雝來信說她麵貌醜陋,不敢登場。我已回信給她說,戲台上的人物不見得都美,也許都比她醜。隻要下場時留得本來麵目。上場顯得自己性格,塗朱畫墨,有何妨礙?
三、給華妙
瑰容她的兒子加入某種秘密工作。孩子也幹得很有勁。他看不起那些不與他一同工作的人們,說他們是活著等死。不到幾個月,秘密機關被日人發現,因而打死了幾個小同誌。他幸而沒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進行了,不得已逃到別處去。他已不再幹那事,論理就該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識,可是他野慣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知識的需要。他不理會他們的秘密的失敗是由組織與聯絡不嚴密和缺乏知識,他常常舉出他的母親為例,說受了教育隻會教人越發頹廢,越發不振作,你說可憐不可憐!
瑰呢?整天要錢。不要錢,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總而言之,據她的行為看來,也真不像是鼓勵兒子去做救國工作的母親。她的動機是什麼,可很難捉摸。不過我知道她的兒子當對她的行為表示不滿意。她也不喜歡他在家裏,尤其是有客人來找她的時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廳裏已有幾個歐洲朋友在暢談著。這樣的盛會,在她家裏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當中,打扮得像那樣的女人。在談笑間,常理會她那抽煙、聳肩、瞟眼的姿態,沒一樣不是表現她的可鄙。她偶然離開屋裏,我就聽見一位外賓低聲對著他的同伴說:“她很美,並且充滿了性的引誘。”另一位說:“她對外賓老是這樣的美利堅化。……受歐美教育的中國婦女,多是善於表歐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貴婦也是如此。”我是裝著看雜誌,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心裏已為中國文化掉了許多淚。華妙,我不是反對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對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樣人,自己有什麼文化。大人先生們整天在講什麼“勤儉”、“樸素”、“新生活”、“舊道德”,但是節節失敗在自己的家庭裏頭,一想起來,除掉血,還有什麼可嘔的?
補破衣的老婦人
她坐在簷前,微微的雨絲飄搖下來,多半聚在她臉龐的皺紋上頭。她一點也不理會,盡管收拾她的筐子。
在她的筐子裏有很美麗的零剪綢緞;也有很粗陋的麻頭、布尾。她從沒有理會雨絲在她頭、麵、身體之上亂撲,隻提防著筐裏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濕了。
那邊來了兩個小弟兄,也許他們是從學校回來。小弟弟管叫她作“衣服的外科醫生”,現在見她坐在簷前,就叫了一聲。
她抬起頭來,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一笑。那臉上的皺紋雖皺得更厲害,然而生的痛苦可以從那裏擠出許多,更能表明她是一個享樂天年的老婆子。
小弟弟說:“醫生,你隻用筐裏的材料在別人的衣服上,怎麼自己的衣服卻不管了?你看你肩膀補的那一塊又該掉下來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的肩膀,果然隨手取下一塊小方布來。她笑著對小弟弟說:“你的眼睛實在精明!我這塊原沒有用線縫住,因為早晨忙著要出來,隻用漿子暫時糊著,盼望晚上回去彌補,不提防雨絲替我揭起來了!……這揭得也不錯。我,既如你所說,是一個衣服的外科醫生,那麼,我是不怕自己的衣服害病的。”
她仍整理筐裏的零剪綢緞,沒理會雨絲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說:“我看爸爸的手冊裏夾著許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樣:不時地翻來翻去。他……”
弟弟插嘴說:“他也是另一樣的外科醫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們身上,說:“哥兒們,你們說得對了。你們的爸爸愛惜小冊裏的零碎文件,也和我愛惜筐裏的零剪綢緞一般。他湊合多少地方的好意思,等用得著時,就把他們編連起來,成為一種新的理解。所不同的,就是他用的頭腦;我用的隻是指頭便了。你們叫他做……”
說到這裏,父親從裏麵出來,問起事由,便點頭說:“老婆子,你的話很中肯。我們所為,原就和你一樣,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隻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
父親說完,就下了石階,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園裏,看看他的葡萄長芽了沒有。這裏孩子們還和老婆子爭論著要號他們的爸爸做什麼樣醫生。
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正要到哥倫比亞的檢討室裏校閱梵籍,和過去的和尚爭虛實,經過我的郵筒,明知每次都是空開的,還要帶著希望姑且開來看看。這次可得著一卷東西,知道不是一分鍾可以念完的。遂插在口袋裏,帶到檢討室去。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滅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闐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讀馬令痣同母黨二娘向護國寺僧虎英借錢的私契,婦人許十四典首飾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雖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當時的和尚隻會營利,不顧轉法輪,無怪回紇一入,便爾掃滅無餘。
為釋迦文擔憂,本是大愚:曾不知成、住、壞、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裏的郵件,看看是什麼罷。
《芝蘭與茉莉》
這名字很香呀!我把紙筆都放在一邊,一氣地讀了半天工夫——從頭至尾,一句一字細細地讀。這自然比看唐代和尚的文契有趣。讀後的餘韻,常繞繚於我心中,像這樣的文藝很合我情緒的胃口似的。
