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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網勞蛛

“我像蜘蛛,

命運就是我的網。”

我把網結好,

還住在中央。

呀,我的網甚時節受了損傷!

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

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罷。”

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我再結網時,

要結在玳瑁梁棟

珠璣簾攏;

或結在斷井頹垣

荒煙蔓草中呢?

生的巨靈按手在我頭上說:

“自己選擇去罷,

你所在的地方無不興隆、亨通。”

雖然,我再結的網還是像從前那麼脆弱,

敵不過外力衝撞;

我網的形式還要像從前那麼整齊——

平行的絲連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狀嗎?

他把“生的萬花筒”交給我,說:

“望裏看罷,

你愛怎樣,就結成怎樣。”

呀,萬花筒裏等等的形狀和顏色

仍與從前沒有什麼差別!

求你再把第二個給我,

我好謹慎地選擇。

“咄咄!貪得而無智的小蟲!

自而今回溯到蒙鴻,

從沒有人說過裏麵有個形式與前相同。

去罷,生的結構都由這幾十顆‘彩琉璃屑’幻成種種,

不必再看第二個生的萬花筒。”

那晚上的月色格外明朗,隻是不時來些微風把滿園的花影移動得不歇地作響。素光從椰葉下來,正射在尚潔和她的客人史夫人身上。她們二人的容貌,在這時候自然不能認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對談的聲音卻像幽穀的回響,沒有一點模糊。

周圍的東西都沉默著,像要讓她們密談一般,樹上的鳥兒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裏的蟲兒也不敢做聲;就是尚潔身邊那隻玉狸,也當主人所發的聲音為催眠歌,隻管齁地沉睡著。她用纖手撫著玉狸,目光注在她的客人身上,懶懶地說:“奪魁嫂子,外間的閑話是聽不得的。這事我全不計較——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麼方法。”

她的客人聽了這場冷靜的話,心裏很是著急,說:“你對於自己的前程太不注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長久的顧慮,就免不了遇著危險,外人的話雖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的態度顯示得明了一點,教人不疑惑你才是。”

尚潔索性把玉狸抱在懷裏,低著頭,隻管摩弄。一會兒,她才冷笑了一聲,說:“嚇嚇,奪魁嫂子,你的話差了,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後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準知道,哪裏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麼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著危險,能保我今夜裏睡得平安麼?縱使我準知道今晚上會遇著危險,現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雲霧裏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

《經》裏說:‘不要為明日自誇,因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這句話,你忘了麼?……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這條雲封霧鎖的生命路程裏走動,莫如止住你的腳步;若是你有漫遊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圍的光景曖昧,不能使你賞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麼?

“我們從前的事,也許你和一般僑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願意破壞自己的名譽,也不忍教他出醜。你既是要我把態度顯示出來,我就得略把前事說一點給你聽,可是要求你暫時守這個秘密。

“論理,我也不是他的……”

史夫人沒等她說完,早把身子挺起來,作很驚訝的樣子,回頭用焦急的聲音說:“什麼?這又奇怪了!”

“這倒不是怪事,且聽我說下去。你聽這一點,就知道我的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的童養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過婚禮——那就是說,夫婦的名分,在我身上用不著。當時,我並不是愛他,不過要仗著他的幫助,救我脫出殘暴的婆家。走到這個地方,依著時勢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認他為夫……”

“原來你們的家有這樣特別的曆史。……那麼,你對於長孫先生可以說沒有精神的關係,不過是不自然的結合罷了。”

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麼?誠然,我從不曾在別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的愛情,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曾辨別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隻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組織是毫無關係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領他的情,因為他從沒有把自己的行為檢點一下。他的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慚愧。我常想著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裏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的關係,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的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著,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的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著,一麵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於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係,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並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麼,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於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隻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螻蟻便了。你放心罷,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罷。”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裏。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裏的東西染得和鉛製的一般。她伸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

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麼?”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著,順手把電燈擰著,一時滿屋裏都著上顏色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頷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著蓬亂的頭發……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

從她口裏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著許多默感。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光太強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裏消夜。我不覺得十分饑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方便去。把東西收拾清楚,隨著給我點一枝洋燭上來。”

妥娘遵從她的命令,立刻把燈滅了,接著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嗎?”

“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罷,夜很深了。”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裏,桌上一枝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枝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她於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幾上。那裏有一個軟墊,幾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別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唯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裏冥想了許多,睜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從燭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來,把臥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著呢?

呀,月亮也循著賓客的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裏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月亮雖然辭去,她還不轉眼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像要訴她心中的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輾來轉去,忽聽園裏“嚁”一聲,響得很厲害,她起來,走到窗邊,往外一望,但見一重一重的樹影和夜霧把園裏蓋得非常嚴密,教她看不見什麼。於是,她躡步下樓,喚醒妥娘,命她到園裏去察看那怪聲的出處。妥娘自己一個人哪裏敢出去,她走到門房把團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圍牆邊察一察。團哥也就起來了。

妥娘去不多會,便進來回話。她笑著說:“你猜是什麼呢?原來是一個蹇運的竊賊摔倒在我們的牆根。他的腿已摔壞了,腦袋也撞傷了,流得滿地都是血,動也動不得了。團哥拿著一枝荊條正在抽他哪。”

尚潔聽了,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為慈祥的心意。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牆根。團哥還在那裏,“你這該死的東西……不知厲害的壞種!……”一句一鞭,打罵得很高興。尚潔一到,就止住他,還命他和妥娘把受傷的賊扛到屋裏來。她吩咐讓他躺在貴妃榻上。仆人們都顯出不願意的樣子,因為他們想著一個賊人不應該受這麼好的待遇。

尚潔看出他們的意思,便說:“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憫的。若是你們不得著好機會,也許……”她說到這裏,覺得有點失言,教她的傭人聽了不舒服,就改過一句說話,“若是你們明白他的境遇,也許會體貼他。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得救護的。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著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麵體貼他呢?你們不要怕他的血沾髒了那墊子,盡管扶他躺下。”團哥隻得扶他躺下,口裏沉吟地說:“我們還得為他請醫生去嗎?”

“且慢,你把燈移近一點,待我來看一看。救傷的事,我還在行。妥娘,你上樓去把我們那個常備藥箱,捧下來。”又對團哥說:“你去倒一盆清水來罷。”

仆人都遵命各自幹事去了。那賊雖閉著眼,方才尚潔所說的話,卻能聽得分明。他心裏的感激可使他自忘是個罪人,反覺他是世界裏一個最能得人愛惜的青年。這樣的待遇,也許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著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的太陽穴邊受了一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她用藥棉蘸水輕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跡滌淨,再用繃帶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驀聽得外麵敲門的聲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麼早就來敲門呢?”

“是警察罷。”

妥娘提起這四個字,叫她很著急。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

那賊躺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但這樣的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沒有叫人去報警察……”正說到這裏,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來的並不是警察,卻是這家的主人長孫可望。他見尚潔穿著一件睡衣站在那裏和一個躺著的男子說話,心裏的無名火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孔裏發射出來。他第一句就問:“那人是誰?”

這個問實在叫尚潔不容易回答,因為她從不曾問過那受傷者的名字,也不便說他是賊。

“他……他是受傷的人……”

可望不等說完,便拉住她的手,說:“你辦的事,我早已知道。

我這幾天不回來,正要偵察你的動靜,今天可給我撞見了。我何嚐辜負你呢?……一同上去罷,我們可以慢慢地談。”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邊,看得情急,就大聲嚷著:“他是賊!”

