己卻以為我是困愛者。我實對你說,我自己實不敢作,也不能作愛戀業,為困於愛,故鎮日顛倒於這甜苦的重圍中,不能自行救度。愛的沉淪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愛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師所不能訓誨開示的。愛的剛愎是一切調禦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總希望你來看看我,不想你影兒不露,連信也不來!似遊絲的情緒隻得因著記憶的風掛搭在西園西籬,晚霞現處。那裏站著我兒時曾愛,現在猶愛的邕。她是我這一生第一個女伴,二十四年的別離,我已成年,而心象中的邕還是兩股小辮垂在綠衫兒上。畢章是別離好嗬!別離的人總不會老的,你不來也就罷了,因為我更喜歡在舊夢中尋找你。

你去年對我說那句話,這四百日中,我未嚐忘掉要給你一個解答。你說愛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奪便奪。又說要得你的愛須付代價。咦,你老脫不掉女人的驕傲!無論是誰,都不能有自己的愛,你未生以前,愛戀早已存在,不過你偷了些少來眩惑人罷了。你到底是個愛的小竊,同時是個愛的典質者。你何嚐花了一絲一忽的財寶,或費了一言一動的勞力去索取愛戀,你就想便宜得來,高貴地售出?人間第二痛苦就是出無等對的代價去買不用勞力得來的愛戀。我實在告訴你,要代價的愛情,我買不起。

焦把紙筆拿到床邊,迫著我寫你,不得已才寫了一套話。我心裏告訴我說,從誠實心表見出來的言語,永不至於得罪人,所以我想上頭所說的不致於動你的怒。

給憬然三姑

不能投遞之情形——本宅並無“憬然三姑”稱謂,恐怕是投錯了。

我來找你,並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麼你總不敢出來和我敘敘舊話?我一定要認識你的“天”以後才可以見你麼?三千裏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絕,此間:每年、每月、每個時辰、每一念中都盼著要再會你。一踏入你家的大門,我心便擺得如秋千一般,幾乎把心房上的大脈震斷了。誰知坐了半天,你總不出來!好容易見你出來,客氣話說了,又跑去坐在我背後。那時許多人要與我談話,我怎好意思回過臉去向著你?

合巹酒是女人的孟婆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見了我,隻似曾相識,似不相識,似怕人知道我們曾相識,兩意三心,把舊時的好話都撇在一邊。

那一年的深秋,我們同在昌華小榭賞殘荷。我的手誤觸在竹欄邊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從你的鏡囊取出些粉紙,又拔兩根你香柔而黑甜的頭發,為我裹纏傷處。你記得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頭發雖然不如弦的韌,用來纏傷,足能使得,就是用來係愛人的愛也未必不能勝任。”你含羞說出的話真的把我的心係住,可是你的記憶早與我的傷痕一同喪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們同在屋頂放一隻心形紙鳶。你扶著我的肩膀看我把線放盡了。紙鳶騰得很高,因為風力過大,扯得線兒欲斷不斷。你記得你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也不是‘紅線’,容它斷了罷。”我說:“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閑做成的‘心’放棄掉麼?縱然沒有紅線,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說:“放掉假心,還有真心呢。”你從我手裏把白線奪過去,一撒手,紙鳶便翻了無數的筋鬥,帶著墮線飛去,掛在皇覺寺塔頂。那破心的纖維也許還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記憶早與當時的風一樣地不能追尋了。

有一次,我們在流花橋上聽鷓鴣,你的白襪子給道旁的曼陀羅花汁染汙了。我要你脫下來,讓我替你洗淨。你記得當時你說什麼來?你說:“你不怕人笑話麼?豈有男子給女人洗襪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梔子花蒂在你掌上寫了我的名字麼?一到水裏,可不把我的名字從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現在你的記憶也和寫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滅了!

真是!合巹酒是女人孟婆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殘機的線,線線都相連著,一時還不能斷盡。我知道你現在很快活,因為有了許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對著兒女時一樣地喜歡。

無法投遞之郵件(續)

一、給憐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見綠榕葉上糝滿了黃塵。樹根上坐著一個人,在那裏呻吟著。嫋說大概又是常見的那叫化子在那裏演著動人同情或惹人憎惡的營生法術罷。我喝過一兩杯茶,那淒楚的聲音也和點心一齊送到我麵前,不由得走到樹下,想送給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見他的臉,卻使我失驚。憐生,你說他是誰?我認得他,你也認得他。他就是汕市那個頂會彈三弦的殷師。你記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著他那十個指頭按彈出的聲音來養活的。現在他對我說他的一隻手已留在那被賊略殺的城市裏。他的家也教毒火與惡意毀滅了。他見人隻會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麼好聽的歌曲來。他說:“求乞也求不出一隻能彈的手,白活著是無意味的。”我安慰他說:“這是賊人行凶的一個實據,殘廢也有殘廢生活的辦法,樂觀些罷。”他說:“假使賊人切掉他一雙腳,也比去掉他一個指頭強。有完全的手,還可以營謀沒慚愧的生活。”我用了許多話來鼓勵他。最後對他說:“一息尚存,機會未失。獨臂擎天,事在人為。把你的遭遇唱出來,沒有一隻手,更能感動人,使人人的手舉起來,為你驅逐醜賊。”他沉吟了許久,才點了頭。我隨即扶他起來。他的臉黃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憤怒和哀傷以外,肉體上的饑餓、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們同坐著小車,輪轉得雖然不快,塵土卻隨著車後卷起一陣陣的黑旋風。頭上一架銀色飛機掠過去。殷師對於飛機已養成一種自然的反射作用,一聽見聲音就蜷伏著。嫋說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裏,看見報上說,方才那機是專載烤火雞到首都去給夫人、小姐們送新年禮的。好貴重的禮物!它們是越過滿布殘肢屍體的戰場,敗瓦頹垣的村鎮,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膩的貴女和她們的客人麵前。希望那些烤紅的火雞,會將所經曆的光景告訴她們。希望它們說:我們的人民,也一樣地給賊人烤著吃咧!

二、答寒光

你說你佩服近來流行的口號:革命是不擇手段的,我可不敢讚同。革命是為民族謀現在與將來的福利的偉大事業,不像潑一盆髒水那麼簡單。我們要顧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條件,除掉經濟生活以外,還要顧到文化生活。縱然你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為革命便是要為民族製造一個新而前進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點,經濟一點。

革命本來就是達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達到目的地,本來沒限定一條路給我們走。但是有些是崎嶇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徑,有些是遠道。你在這些路程上,當要有所選擇。如你不擇道路,你就是一個最笨的革命家。因為你為選擇了那條崎嶇又複遼遠的道路,你豈不是白糟蹋了許多精力、時間與物力?領導革命從事革命的人,應當擇定手段。他要執持信義、廉恥、振奮、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問手段去革命,隻那手段有時便可成為前途最大的障礙。何況反革命者也可以不問手段地摧殘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擇優越的、堅強的與合理的手段,不擇手段的革命是作亂,不是造福。你讚同我的意思罷!寫到此處,忽覺冷氣襲人,於是急閉窗戶,移座近火,也算衛生上所擇的手段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