讀中國的文藝和讀中國的繪畫一樣。試拿山水——西洋畫家叫做“風景畫”——來做個例:我們打稿(Composition)是鳥瞰的、縱的,所以從近處的溪橋,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後的帆影,而遠地的雲山;西洋風景畫是水平的、橫的,除水平線上下左右之外,理會不出幽深的、綿遠的興致。所以中國畫宜於縱的長方,西洋畫宜於橫的長方。文藝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為主,故屬於橫的,夫婦的;中華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為主,故屬於縱的、親子的。描寫親子之愛應當是中華人的特長,看近來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這唯一義諦。
愛親的特性是中國文化的細胞核,除了它,我們早就要斷發短服了!我們將這種特性來和西洋的對比起來,可以說中華民族是愛父母的民族,那邊歐西是愛夫婦的民族。因為是“愛父母的”,故敘事直貫,有始有終,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說下來。這“說來話長”的特性——很和拔絲山藥一樣地甜熱而黏——可以在一切作品裏找出來。無論寫什麼,總有從盤古以來說到而今的傾向。寫孫悟空總得從猴子成精說起;寫賈寶玉總得從頑石變靈說起;這寫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華文學的文心,是縱的,是親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們的情緒。
八歲時,讀《詩經·凱風》和《陟岵》,不曉得怎樣,眼淚沒得我的同意就流下來?九歲讀《檀弓》到“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問我:“今天的書並沒給你多上,也沒生字,為何委曲?”我說:“我並不是委曲,我隻傷心這‘東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著念“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又哭。直到於今,這“東西南北”四個字還能使我一念便傷懷。我嚐反省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緣故。不錯,愛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這裏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聚族、在這裏埋葬,東西南北地跑當然是一種可悲的事了。因為離家、離父母、離國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鄉黨過活的人是可羨的。無論什麼也都以這事為準繩:做文章為這一件大事做,講愛情為這一件大事講,我才理會我的“上墳癮”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屬的民族自盤古以來遺傳給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愛的家鄉啊!我睡眼蒙矓裏,不由得不樂意接受你歡迎的誠意。”“明兒……你真要離開我了麼?”應作如何感想?
愛夫婦的民族正和我們相反。夫婦本是人為,不是一生下來就鑄定了彼此的關係。相逢盡可以不相識,隻要各人帶著,或有了各人的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麼地方,這欲跟到什麼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間顯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無需溯其本源,究其終局,幹幹脆脆,Just a 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愛夫婦的心境本含有一種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樂得東西南北,到處地跑。夫婦關係可以隨地隨時發生,又可以強侵軟奪,在文心上當有一種“霸道”“喜新”“樂得”“為我自己享受”的傾向。
總而言之,愛父母的民族的心地是“生”;愛夫婦的民族的心地是“取”。生是相續的;取是廣延的。我們不是愛夫婦的民族,故描寫夫婦,並不為夫婦而描寫夫婦,是為父母而描寫夫婦。我很少見——當然是我少見——中國文人描寫夫婦時不帶著“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見單獨描寫夫婦而描寫得很自然的。這並不是我們不願描寫,是我們不慣描寫廣延性的文字的緣故。從對麵看,縱然我們描寫了,人也理會不出來。
《芝蘭與茉莉》開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愛我!”這已把我的心牽引住了,“祖母愛我”,當然不是愛夫婦的民族所能深味,但它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麼?”子女生活是為父母的將來,父母的生活也是為著子女,這永遠解不開的結,結在我們各人心中。觸機便發表於文字上。誰沒有祖父母、父母呢?他們的折磨、擔心,都是像夫婦一樣有個我性的麼?丈夫可以對妻子說:“我愛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愛你,你離開我罷”。妻子也可以說:“人盡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對於父母總不能有這樣的天性。所以做父母的自自然然要為子女擔憂受苦,做子女的也為父母之所愛而愛,為父母而愛為第一件事。愛既不為我專有,“事之不能盡如人意”便為此說出來了。從愛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婦的愛是為三件事而起,一是繼續這生生的線,二是往溯先人的舊典,三是承納長幼的情誼。
說起書中人的祖母,又想起我的祖母來了。“事之不能盡如人意者,夫複何言!”我的祖母也有這相同的境遇呀!我的祖母,不說我沒見過,連我父親也不曾見過,因為她在我父親未生以前就去世了。這豈不是很奇怪的麼?不如意的事多著呢!愛祖母的明官,你也願意聽聽我說我祖母的失意事麼?