“我是賊,我是賊!”那可憐的人也嚷了兩聲。可望隻對著他冷笑,說:“我明知道你是賊。不必報名,你且歇一歇罷。”

一到臥房裏,可望就說:“我且問你,我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學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禮拜堂聽道,我便特地為你預備車馬。現在你有學問了,也入教了,我且問你,學堂教你這樣做,教堂教你這樣做麼?”

他的話意是要詰問她為什麼變心,因為他許久就聽見人說尚潔嫌他鄙陋不文,要離棄他去嫁給一個姓譚的。夜間的事,他一概不知,他進門一看尚潔的神色,老以為她所做的是一段愛情把戲。在尚潔方麵,以為他是不喜歡她這樣待遇竊賊。她的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賦的,她也覺得這樣辦,於自己的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沒有衝突,就回答說:“是的,學堂教我這樣做,教會也教我這樣做。你敢是……”

“是嗎?”可望喝了一聲,猛將懷中小刀取出來向尚潔的肩膀上一擊。這不幸的婦人立時倒在地上,那玉白的麵龐已像漬在胭脂膏裏一樣。

她不說什麼,但用一種沉靜的和無抵抗的態度,就足以感動那愚頑的凶手。可望見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緒已把凶猛的怒氣克服了。他不再有什麼動作,隻站在一邊出神。他看尚潔動也不動一下,估量她是死了。那時,他覺得自己的罪惡壓住他,不許再逗留在那裏,便溜煙似地往外跑。

妥娘見他跑了,知道樓上必有事故,就趕緊上來,她看尚潔那樣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聲,一麵上去,要把她攙扶起來。尚潔這時,眼睛略略睜開,像要對她說什麼,隻是說不出。

她指著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見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的手便即酥軟,周身發抖,待要扶她,也沒有氣力了。她含淚對著主婦說:

“容我去請醫生罷。”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請史夫人來,便回答說:“好,我也去請史夫人來。”她教團哥看門,自己雇一輛車找救星去了。

醫生把尚潔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術,趕到史夫人來時,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醫生對史夫人說:“長孫夫人的傷不甚要緊,保養一兩個星期便可複元。幸而那刀從肩胛骨外麵脫出來,沒有傷到肺葉——那兩個創口是不要緊的。”

醫生辭去以後,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這時,尚潔的精神稍微恢複,就對她的知交說:“我不能多說話,隻求你把底下那個受傷的人先送到公醫院去,其餘的,待我好了再給你說。……唉,我的嫂子,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你這幾天得和我同在一塊兒住。”

史夫人一進門就不明白底下為什麼躺著一個受傷的男子。妥娘去時,也沒有對她詳細地說。她看見尚潔這個樣子,又不便往下問。但尚潔的穎悟性從不會被刀所傷,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這個悶葫蘆,就說:“我現在沒有氣力給你細說,你可以向妥娘打聽去。就要速速去辦,若是他回來,便要害了他的性命。”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來,就陪著她在房裏,沒有回家。

那四歲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啼啼笑笑,過她的平安日子。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過去。她也漸次複元了。她想許久沒有到園裏去,就央求史夫人扶著她慢慢走出來。她們穿過那晚上談話的柳蔭,來到園邊一個小亭下,就歇在那裏。她們坐的地方滿開了玫瑰,那清靜溫香的景色委實可以消滅一切憂悶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們這裏有這麼些好花,待一會,可以折幾枝帶回屋裏。”

“你且歇歇,我為你選擇幾枝罷。”史夫人說時,便起來折花。

尚潔見她腳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著說:“你看,你腳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為什麼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頭一看,用手把花提起來,便歎了一口氣。

“怎麼啦?”

史夫人說:“這花不好。”因為那花隻剩地上那一半,還有一邊是被蟲傷了。她怕說出傷字,要傷尚潔的心,所以這樣回答。但尚潔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叫遞過來給她看。

“奪魁嫂,你說它不好麼?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這花雖然被蟲傷了一半,還開得這麼好看,可見人的命運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奪去,雖然不完全,也可以得著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滿,你以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聯想到自己的事情上頭,隻回答說:“那是當然的,命運的偃蹇和亨通,於我們的生活沒有多大關係。”

談話之間,妥娘領著史奪魁先生進來。他向尚潔和他的妻子問過好,便坐在她們對麵一張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說什麼,頭一句就問:“事情怎樣解決呢?”

史先生說:“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給長孫夫人一個信。昨天在會堂裏有一個很激烈的紛爭,因為有些人說可望的舉動是長孫夫人迫他做成的,應當剝奪她赴聖筵的權利。我和我奉真牧師在席間極力申辯,終歸無效。”他望著尚潔說:“聖筵赴與不赴也不要緊。因為我們的信仰決不能為儀式所束縛,我們的行為,隻求對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為我沒有把那可憐的人交給警察,便責罰我麼?”

史先生搖頭說:“不,不,現在的問題不在那事上頭。前天可望寄一封長信到會裏,說到你怎樣對他不住,怎樣想棄絕他去嫁給別人。他對於你和某人、某人往來的地點、時間都說出來。且說,他不願意再見你的麵,若不與你離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說的人很多,我們怎樣申辯也挽不過來。我們雖然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麼憑據來證明,我現在正要告訴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這裏不像我們祖國,公庭上沒有女人說話的地位。況且他的買賣起先都是你拿資本出來,要離異時,照法律,最少總得把財產分一半給你。……像這樣的男子,不要他也罷了。”

尚潔說:“那事實現在不必分辯,我早已對嫂子說明了。會裏因為信條的緣故,說我的行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聖筵——這是他們所信的,我有什麼可說的呢!”她說到末一句,聲音便低下了。她的顏色很像為同會的人誤解她和誤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樣道理,為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嗎?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為乳汁,哪能幹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布離婚。若說他不願意再見我的麵,我盡可以搬出去。財產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爭什麼?……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著給他……”

“可是你一把財產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尚潔沉吟半晌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隻不能支持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紮。至於佩荷……”她又沉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罷,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爭。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裏就是。”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著別人指導。並且她在無論什麼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將來的生活,一聽了她的話,便不再說什麼,隻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為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別業在土華地方,早就想教尚潔到那裏去養病,到現在她才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的身體還不甚複元,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麼事情,何不到我們的別莊裏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著對他妻子說:“這也好。隻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於出門的人,海濤的顛簸當然不能製服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著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尚潔也想找一個靜養的地方,不意他們夫婦那麼仗義,所以不待躊躇便應許了。她不願意為自己的緣故教別人麻煩,因此不讓史夫人跟著前去。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嚐慣的。史嫂子在家裏也有許多當辦的事情,哪裏能夠和我同行?還是我自己去好一點。我很感謝你們二位的高誼,要怎樣表示我的謝忱,我卻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萬分之一。我隻說一聲‘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煩你再去問他要怎樣處置佩荷,等這事弄清楚,我便要動身。”她說著,就從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間選出一朵好看的遞給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鈕門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辭,替她辦交涉去了。

土華在馬來半島的西岸,地方雖然不大,風景倒還幽致。那海裏出的珠寶不少,所以住在那裏的多半是搜寶之客。尚潔住的地方就在海邊一叢棕林裏。在她的門外,不時看見采珠的船往來於金的塔尖和銀的浪頭之間。這采珠的工夫賜給她許多教訓。因為她這幾個月來常想著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樣,整天冒險入海裏去,要得著多少,得著什麼,采珠者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這個感想決不會妨害她的生命。她見那些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會她在世間的曆程也和采珠的工作一樣。要得著多少,得著什麼,雖然不在她的權能之下,可是她每天總得入海一遭,因為她的本分就是如此。

她對於前途不但沒有一點灰心,且要更加奮勉。可望雖是剝奪她們母女的關係,不許佩荷跟著她,然而她仍不忍棄掉她的責任,每月要托人暗地裏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給她女兒。

她現在已變主婦的地位為一個珠寶商的記室了。住在那裏的人,都說她是人家的棄婦,就看輕她,所以她所交遊的都是珠船裏的工人。那班沒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時候,便因著她的姿色爭來找她開心。但她的威儀常是調伏這班人的邪念,教他們轉過心來承認她是他們的師保。

她一連三年,除幹她的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說幾句英吉利語,念些少經文,知道些少常識。在她的團體裏,使令,供養,無不如意。若說過快活日子,能像她這樣,也就不劣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缺陷的。社會地位,沒有她的分;家庭生活,也沒有她的分;我們想想,她心裏到底有什麼感覺?前一項,於她是不甚重要的;後一項,可就繚亂她的衷腸了!史夫人雖常寄信給她,然而她不見信則已,一見了信,那種說不出來的傷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的家庭,每要在樹林裏徘徊,樹上的蛁常要幻成她女兒的聲音對她說:“母思兒耶?母思兒耶?”這本不是奇跡,因為發聲者無情,聽音者有意;她不但對於那些小蟲的聲音是這樣,即如一切的聲音和顏色,偶一觸著她的感官,便幻成她的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遙望著無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邊,常覺得她的女兒踏著浪花踴躍而來,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裏,手拿著一張佩荷的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給她寄來的。

她翻來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頭,又得著當時所現的異象。她看見一個人攜著她的女兒從海邊上來,穿過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說:“長孫夫人,許久不見,貴體康健啊!我領你的女兒來找你哪。”

尚潔此時,展一展眼睛,才理會果然是史先生攜著佩荷找她來。她不等回答史先生的話,便上前用力摟住佩荷,她的哭聲從她愛心的深密處殷雷似的震發出來。佩荷因為不認得她,害怕起來,也放聲哭了一場。史先生不知道感觸了什麼,也在旁邊隻盡管擦眼淚。

這三種不同情緒的哭泣止了以後,尚潔就嗚咽地問史先生說:“我實在喜歡。想不到你會來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來!……”她要問的話很多,一時摸不著頭緒。隻摟定佩荷,眼看著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莊重地說:“夫人,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好消息!”

“你且鎮定一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我們一得著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來找你。這奇事,我們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幾天才聽見我奉真牧師說的。我牧師自那年為你的事卸職後,他的生活,你已經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縫匠,晚間還做製餅師嗎?我信得過,神必要幫助他,因為神的兒子說:‘為義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業還順利嗎?”

“倒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勞動,在合宜的時候,還到處去傳福音哪。他現在不用這樣地吃苦,因為他的老教會看他的行為,請他回國仍舊當牧師去,在前一個星期已經動身了。”

“是嗎!謝謝神!他必不能長久地受苦。”

“就是因為我牧師回國的事,我才能到這裏來。你知道長孫先生也受了他的感化麼?這事詳細地說起來,倒是一種神跡。我現在來,也是為告訴你這件事。

“前幾天,長孫先生忽然到我家裏找我。他一向就和我們很生疏,好幾年也不過訪一次,所以這次的來,教我們很詫異。他第一句就問你的近況如何,且訴說他的懊悔。他說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師警醒他的。現在我就將他的話,照樣說一遍給你聽——

“‘在這兩三年間,我牧師常來找我談話,有時也請我到他的麵包房裏去聽他講道。我和他來往那麼些次,就覺得他是我的好師傅。我每有難決的事情或疑慮的問題,都去請教他。

“‘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離以後,每疑惑尚潔的操守,又常聽見家裏傭人思念她的話,心裏就十分懊悔。但我總想著,男人說話將軍箭,事已做出,哪裏還有臉皮收回來?本是打算給它一個錯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覺得不對。到我牧師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領教訓的時候,講了一個章經,教我很受感動。散會後,他對我說,他盼望我做的是請尚潔回來。他又念《馬可福音》十章給我聽,我自得著那教訓以後,越覺得我很卑鄙、凶殘、淫穢,很對不住她。現在要求你先把佩荷帶去見她,盼望她為女兒的緣故赦免我。你們可以先走,我隨後也要親自前往。’

“他說懊悔的話很多,我也不能細說了。等他來時,容他自己對你細說罷。我很奇怪我牧師對於這事,以前一點也沒有對我說過,到要走時,才略提一提;反教他來到我那裏去,這不是神跡嗎?”

尚潔聽了這一席話,卻沒有顯出特別愉悅的神色,隻說:“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恤和讚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魯莽,是一件極可喜的事。——你願意到我屋裏去看一看嗎?我們一同走走罷。”

他們一麵走,一麵談。史先生問起她在這裏的事業如何,她不願意把所經曆的種種苦處盡說出來,隻說:“我來這裏,幾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費,因為我已找著了許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靈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麼容易,然而我竟能得著二三十顆。此外,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

尚潔把她事情結束停當,等可望不來,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裏和她的朋友們告辭,在路上就遇見可望跟著一個本地人從對麵來。她認得是可望,就堆著笑容,搶前幾步去迎他,說:“可望君,平安哪!”可望一見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個敬禮,說:“可敬的婦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傷害我的身體,和你我二人的感情,此後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實在不配再見你的麵,盼望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心中。今天來到這裏,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的行為,還要請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現在要到哪裏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動身,我隨後回來。”

尚潔見他那番誠懇的態度,比起從前,簡直是兩個人,心裏自然滿是愉快,且暗自謝她的神在他身上所顯的奇跡。她說:“呀!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裏消散了,何必重新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裏,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請你把那些事情擱在腦後罷。我本想到船裏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辭行。你怎樣不和我們一起回去,還有別的事情要辦麼?史先生現時在他的別業——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一同到那裏去罷,待一會,再出來辭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為我還有些正當的事情要辦。恐怕不能和你們一同回去,什麼事,以後我才叫你知道。”

“那麼,你教這土人領你去罷,從這裏走不遠就是。我先到船裏,回頭再和你細談。再見哪!”

她從土華回來,先住在史先生家裏,意思是要等可望來到,一同搬回她的舊房子去。誰知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華所說的話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哪裏去呢?去幹什麼呢?她正想著,史先生拿了一封信進來對她說:“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後天就搬回去罷。他寄給我這一封信說,他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於激烈的愛情所致,因他愛你的緣故,所以傷了你。現在他要把從前邪惡的行為和暴躁的脾氣改過來,且要償還你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暫時離開你。他已經到檳榔嶼了。他不直接寫信給你的緣故,是怕你傷心,故此寫給我,教我好安慰你;他還說從前一切的產業都是你的,他不應獨自霸占了許多,要求你盡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來。

“這樣看來,不如你先搬回去,我這裏派人去找他回來如何?唉,想不到他一會兒就能悔改到這步田地!”