八十年前,台灣府——現在的台南——城裏武館街有一家,八個兄弟同一個老父親同住著,除了第六、七、八的弟弟還沒娶以外,前頭五個都成家了。兄弟們有做武官的,有做小鄉紳的,有做買賣的。那位老四,又不做武官又不做紳士,更不曾做買賣。他隻喜歡念書,自己在城南立了一所小書塾名叫窺園,在那裏一麵讀,一麵教幾個小學生。他的清閑,是他兄弟們所羨慕,所嫉妒的。
這八兄弟早就沒有母親了。老父親很老,管家的女人雖然是妯娌們輪流著當,可是實在的權柄是在一位大姑手裏。這位大姑早年守寡,家裏沒有什麼人,所以常住在外家。因為許多弟弟是她幫忙抱大的,所以她對於弟弟們很具足母親的威儀。
那年夏天,老父親去世了。大姑當然是“閫內之長”,要督責一切應辦事宜的。早晚供靈的事體,照規矩是媳婦們輪著辦的。那天早晨該輪到四弟婦上供了。四弟婦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婦,同是二十多歲,情愛之濃是不消說的。
大姑在廳上嚷:“素官,今早該你上供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出來?”
居喪不用粉飾麵,把頭發理好,也毋需盤得整齊,所以晨妝很省事。她坐在妝台前,嚼檳榔,還吸一管旱煙。這是台灣女人們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歡學士人把牙齒染黑了,她們以為牙齒白得像狗的一樣不好看,將檳榔和著荖葉、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齒變為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歡白牙的,她們也嚼檳榔,不過把灰減去就可以。她起床,漱口後第一件事是嚼檳榔,為的是使牙齒白而堅固。外麵大姑的叫喚,她都聽不見,隻是嚼著,還吸著煙在那裏出神。
四弟也在房裏,聽見姊姊叫著妻子,便對她說:“快出去罷。姊姊要生氣了。”
“等我嚼完這口檳榔,吸完這口煙才出去。時候還早咧。”
“怎麼你不聽姊姊的話?”
“為什麼要聽你姊姊的話?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姊姊就像母親一樣。丈夫為什麼要聽妻子的話?”
“‘人未娶妻是母親養的,娶了妻就是妻子養的。’你不聽妻子的話,妻子可要打你好像打小孩子一樣。”
“不要臉,哪裏來得這麼大的孩子!我試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過我不。”老四帶著嬉笑的樣子,拿著拓扇向妻子的頭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煙管,一手搶了扇子,向著丈夫的額頭輕打了一下,“這是誰打誰了!”
夫婦們在殯前是要在孝堂前後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進屋裏略略梳洗一下,藉這時間談談。他對於享盡天年的老父親的悲哀,自然蓋不過對於婚媾不久的夫婦的歡愉。所以,外頭雖然盡其孝思;裏麵的“琴瑟”還是一樣地和鳴。中國的天地好像不許夫婦們在喪期裏有談笑的權利似的。他們在鬧玩時,門簾被風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見了。姊姊見她還沒出來,正要來叫她,從布簾飛處看見四弟婦拿著拓扇打四弟,那無明火早就高起了一萬八千丈。
“哪裏來的潑婦,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氣嚷著。
老四慌起來了。他挨著門框向姊姊說:“我們鬧玩,沒有什麼事。”
“這是鬧玩的時候麼?怎麼這樣懦弱,教女人打了你,還替她說話?我非問她外家,看看這是什麼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裏,向妻子伸伸舌頭,妻子也伸著舌頭回答他。但外麵越嗬責越厲害了。越嗬責,四弟婦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罵,妻子哭了。他在旁邊站著,勸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個隨嫁的丫頭,聽得姑太越罵越有勁,心裏非常害怕。十三四歲的女孩,哪裏會想事情的關係如何?她私自開了後門,一直跑回外家,氣喘喘地說:“不好了!我們姑娘被他家姑太罵得很厲害,說要趕她回來咧!”
親家爺是個商人,頭腦也很率直,一聽就有了氣,說:“怎樣說得這樣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來?誰家養女兒是要受別人的女兒欺負的?”他是個雜貨行主,手下有許多工人,一號召,都來聚在他麵前。他又不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著工人們一氣地說:“我家姑娘受人欺負了。你們替我到許家去出出氣。”工人一轟,就到了那有喪事的親家門前,大興問罪之師。
裏麵的人個個麵對麵呈出驚惶的狀態。老四和妻子也相對無言,不曉得要怎辦才好。外麵的人們來得非常橫逆,經兄弟們許多解釋然後回去。姊姊更氣得凶,跑到屋裏,指著四弟婦大罵特罵起來。
“你這潑婦,怎麼這一點點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來幹涉?你敢是依仗你家裏多養了幾個粗人,就來欺負我們不成?難道你不曉得我們詩禮之家在喪期裏要守製的麼?你不孝的賤人,難道丈夫叫你出來上供是不對的,你就敢用扇頭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條了,還敢起外家來鬧?好,要吃官司,你們可以一同上堂去,請官評評。弟弟是我抱大的,我總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會丫頭不在身邊。但事情已是鬧大了,自己不好再辯,因為她知道大姑的脾氣,越辯越惹氣。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們在靈前,對他們說:“像這樣的媳婦還要得麼?我想待一會,就扛她回去。”這大題目一出來,幾個弟弟都沒有話說,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條”時“先斬後奏”的辦法,就顫聲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他說:“沒誌氣的懦夫,還敢要這樣的婦人麼?她昨日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女子多著呢,日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我們已預備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禮教有勢,還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當事的四弟那時實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點勇氣也沒有,因為這“不守製”、“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證明妻子的無罪,有赦兔的餘地。他跑進房裏,妻子哭得眼都腫了。他也哭著向妻子說:“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對對……不起你!”妻子抽噎著說。丈夫也沒有什麼話可安慰她,隻挨著她坐下,用手撫著她的脖項。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頂轎子,跑進房裏,硬把她扶出來,把她頭上的白麻硬換上一縷紅絲,送她上轎去了。這意思就是說她此後就不是許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麼感想呢?我該有怎樣的感想呢?懦夫嗬!你不配顏在人世,就這樣算了麼?自私的我,卻因為不貫徹無勇氣而陷到這種地步,夫複何言!”當時他心裏也未必沒有這樣的語言。他為什麼懦弱到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為夫婦的愛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親家看見平地裏把女兒扛回來,氣得在堂上發抖。女兒也不能說什麼,隻跪在父親麵前大哭。老親家口口聲聲說要打官司,女兒直勸無需如此,是她的命該受這樣折磨的,若動官司隻能使她和丈夫吃虧,而且把兩家的仇恨結得越深。
老四在守製期內是不能出來的。他整天守著靈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勸慰他。姊姊並不是深恨四弟婦,不過她很固執,以為一事不對就事事不對,一時不對就永遠不對。她看“禮”比夫婦的愛要緊。禮是古聖人定下來,曆代的聖賢親自奉行的。婦人呢?這個不好,可以挑那個。所以夫婦的配合隻要有德有貌,像那不德、無禮的婦人,盡可以不要。
出殯後,四弟仍到他的書塾去。從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館街去的。自妻去後,就常住在窺園。他覺得一到妻子房裏冷清清地,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在書房伴著書眠還可以忘其愁苦。唉,情愛被壓的人都是要伴書眠的呀!