她遇事本來很沉靜,史先生說時,她的顏色從不曾顯出什麼變態,隻說:“為愛情麼?為愛而離開我麼?這是當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

他既然規定他自己的行程,又何必費工夫去尋找他呢?我是沒有成見的,事情怎樣來,我怎樣對付就是。”

尚潔搬回來那天,可巧下了一點雨,好像上天使園裏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淨來迎接它們的舊主人一樣。她進門時,妥娘正在整理廳堂,一見她來,便嚷著:“奶奶,你回來了!我們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間亂得很,等我把各樣東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園去看看罷,你手植各樣的花木都長大了。後麵那棵釋迦頭長得像羅傘一樣,結果也不少,去看看罷。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來了,她們現時也在園裏。”

她和妥娘說了幾句話,便到園裏。一拐彎,就看見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樹蔭底下一張凳上——那就是幾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著談話的地方。她走來,又和史夫人並肩坐在那裏。

史夫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安慰她的話。她像不信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論的解釋來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滿足。然而她一時不能說出合宜的話,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無憂鬱在內。她無意中一抬頭,看見佩荷拿著樹枝把結在玫瑰花上一個蜘蛛網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許久,就想出一個意思來。

她說:“呀,我給這個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裏,回頭把網組織起來。他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黏著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

“他不曉得那網什麼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一旦破了,他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

“他的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為一個網。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各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黏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

“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嚐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隻能聽其自然罷了。”

史夫人還要說時,妥娘來說屋子已收拾好了,請她們進去看看。於是,她們一麵談,一麵離開那裏。園裏沒人,寂靜了許久。方才那隻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著網的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他補這個幹什麼?因為他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在費總理的客廳裏

費總理的會客廳裏麵的陳設都能表示他是一個辦慈善事業具有熱心和經驗的人。梁上懸著兩塊“急公好義”和“善與人同”的匾額,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總統頒賜的,我們看當中蓋著一方“榮典之璽”的印文便可以知道。在兩塊匾當中懸著一塊“敦詩說禮之堂”的題額,聽說是花了幾百圓的潤筆費請求康老先生寫的。因為總理要康老先生多寫幾個字,所以他的堂名會那麼長。四圍牆上的裝飾品無非是褒獎狀、格言聯對、天官賜福圖、大鏡之類。廳裏的鏡框很多,最大的是對著當街的窗戶那麵西洋大鏡。廳裏的家私都是用上等楠木製成。幾桌之上雜陳些新舊真假的古董和東西洋大小自鳴鍾。廳角的書架上除了幾本《孝經》《治家格言注》《理學大全》和些日報以外,其餘的都是募捐冊和幾冊名人的介紹字跡。

當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著胡子的客人進來,說:“請坐一會兒,總理就出來。”客人坐下了。當差的進裏麵去,好像對著一個丫頭說:“去請大爺,外頭有位黃先生要見他。”裏麵隱約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翠花,爺在五太太房間哪。”我們從這句話可以斷定費總理的家庭是公雞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頭還不算在內。其實這也算不了怎麼一回事,在這個禮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當代政府提倡“舊道德”的時候,多納幾位“小星”,既足以增門第的光榮,又可以為敦倫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話,何況時時墊款出來辦慈善事業的費總理呢!

已經過一刻鍾了,客人正在左觀右望的時候,主人費總理一麵整理他的長褂,一麵踏進客廳,連連作揖,說:“失迎了,對不住,對不住!”黃先生自然要趕快答禮說:“豈敢,豈敢。”賓主敘過寒暄,客人便言歸正傳,向總理說:“鄙人在本鄉也辦了一個婦女慈善工廠,每聽見人家稱讚您老先生所辦的民生婦女慈善習藝工廠成績很好,所以今早特意來到,請老先生給介紹到貴工廠參觀參觀,其中一定有許多可以為敝廠模範的地方。”

總理的身材長短正合乎“讀書人”的度數,體質的柔弱也很相稱。他那副玄黃相雜的牙齒,很能表現他是個闊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鴉片,決不能使他的牙齒染出天地的正色來!他顯出很謙虛的態度,對客人詳述他創辦民生女工廠的宗旨和最近發展的情形。從他的話裏我們知道工廠的經費是向各地捐來的。女工們盡是鄉間婦女。她們學的手藝都很平常,多半是織襪、花邊、裁縫,那等輕巧的工藝。工廠的出品雖然很多,銷路也很好,依理說應當賺錢,可是從總理的敘述上,他每年總要賠墊一萬幾千塊錢!

總理命人打電話到工廠去通知說黃先生要去參觀,又親自寫了幾個字在他自己的名片上作為介紹他的證據。黃先生顯出感謝的神氣,站起來向主人鞠躬告辭,主人約他晚間回來吃便飯。

主人送客出門時,順手把電扇的製鈕轉了,微細的風還可以使書架上那幾本《孝經》之類一頁一頁地被吹起來,還落下去。

主人大概又回到第幾姨太房裏抽鴉片去。客廳裏頓然寂靜了。不過上房裏好像有女人哭罵的聲音,隱約聽見“我是有夫之婦……你有錢也不成……”,其餘的就聽不清了。午飯剛完,當差的又引導了一位客人進來,遞過茶,又到上房去回報說:“二爺來了。”

二爺與費總理是交換蘭譜的兄弟。實際上他比總理大三四歲,可是他自己一定要說少三兩歲,情願列在老弟的地位。這也許是因為他本來排行第二的緣故。他的臉上現出很焦急的樣子,恨不能立時就見著總理。

這次總理卻不教客人等那麼久。他也沒穿長褂,手捧著水煙筒,一麵吹著紙撚,進到客廳裏來。他說:“二弟吃過飯沒有?怎麼這樣著急?”

“大哥,咱們的工廠這一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煩。不曉得誰到南方去報告說咱們都是土豪劣紳,聽說他們來到就要查辦咧。我早晨為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現在還沒吃中飯哪。假使他們發現了咱們用民生工廠的捐款去辦興華公司,大哥,你有什麼方法對付?若是教他們查出來,咱們不挨槍斃也得擔個無期徒刑!”

總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氣,從容地說:“二弟,別著急,先叫人開飯給你吃,咱們再商量。”他按電鈴,叫人預備飯菜,接著對二爺說:“你到底是膽量不大,些小事情還值得這麼驚惶!‘土豪劣紳’的名詞難道還會加在慈善家的頭上不成?假使人來查辦,一領他們到這敦詩說禮之堂來看看,捐冊、賬本、褒獎狀,件件都是來路分明,去路清楚,他們還能指摘什麼,咱們當然不要承認興華公司的資本就是民生工廠的捐款。世間沒有不許辦慈善事業的人兼為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沒有講不過去的地方。”

“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們的款項來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著你大哥辦慈善事業,倒辦出一身罪過來了,怎辦,怎辦?”二爺說得非常焦急。

“你別慌張,我對於這事早已有了對付的方法。咱們並沒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廠的款項到興華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項本來是慈善性質,消耗了是當然的事體,隻要咱們多劃幾筆賬便可以敷衍過去。其實捐錢的人,誰來考察咱們的賬目?捐一千幾百塊的,本來就衝著咱們的麵子,不好意思不捐,實在他們也不是為要辦慈善事業而捐錢,他們的錢一拿出來,早就存著輸了幾台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隻要他們來到廠裏看見他們的名牌高高地懸掛在會堂上頭,他們就心滿意足了。還有捐一百幾十的‘無名氏’,我們也可以從中想法子。在四五十個捐一百元的‘無名氏’當中,我們可以隻報出三四個,那捐款的人個個便會想著報告書上所記的便是他。這裏豈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錢來?至於那班捐一塊幾毛錢的,他們要查賬,咱們也得問問他們配不配。”

“然則工廠基金捐款的問題呢?”二爺又問。

“工廠的基金捐款也可以歸在去年證券交易失敗的賬裏。若是查到那一筆,至多是派咱們‘付托失當,經營不善’這幾個字,也擔不上什麼處分,更掛不上何等罪名。再進一步說,咱們的興華公司,表麵上豈不能說是為工廠銷貨和其他利益而設的?又公司的股東,自來就沒有咱姓費的名字,也沒你二爺的名字,咱的姨太開公司難道是犯罪行為?總而言之,咱們是名正言順,請你不要慌張害怕。”他一麵說,一麵把水煙筒吸得嘩羅嘩羅地響。

二爺聽他所說,也連連點頭說:“有理有理!工廠的事,咱們可以說對得起人家,就是查辦,也管教他查出功勞來。……然而,大哥,咱們還有一樁案未了。你記得去年學生們到咱們公司去檢貨,被咱們的夥計打死了他們兩個人,這樁案件,他們來到,一定要辦的。昨天我就聽見人家說,學生會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狀,又要把什麼標語、口號貼在街上。不但如此,他們又要把咱們夥計冒充日籍的事實揭露出來。我想這事比工廠的問題還要重大。這真是要咱們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譽咧。”

總理雖然心裏不安,但仍鎮靜地說:“那件事情,我已經拜托國仁向那邊接洽去了,結果如何,雖不敢說定,但據我看來,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國仁在南方很有點勢力,隻要他向那邊的當局為咱們說一句好話,咱們再用些錢,那就沒有事了。”

“這一次恐怕錢有點使不上罷,他們以廉潔相號召,難道還能受賄賂?”