天色晚,學也散了。他獨在園裏一棵芒果樹下坐著發悶。妻子的隨嫁丫頭藍從園門直走進來,他雖熟視著,可像不理會一樣。等到丫頭叫了他一聲:“姑爺”,他才把著她的手臂,如見了妻子一般。他說:“你怎麼敢來?……姑娘好麼?”
“姑娘命我來請你去一趟。她這兩天不舒服,躺在床上那,她吩咐掌燈後才去,恐怕人家看見你,要笑話你。”
她說完,東張西望,也像怕人看見她來,不一會就走了。那幾點鍾的黃昏偏又延長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他到妻子家裏,丫頭一直就把他帶到樓上,也不敢教老親家知道。妻子的麵比前幾個月消疲了,他說:“我的……”,他說不下去了,隻改過來說:“你怎麼瘦得這個樣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沒起來,看見他還站著出神,就說:“為什麼不坐,難道你立刻要走麼?”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對眼地看著。丈夫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想分離後第一次相見的話是很難起首的。
“你是什麼病?”
“前兩天小產了一個男孩子!”
丈夫聽這話,直像喝了麻醉藥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過大,不配有福分,連從你得來的孩子也不許我有了。”
“不要緊的,日後我們還可以有五六個。你要保養保養才是。”
妻子笑中帶著很悲哀的神采,說:“癡男子,既休的妻還能有生子女的榮耀麼?”說時,丫頭遞了一盞龍眼幹甜茶來。這是台灣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禮茶。
“怎麼給我這茶喝,我們還講禮麼?”
“你以後再娶,總要和我生疏的。”
“我並沒休你。我們的婚書,我還留著呢。我,無論如何,總要想法子請你回去的;除了你,我還有誰?”
丫頭在旁邊插嘴說:“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請她回去罷。”
他對著丫頭說:“說得很快,你總不曉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執,非常喜歡賭氣,很難使人進退的。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已如此,夫複何言!”
小丫頭原是不懂事,事後才理會她跑回來報信的關係重大。她一聽“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不由得站在一邊哭起來。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個男子的心誌必得聽那寡後回家當姑太的姊姊使令麼?當時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沒奈他何,最多不過用“禮教的棒”來打他而已。但“禮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運麼?那時候,他並不是沒有反抗禮教的勇氣,是他還沒得著反抗禮教的啟示。他心的深密處也會像吳明遠那樣說,“該死該死!我既愛妹妹,而不知護妹妹;我既愛我自己,而不知為我自己著想。我負了妹妹,我誤了自己!事原來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惡豈能磨滅於萬一,然而赴湯蹈火,又何足償過失於萬一呢?你還敢說:‘事已如此,夫複何言’麼?”
四弟私會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說他沒誌氣。不過這樣的言語和愛情沒有關係。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樣。若是男子愛他的女人,他對於她的態度、語言、動作,都有父親對女兒的傾向;反過來說,女人對於她所愛的男子也具足母親對兒子的傾向。若兩方都是愛者,他們同時就是被愛者,那是說他們都自視為小孩子,故彼此間能吐露出真性情來。小孩們很願替他們的好朋友擔憂、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斷他們的私會。
妻子自回外家後,很悔她不該貪嚼一口檳榔,貪吸一管旱煙,致誤了靈前的大事。此後,檳榔不再入她的口,煙也不吸了。她要為自己的罪過懺悔,就吃起長齋來。就是她親愛的丈夫有時來到,很難得的相見時,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隻以念經繡佛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婦的愛不由得不壓在心意的崖石的下。
十幾年中,他隻是希望他嶽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挽回於萬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憐的。親家們一個是執拗,一個是賭氣,因之光天化日的時候難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廳上坐著,王家的人來叫他。姊姊不許,說:“四弟,不許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罷。聽說她這兩天病得很厲害,人來叫我,當然是很要緊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潑婦的。城外那門親給你講了好幾年,你總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禮的婦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這一次,他覺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聽這一套,徑自跑進屋裏,把長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門。姊姊雖然不高興,也沒法揪他回來。
到妻子家,上樓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閉著,病狀已很凶惡。他哭不出來,走近前,搖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來了!好容易盼得你來!我是不久的人了,你總要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像這十幾年,空守著我,於你也沒有益處。我不孝已夠了,還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條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還有誰?”