“咳!二弟你真是個老實人!世間事都是說的容易做的難。何況他們隻是提倡廉潔政府,並沒明說廉潔個人。政府當然是不會受賄賂的,曆來的政府哪一個受過賄呢?反正都是和咱們一類的人,誰不愛錢?隻要咱們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裏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國仁那裏去打聽一下,看看事情進行到什麼程度。”

“那麼,我就去罷。我想這一次用錢有點靠不住。”

總理自然願意他立刻到國仁那裏去打聽。他不但可以省一頓客飯,並且可以得著那樁案件的最近消息。他說:“要去還得快些去,飯後他是常出門的。你就在外頭隨便吃些東西罷。可惡的廚子,教他做一頓飯到大半天還沒做出來!”他故意叫人來罵了幾句,又吩咐給二爺雇車。不一會,車雇得了,二爺站起來順便問總理說:“芙蓉的事情和諧罷?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總理聽見他這話,臉上便現出不安的狀態。他回答說:“現在沒有工夫和你細談那事,回頭再給你說罷。”他又對二爺說,“你快去快回來,今晚上在我這裏吃晚飯罷。我請了一位黃先生,正要你來陪。國仁有工夫,也請他來。”

二爺坐上車,匆匆地到國仁那裏去了。總理沒有送客出門,自己吸著水煙,回到上房。當差的進客廳裏來,把桌上茶杯裏的剩茶倒了,然後把它們擱在架上。客廳裏現在又寂靜了。我們隻能從壁上的鏡子裏看見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見時髦的女人開著汽車從窗外經過,車上隻坐著她的愛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車上那隻畜生不時伸出頭來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闊人的狗!它的吠聲在費總理的客廳裏也可以聽見。

時辰鍾剛敲過三下,客廳裏又熱鬧起來了。民生工廠的庶務長魏先生領著一對鄉下夫婦進來,指示他們總理客廳裏的陳設。

鄉下人看見當中二塊匾就聯想到他們的大宗祠裏也懸著像旁邊兩塊一樣的東西,聽說是皇帝賜給他們第幾代的祖先的。總理客廳裏的大小自鳴鍾、新舊古董和一切的陳設,教他們心裏想著就是皇帝的金鑾殿也不過是這般布置而已。他們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邊的東西,心裏有的是讚羨。

魏先生對他們說:“我對你們說,你們不信,現在理會了。我們的總理是個有身家有名譽的財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們兩人的造化。她若嫁給總理做姨太,你們不但不愁沒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將來你們那個小狗兒要做一任縣知事也不難。”

老頭子說:“好倒很好,不過芙蓉是從小養來給小狗兒做媳婦,若是把她嫁了,我們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說:“我們送她到工廠去也是為要使她學些手藝,好教我們多收些錢財,現在既然是總理財主要她,我們隻得怨小狗兒沒福氣。

總理財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們的小狗兒做個營長、旅長,那我們就可以要一點財禮為他另娶一個回來。我說魏老爺呀,營長是不是管得著縣知事?您方才說總理財主可以給小狗兒一個縣知事做,我想還不如做個營長、旅長更好。現在做縣知事的都要受氣,聽說營長還可以升到督辦哪。”

魏先生說:“隻要你們答應,天大的官司,咱們總理都吃得起。你看咱們總理幾位姨太的親戚沒有一個不是當闊差事的。小狗兒如肯把芙蓉讓給總理,哪愁他不得著好差事!不說是營長、旅長,他要什麼就得什麼。”

老頭子是個明理知禮的人,他雖然不大願意,卻也不敢違忤魏先生的意思。他說:“無論如何,咱們兩個老夥計是不能完全做主的。這個還得問問芙蓉,看她自己願意不願意。”

魏先生立時回答他說:“芙蓉一定願意。隻要你們兩個人答應,一切的都好辦了。她昨晚已在這裏上房住一宿,若不願意,她肯麼?”

老頭子聽見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興。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氣不對,趕快對他說明工廠裏的習慣,女工可以被雇到廠外做活去。總理也有權柄調女工到家裏當差,譬如翠花、菱花們,都是常在家裏做工的。昨晚上剛巧總理太太有點活要芙蓉來做,所以住了一宿,並沒有別的緣故。

芙蓉的公姑請求叫她出來把事由說個明白,問她到底願意不願意。不一會,翠花領著芙蓉進到客廳裏。她一見著兩位老人家,便長跪在地上哭個不休。她嚷著說:“我的爹媽,快帶我回家去罷,我不能在這裏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婦。我決不能依從他。他有錢也不能買我的誌向。……”

她的聲音可以從窗戶傳達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勸她不要放聲哭,有話好好地說。老婆子把她扶起來,她咒罵了一場,氣泄過了,聲音也漸漸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個貪求富貴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邊,細聲對她勸說,說她若是嫁給總理財主,家裏就有這樣好處,那樣好處。但她至終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給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寧願回家跟著小狗兒過日子。

魏先生雖然把她勸不過來,心裏卻很佩服她。老少喧嚷過一會,芙蓉便隨著她的公姑回到鄉間去。魏先生把總理請出來,對他說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罷,反正廠裏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

總理也罵她是個不識抬舉的賤人,說她昨夜和早晨怎樣在上房吵鬧。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時候,從她麵前經過,又被她侮辱了一頓。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腳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廠去,把芙蓉的名字開除,還教他從工廠的臨時費支出幾十塊錢送給她家人,教他們不要播揚這事。

五點鍾過了。幾個警察來到費總理家的門房,費家的人個個都捏著一把汗,心裏以為是芙蓉同著她的公姑到警察廳去上訴,現在來傳人了。警察們倒不像來傳人的樣子。他們隻報告說:“上頭有話,明天歡迎總司令、總指揮,各家各戶都得掛旗。”費家的大小這才放了心。

當差的說:“前幾天歡送大帥,你們要人掛旗,明天歡迎總司令,又要掛旗,整天掛旗,有什麼意思?”

“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們隻得照傳。不過明天千萬別掛五色國旗,現在改用海軍旗做國旗。”

“哪裏找海軍旗去?這都是你們警廳的主意,一會要人掛這樣的旗,一會又要人掛那樣的旗。”

“我們也管不了。上頭說掛龍旗,我們便教掛龍旗;上頭說掛紅旗,我們也得照傳,教掛紅旗。”

警察叮嚀了一會,又往別家通告去了。客廳的大鏡裏已經映著街上一家新開張的男女理發所門口掛著兩麵二丈四長、垂到地上的黨國大旗。那旗比新華門平時所用的還要大,從遠地看來,幾乎令人以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機關。

掌燈的時候到了。費總理的客廳裏安排著一席酒,是為日間參觀工廠的黃先生預備的。還是庶務長魏先生先到。

他把方才總理吩咐他去辦的事情都辦妥了。他又對總理說他已買了兩麵新的國旗。總理說他不該買新的,費那麼些錢,他說應當到估衣鋪去搜羅。原來總理以為新的國旗可以到估衣鋪去買。

二爺也到了。從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壞的。他從袖裏掏出幾本書本,對費總理說:“國仁今晚要搭專車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來了。他教我把這幾本書帶來給你看。他說此後要在社會上做事,非能背誦這裏頭的字句不成。這是新頒的《聖經》,一點一畫也不許人改易的。”

他雖然說得如此鄭重,總理卻慢慢地取過來翻了幾遍。他在無意中翻出“民生主義”幾個字,不覺狂喜起來,對二爺說:“咱們的民生工廠不就是民生主義麼?”

“有理有理。咱們的見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嗬!”二爺又對總理說國仁已把事情辦妥,前途大概沒有什麼危險。總理把幾本書也放在《孝經》《治家格言》等書上頭。也許客廳的那一個犄角就是他的圖書館!他沒有別的地方藏書。

黃先生也到了,他對於總理所辦的工廠十分讚美,總理也謙讓了幾句,還對他說他的工廠與民生主義的關係,黃先生越發佩服他是個當代的社會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總理的同誌。他想他能與總理同席,是一樁非常榮幸可以記在參觀日記上頭、將來出版公布的事體。他自然也很羨慕總理的闊綽。心裏想著,若不是財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樣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後的結論以為若不是財主,就沒有做慈善家的資格。可不是!

賓主入席,暢快地吃喝了一頓,到十點左右,各自散去。客廳裏現在隻剩下幾個當差的在那裏收拾杯盤。器具摩蕩的聲音與從窗外送來那家新開張的男女理發所的留聲機唱片的聲音混在一起。

無憂花

加多憐新近從南方回來,因為她父親剛去世,遺下很多財產給她幾位兄妹,她分得幾萬元現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寬,是她小時跟著父親居住過的,很多可紀念的交際會,都在那裏舉行過,所以她寧願少得五萬元,也要向她哥哥換那房子。她的丈夫樸君,在南方一個縣裏的教育機關當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雖不很夠用,幸賴祖宗給他留下一點產業,還可以勉強度過日子。

自從加多憐沾著新法律的利益,得了父親這筆遺產,她便嫌樸君所住的地方閉塞簡陋,沒有公園、戲院,沒有舞場,也沒有夠得上與她交遊的人物。在窮鄉僻壤裏,她在外洋十年間所學的種種自然沒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的物質生活,喜歡外國器用,羨慕西洋人的性情。她的名字原來叫做黃家蘭,但是偏要譯成英國音義,叫加多憐伊羅。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這次決心離開她丈夫,為的要恢複她的都市生活。她把那舊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當才為樸君在本城運動一官半職,希望能夠在這裏長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經布置好了,現在正計劃著一個遊泳池,要將西花園那五間祖祠來改造,兩間暗間改做更衣室,把神龕挪進來,改做放首飾、衣服和其他細軟的櫃子,三間明間改做池子,瓦匠已經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來放在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那裏,搬神龕的搬神龕,起磚的起磚,掘土的掘土,已經工作了好些時,她才來看看。她走到房門口,便大聲嚷:“李媽,來把這些神主拿走。”

李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長得還不醜,是她父親用過的人。她問加多憐要把那些神主搬到哪裏去。加多憐說:“愛搬哪兒搬哪兒。現在不興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廚房當劈柴燒了罷。”她說:“這可造孽,從來就沒有人燒過神主,您還是挑一間空屋子把它們擱起來罷。或者送到大少爺那裏也比燒了強。”加多憐說:“大少爺也不一定要它們。他若是要,早就該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們了,你要送到大少爺那裏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隨你怎樣處置,燒了也成,埋了也成,賣了也成。那上頭的金,還可以值幾十塊,你要是把它們賣了,換幾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嗎?”她答應著,便把十幾座神主放在籃裏端出去了。

加多憐把話吩咐明白,隨即回到自己的正房,房間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間陳設的東西更是複雜,簡直和博物院一樣。在這邊安排著幾件魏、齊造像,那邊又是意、法的裸體雕刻。壁上掛的,一方麵是香光、石庵的字畫,一方麵又是什麼表現派後期印象派的油彩。一邊掛著先人留下來的鐵笛玉笙,一邊卻放著皮安奧與梵歐林,這就是她的客廳。客廳的東西廂房,一邊是她的臥房和裝飾室,一邊是客房,所有的設備都是現代化的。她從客廳到裝飾室,便躺在一張軟床上,看看手表已過五點,就按按電鈴,順手點著一支紙煙,一會,陳媽進來。她說:“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來,再打電話叫裁縫立刻把那套蟬紗衣服給送來,回頭來伺候洗澡。”陳媽一一答應著,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來,坐在裝台前,塗脂抹粉,足夠半點鍾工夫。陳媽等她裝飾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問:“我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陳媽說:“這花了多少錢做的?”她說:“這雙鞋合中國錢六百塊,這套衣服是一千。”

陳媽才顯出很讚羨的樣子說:“那麼貴,敢情漂亮啦!”加多憐笑她不會鑒賞,對她解釋那雙鞋和那套衣服會這麼貴和怎樣好看的緣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說:“這件衣服就夠我們窮人置一兩頃地。”加多憐說:“地有什麼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陳媽說:“這兩三年來,太太小姐們穿得越發講究了,連那位黃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綠綠的。”加多憐說:“你們看得不順眼嗎?這也不希奇。你曉得現在娘們都可以跟爺們一樣,在外頭做買賣、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討嫌,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著說:“從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媽媽就成了一個大倭瓜。現在可不然,就是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才好。”陳媽知道她心裏很高興,不再說什麼,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車夫伺候著。

加多憐在軟床上坐著等候陳媽的回報,一麵從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雜誌,有意無意地翻著。一會兒李媽進來說:“真不湊巧,您剛要出門,邸先生又來了。他現時在門口等著,請進來不請呢?”加多憐說:“請他這兒來罷。”李媽答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邸力裏亞進來。邸力裏亞是加多憐在紐約留學時所認識的西班牙朋友,現時在領事館當差。自從加多憐回到這城以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好幾次。他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年,兩撇小胡映著那對像電光閃爍的眼睛。說話時那種濃烈的表情,乍一看見,幾乎令人想著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羅斯的化身,他一進門,便直趨到加多憐麵前,撫著她的肩膀說:“達靈,你正要出門嗎?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飯,成不成?”加多憐說:“對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長的宴舞會,謝謝你的好意。”她拉著邸先生的手,教他也在軟椅上坐。又說:“無論如何,你既然來了,談一會再走罷。”他坐下,看見加多憐身邊那本美容雜誌,便說:

“你喜歡美國裝還是法國裝呢?看你的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裝,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帶些我們國裏的裝飾月刊來給你看。”

加多憐說:“好極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喜歡西班牙的裝束。”

兩個人坐在一起,談了許久,陳媽推門進來,正要告訴林宅已經催請過,驀然看見他們在椅子上摟著親嘴。在半驚半詫異的意識中,她退出門外。加多憐把邸力裏亞推開,叫:“陳媽進來,有什麼事?是不是林宅來催請呢?”陳媽說:“催請過兩次了。”