這時丫頭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歲,長得越嫵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種不可言喻的傷心,使她覺得她永遠對不起麵前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邊那位姑爺。
垂死的妻子說:“好罷,我們的恩義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著丫頭,用力往下說:“她長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來的,她得替我償還。”她對著丫頭說:“你願意麼?”丫頭紅了臉,不曉要怎樣回答。她又對丈夫說:“我死後,她就是我了。你如記念我們舊時的恩義,就請帶她回去,將來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摣住丫頭的手,隨後說:“唉,子女是要緊的,她將來若能替我為你養幾個子女,我就把她從前的過失都寬恕了。”
妻子死後好幾個月,他總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頭回來。他實在是很懦弱的,不曉怎樣怕姊姊會怕到這地步!
離王親家不遠住著一位老妗婆。她雖沒為這事擔心,但她對於事情的原委是很明了的。正要出門,在路上遇見丫頭,穿起一身素服,手挽著一竹籃東西,她問:“藍,你要到哪裏去?”
“我正要上我們姑娘的墳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妗婆一手扶著杖,一手捏著丫頭的嘴巴,說:“你長得這麼大了,還不回武館街去麼?”丫頭低下頭,沒回答她。她又問:“許家沒意思要你回去麼?”
從前的風俗對於隨嫁的丫頭多是預備給姑爺收起來做二房的,所以妗婆問得很自然。丫頭聽見“回去”兩字,本就不好意思,她雙眼望著地上,搖搖頭,靜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館街去的,自遇見丫頭以後,就想她是個長輩之一,總得讚成這事。她一直來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來告訴他應當辦的事體。姊姊被妗母一說,覺得再沒有可固執的了,說:“好罷,明後天預備一頂轎子去扛她回來就是。”
四弟說:“說得那麼容易?要總得照著娶繼室的禮節辦,她的神主還得請回來。”
姊姊說:“笑話,她已經和她的姑娘一同行過禮了,還行什麼禮?神主也不能同日請回來的。”
老妗母說:“扛回來時,請請客,當做一樁正事辦也是應該的。”
他們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讚成這樣辦。“這種事情,老人家最喜歡不過。”老妗母在辦事的時候當然是一早就過來了。
這位再回來的丫頭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兩個祖母,一個是生身祖母,一個是常住在外家的“吃齋祖母”——這名字是母親給我們講祖母的故事時所用的題目。又“丫頭”這兩個字是我家的“聖諱”,平常是不許說的。
我又講回來了。這種父母的愛的經驗,是我們最能理會的。人人經驗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親”“祖父”“愛兒”等等事跡,偶一感觸便如懸崖瀉水,從盤古以來直說到於今。我們的頭腦是曆史的,所以善用這種才能來描寫一切的故事。又因這愛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說到什麼程度,這一點總抹殺不掉。我愛讀《芝蘭與茉莉》,因為它是源源本本地說,用我們經驗中極普遍的事實觸動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讀這書,至少也會起一種回想的。
書看完了,回想也寫完了,上課的鍾直催著。現在的事好像比往事要緊,故要用工夫來想一想祖母的經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後的境遇也和書裏的祖母有一兩點相同罷。
寫於哥倫比亞圖書館四一三號,檢討室,十三年,二月,十日
銀翎的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陰濕的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唯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澹定地看那在溪澗裏逆行的魚兒喋著它們的殘瓣。
我們沿著溪澗走。正在找尋的時候,就看見一朵大白花從上遊順流而下。我說:“這時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著呢?”
我的朋友說:“你這近視鬼!你準看出那是白荷花麼?我看那是……”
說時遲,來時快,那白的東西已經流到我們跟前。黃先生急把采集網攔住水麵。那時,我才看出是一隻鴿子。他從網裏把那死的飛禽取出來,詫異說:“是誰那麼不仔細,把人家的傳書鴿打死了!”他說時,從鴿翼下取出一封長的小信來。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們慢慢把它展開,披在一塊石上。
“我們先看看這是從哪裏來的,要寄到哪裏去的,然後給他寄去,如何?”我一麵說,一麵看著,但那上頭不但地址沒有,甚至上下的款識也沒有。
黃先生說:“我們先看看裏頭寫的是什麼,不必講私德了。”
我笑著說:“是,沒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披閱一遍。”
於是我們一同念著:
你教昆兒帶銀翎、翠翼來,吩咐我,若是它們空著回去,就是我還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這兩隻小寶貝寄在霞妹那裏。誰知道前天她開籠擱飼料的時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噯,愛者,你看翠翼沒有帶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為還平安無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著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樣。不過,現在不能不對你說的,就是過幾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來和他計較。你一來,什麼事都好辦了。因為他怕的是你和他講理。
噯,愛者,你見信以後,必得前來,不然,就見我不著,以後隻能在累累荒塚中讀我的名字了,這不是我不等你,時間不讓我等你喲!
我盼望銀翎平平安安地帶著它的使命回去。
我們念完,黃先生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誰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罷了。現在要緊的,就是怎樣處置這封信。我想把它貼在樹上,也許有知道這事的人經過這裏,可以把它帶去。”我搖著頭,且輕輕地把信揭起。
黃先生說:“不如拿到村裏去打聽一下,或者容易找到一點線索。”
我們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張起來,仍把原信係在鴿翼底下。黃先生用采掘鍬子在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鴿子葬在裏頭,回頭為它立了一座小碑,且從水中淘出幾塊美麗的小石壓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開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搖下來,也落在這使者的墓上。
你為什麼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的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遊逛遊逛呢?在密雲不飛,急雨如注的時候,誰不願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的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備好了。”
她手裏還是慵懶懶地解著,口裏卻發出似答非答的聲:“——他為什麼還不來?”
除窗外的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聲以外,屋裏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裏,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麼?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的雁射殺麼?
你不敢進我的門,
因為我家養狗提防客人麼?
因為我家養貓捕鼠,
你就不來麼?
因為我的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麼?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麼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債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裏,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的人愛他的聰明,也憐他的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絕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求理解,不像書呆子隻求多念。
妻子的家裏有很大的花園供他遊玩;有許多奴仆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裏遊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仆人。
在一個陰鬱的天氣裏,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舒服的。嶽母叫他到屋裏閑談,不曉得為什麼緣故就勸起他來,嶽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後,你就比前格外客氣。我勸你毋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這樣,還不如家裏的仆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罰他給你看。”
“我哪裏懂得客氣!不過我覺得我欠的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麼。”
“什麼債?有人問你算賬麼?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樣。你短了什麼,盡管問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說閑話,我定不饒他。”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數量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然而你要什麼時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的計劃沒有?”
“唔……唔……”他心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罷。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麼怕死!你不要作這種非非想,還是順著境遇做人去罷。”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嶽母口裏發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裏,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的。花園呢?他更不願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裏爭摘好花去獻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的是人家毀壞現成的東西。
女傭四圍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交給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麵寫著:
親愛的嶽母:
你問我的話,教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覺得我所負的債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教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濟事的。我得出去找幾個幫忙的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現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麼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記念;我的往事,願你忘卻。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後,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盡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小 說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裏,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黏著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
——《綴網勞蛛》
許地山的小說創作,數量雖然不多,卻也不乏精品。其作品風格獨特,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因此而擁有大量的讀者。
許地山的創作分為兩個時期。早期作品具有浪漫主義傾向,晚期作品則走上了現實主義的道路。
許地山早期小說有著浪漫主義傾向,表現為三個方麵:異域色彩。故事背景多為緬甸、印度等南亞、東南亞國家,南國的自然、人文、風俗等使作品具有濃鬱的異域色彩。宗教氛圍。既描寫了許多宗教習俗和活動,更著重描寫了具有宗教信仰的主人公的出世精神。愛情線索。情節上,幾乎都貫穿著一條愛情、婚姻的線索。
許地山後期小說改變了早期小說的浪漫傾向,走上了現實主義道路,代表作為《春桃》等。《春桃》刻畫了一位下層勞動婦女春桃,在命運惡浪的捉弄前穩健地駕駛著人生之舟。戰亂使春桃的生活中同時出現兩個男人,這位樸實堅強的勞動婦女作出了自己勇敢的選擇,在“我是我自己的”信念下,她和兩個男人開起了三人公司,以自己的意誌支配自己的命運,表現了勞動者在生活的重壓下“相濡以沫”的高尚情操和道德準則。下層勞動者的真實描寫,自尊自強的勞動女性的塑造,顯示了作品的現實主義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