那邸先生隨即站起來,拉著她的手說:“明天再見吧,不再耽誤你的美好的時間了。”她叫陳媽領他出門,自己到妝台前再勻勻粉,整理整理頭麵。一會陳媽進來說車已預備好,衣箱也放在車裏了。

加多憐對她說:“你們以後該學學洋規矩才成,無論到哪個房間,在開門以前,必得敲敲門,教進來才進來。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著洋禮,你闖進來,本來沒多大關係,為什麼又要縮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國風俗,不見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陳媽心裏才明白外國風俗,親嘴是一種禮節,她一連回答了幾聲:“唔,唔。”隨即到下房去。

加多憐來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經到齊了。市長和他的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說:“對不住,來遲了。”市長連說:“不遲不遲,來得正是時候。”他們與她應酬幾句,又去同別的客人周旋。席間也有很多她所認識的朋友,所以和她談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後,麻雀黨員,撲克黨員,白麵黨員等等,各從其類,各自消遣,但大部分的男女賓都到舞廳去。她的舞藝本是冠絕一城的,所以在場上的獨舞與合舞,都博得賓眾的讚賞。

已經舞過很多次了。這回是市長和加多憐配舞,在進行時,市長極力讚美她身材的苗條和技術的純熟。她越發播弄種種嫵媚的姿態,把那市長的心緒攪得紛亂。這次完畢,接著又是她的獨舞。市長目送著她進更衣室,靜悄悄地等著她出來。眾賓又舞過一回,不一會,燈光全都熄了,她的步伐隨著樂音慢慢地踏出場中。她頭上的紗巾和身上的紗衣滿都是螢火所發的光,身體的全部在磷光閃爍中斷續地透露出來。頭麵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圓光一樣。這動物質的衣裳比起其餘的舞衣,直像寒冰獄裏的鬼皮與天宮的霓裳的相差。舞罷,市長問她這件舞衣的做法。她說用螢火縫在薄紗裏,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燈能夠自己放出光來。市長讚她聰明,說會場中一定有許多人不知道,也許有人會想著天衣也不過如此。

她更衣以後,同市長到小客廳去休息。在談話間,市長便問她說:“聽說您不想回南了,是不是?”她回答說:“不錯,我有這樣打算,不過我得替外子在這裏找一點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讓我一個人在這裏住著。如果他不能找著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這裏來。”市長笑著說:“像您這樣漂亮,還用考什麼文官武官呢!您隻告訴我您願意做什麼官,我明兒就下委劄。”她說:“不好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官。您若肯提拔,就請派外子一點小差事,那就感激不盡了。”市長說:“您的先生我沒見過,不便造次。依我看來,您自己做做官,豈不更抖嗎?官有什麼叫做會做不會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頭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麼缺。馬上就把您補上好啦。若是目前沒有缺,我就給您一個秘書的名義。”她搖頭,笑著說:“當秘書,可不敢奉命。女的當人家的秘書都要給人說閑話的。”市長說:“那倒沒有關係,不過有點屈才而已。當然我得把比較重要的事情來叨嘮。”

舞會到夜闌才散,加多憐得著市長應許給官做,回家以後,還在臥房裏獨自跳躍著。

從前老輩們每笑後生小子所學非所用,到近年來,學也可以不必,簡直就是不學有所用。市長在舞會所許加多憐的事已經實現了。她已做了好幾個月的特稅局幫辦,每月除到局支幾百元薪水以外,其餘的時間都是她自己的,督辦是市長自己兼,實際辦事的是局裏的主任先生們。她也安置了李媽的丈夫李富在局裏,為的是有事可以關照一下。每日裏她隻往來於飯店舞場和顯官豪紳的家庭間,無憂無慮地過著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時間總在中午左右,午飯總要到下午三四點,飯後便出門應酬,到上午三四點才回家。若是與邸力裏亞有約會或朋友們來家裏玩,她就不出門,起得也早一點。

在東北事件發生後一個月的一天早晨,李媽在廚房為她的主人預備床頭點心。陳媽把客廳歸著好,也到廚房來找東西吃。她見李媽在那裏忙著,便問:“現在才七點多,太太就醒啦?”李媽說:“快了罷,今天中午有飯局,十二點得出門,不是不許叫‘太太’嗎?你真沒記性!”陳媽說:“是呀,太太做了官,當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爺’,也不合適,回頭老爺來到,又該怎樣呢?一定得叫‘內老爺’、‘外老爺’才能夠分別出來”。李媽說:“那也不對,她不是說管她叫‘先生’或是幫辦麼?”陳媽在灶頭拿起一塊烤麵包抹抹果醬就坐在一邊吃。她接著說:“不錯,可是昨天你們李富從局裏來,問‘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時也拐不過彎來,後來他說太太,我才想起來。你說現在的新鮮事可樂不可樂?”李媽說:“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可樂的啦。”

陳媽說:“可不是!那‘行洋禮’的事。他們一天到晚就行著這洋禮。”她嘻笑了一陣,又說:“昨晚那邸先生鬧到三點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禮,還接著‘達靈’、‘達靈’叫了一陣。我說李姐,你想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李媽說:“誰知道?聽說外國就是這樣亂,不是兩口子的男女摟在一起也沒有關係。昨兒她還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裏洗澡咧。”陳媽說:“提起那池子來了,三天換一次水,水錢就是二百塊,你說是不是,洗的是銀子不是水?”李媽說:“反正有錢的人看錢就不當錢,又不用自己賣力氣,衙門和銀行裏每月把錢交到手,愛怎花就怎花,像前幾個月那套紗衣裳,在四郊收買了一千多隻火蟲,花了一百多。聽說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錢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蟲一隻一隻從小口袋裏摘出來,光那條頭紗就有五百多隻,摘了一天還沒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壞了。三天花二百塊的水,也好過花八九百塊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這不但糟蹋錢並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隻火蟲的命不是命嗎?”陳媽說:“不用提那個啦。今天過午,等她出門,咱們也下池子去試一試,好不好?”李媽說:“你又來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險些闖出事來。現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個神堂,不曉得還有沒有神,若是有,咱們光著身子下去,怕褻瀆了受責罰。”陳媽說:“人家都不會出毛病,咱們還怕什麼?”她站起來,順手帶了些吃的到自己屋裏去了。

李媽把早點端到臥房,加多憐已經靠著床背,手拿一本雜誌在那裏翻著。她問李媽:“有信沒信?”李媽答應了一聲:“有。”隨手把盤子放在床上,問過要穿什麼衣服以後便出去了。她從盤子裏拿起信來,一封一封看過。其中有一封是樸君的,說他在年底要來。她看過以後,把信放下,並沒顯出喜悅的神氣,皺著眉頭,拿起麵包來吃。

中午是市長請吃飯,座中隻有賓主二人。飯後,市長領她到一間密室去。坐定後,市長便笑著說:“今天請您來,是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說。”加多憐說:“隻要我的能力辦得到,豈敢不與督辦同意?”

市長說:“我知道隻要您願意,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給您說,現在局裏存著一大宗緝獲的私貨和違禁品,價值在一百萬以上。我覺得把它們都歸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個化公為私的方法,把它們弄一部分出來。若能到手,我留三十萬,您留二十五萬,局裏的人員分二萬,再提一萬出來做參與這事的人們的應酬費。如果要這事辦得沒有痕跡,最好找一個外國人來認領。您不是認識一位領事館的朋友嗎?若是他肯幫忙,我們應在應酬費裏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這事可以辦嗎?”加多憐很躊躇,搖著頭說:

“這宗款太大了,恐怕辦得不妥,風聲泄露出去,您我都要擔幹係。”市長大笑說:“您到底是個新官僚!賺幾十萬算什麼?別人從飛機、軍艦、軍用汽車裝運煙土白麵,幾千萬、幾百萬就那麼容易到手,從來也沒曾聽見有人質問過。我們賺一百幾十萬,豈不是小事嗎?您請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當,您待一會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沒主意了,聽市長所說,世間簡直好像是沒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來,笑著說:“好吧,去試試看。”

加多憐來到邸力裏亞這裏,如此如彼地說了一遍。這邸先生對於她的要求從沒拒絕過,但這次他要同她交換條件才肯辦。他要求加多憐同他結婚,因為她在熱愛的時候曾對他說過她與樸君離異了。加多憐說:“時候還沒到,我與他的關係還未完全脫離。

此外,我還怕社會的批評。”他說:“時候沒到,時候沒到,到什麼時候才算呢?至於社會那有什麼可怕的?社會很有力量,像一個勇士一樣。可是這勇士是瞎的,隻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摸著你,他不看見你,也不會傷害你。我們離開中國就是了。我們有了這麼些錢,隨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的故鄉巴悉羅那住也無不可。我們就這樣辦吧,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歡巴悉羅那的蔚藍天空,那是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得上的。我們可以買一隻遊艇,天天在地中海遨遊,再沒有比這事快樂了。”

邸力裏亞的話把加多憐說得心動了,她想著和樸君離婚倒是不難,不過這幾個月的官做得實在有癮,若是嫁給外國人,國籍便發生問題,以後能不能回來,更是一個疑問。她說:“何必做夫婦呢?我們這樣天天在一塊玩,不比夫婦更強嗎?一做了你的妻子,許多困難的問題都要發生出來。若是要到巴悉羅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筆款去花一兩年也無妨。我也想到歐洲去玩玩。……”她正說著,小使進來說幫辦宅裏來電話,請幫辦就回去,說老媽子洗澡,給水淹壞了。

加多憐立刻起身告辭。邸先生說:“我跟你去罷,也許用得著我。”於是,二人坐上汽車飛駛到家。

加多憐和邸先生一直來到遊泳池邊,陳媽和李媽已經被撈起來,一個沒死,一個還躺著,她們本要試試水裏的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見水並不很深,陳媽好玩,把李媽推下去,哪裏知道跳板彈性很強,同時又把她彈下去。李媽在水裏翻了一個身,衝到池邊,一手把繩揪著,可是左臂已擦傷了。陳媽浮起來兩三次,一沉到底。李媽大聲嚷救命,園裏的花匠聽見,才趕緊進來,把她們撈起來。邸先生給陳媽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憐叫邸先生把她們送到醫院去。邸力裏亞從醫院回來,加多憐繼續與他談那件事情,他至終應許去找一個外商來承認那宗私貨,並且發出一封領事館的證明書,她隨即用電話通知督辦。督辦在電話裏一連對她說了許多誇獎的話,其喜歡可知。

兩三個月的國難期間,加多憐仍是無憂無慮能樂且樂地過她的生活。那筆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著她一同到巴悉羅那去。她到市長那裏,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並且說明這是當時的一個條件。市長說:“這事容易辦,就請樸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憐說:“很好,外子過幾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過年二三月才來,但他說一定要在年底來。現在給他這差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樸君到了,加多憐遞給他一張委任狀。她對丈夫說,政府派她到歐洲考查稅務,急要動身,教他先代理幫辦,等她回來再謀別的事情做。樸君是個老實人,太太怎麼說,他就怎麼答應,心裏並且讚賞她的本領。

過幾天,加多憐要動身了。她和邸力裏亞同行,樸君當然不曉得他們的關係,把他們送到上海候船,便趕快回來。剛一到家,陳媽的丈夫和李富都在那裏等候著。陳媽的丈夫說他妻子自從出院以後,在家裏病得不得勁,眼看不能再出來做事了,要求幫辦賞一點醫藥費。李富因局裏的人不肯分給他那筆款,教他問幫辦要。這事遲延很久,加多憐也曾應許教那班人分些給他,但她沒辦妥就走了。樸君把原委問明,才知道他妻子自離開他以後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既不便用書信去問她,又不願意拿出錢來給他們。說了很久,不得要領,他們都悵悵地走了。

一星期後,特稅局的大侵吞案被告發了,告發人便是李富和幾個分不著款的局員,市長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憐身上。把樸君請來,說了許多官話,又把上級機關的公文拿出來。樸君看得眼呆呆地,說不出半句話來。市長假裝好意說:“不要緊,我一定要辦到不把閣下看管起來。這事情本不難辦,外商來領那宗貨物,也是有憑有據,最多也不過是辦過失罪,隻把尊寓交出來當做賠償,變賣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過便算了事。我與尊夫人的交情很深,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過事情已經鬧到上頭,要不辦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邊至少也有三十萬呢。”

第二天,撤職查辦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樸君氣得把那張委任狀撕得粉碎。他的神氣直想發狂,要到遊泳池投水,幸而那裏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沒收的時候,正是加多憐同邸力裏亞離開中國的那天。他在敵人的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樣,無憂無慮地來了吳淞口。邸先生望著岸上的大火,對加多憐說:“這正是我們避亂的機會,我看這仗一時是打不完的,過幾年,我們再回來吧!”

街頭巷尾之倫理

在這城市裏,雞聲早已斷絕,破曉的聲音,有時是駱駝的鈴鐺,有時是大車的輪子。那一早晨,胡同裏還沒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蒙著一層青霜,騾車過處,便印上蹄痕和輪跡。那車上滿載著塊煤,若不是加上車夫的鞭子,合著小驢和大騾的力量,也不容易拉得動。有人說,做牲口也別做北方的牲口,一年有大半年吃的是幹草,沒有歇的時候,有一千斤的力量,主人最少總要它拉夠一千五百斤,稍一停頓,便連鞭帶罵。這城的人對於牲口好像還沒有想到有什麼道德的關係,沒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沒有保護牲口的會社。騾子正在一步一步使勁拉那重載的煤車,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車夫不問情由揮起長鞭,沒頭沒臉地亂鞭,嘴裏不斷地罵它的娘,它的姊妹。在這一點上,車夫和他的牲口好像又有了人倫的關係。騾子喘了一會氣,也沒告饒,掙紮起來,前頭那匹小驢幫著它,把那車慢慢地拉出胡同口去。

在南口那邊站著一個巡警。他看是個“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項,指揮汽車,和跟洋車夫搗麻煩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辦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見叫花子也沒請他到所裏去住。那一頭來了一個瞎子,一手扶著小木杆,一手提著破瓦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後麵一輛汽車遠遠地響著喇叭,嚇得他急要躲避,不湊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罵他說:“你這東西又髒又瞎,汽車快來了,還不快往胡同裏躲!”幸而他沒把手裏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頭上,隻揮著棍子叫汽車開過去。

瞎子進了胡同口,沿著牆邊慢慢地走。那邊來了一群狗,大概是追母狗的。它們一麵吠,一麵咬,衝到瞎子這邊來。他的拐棍在無意中碰著一隻張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聲罵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這小子,可教我找著了。”從胡同的那邊迎麵來了一個人,遠遠地向著瞎子這樣說。

那人的身材雖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據說他也是個老太爺身份,在家裏刨掉灶王爺,就數他大,因為他有很多下輩供養他。他住在鬼門關附近,有幾個侄子,還有兒媳婦和孫子。有一個兒子專在人馬雜遝的地方做扒手。有一個兒子專在娛樂場或戲院外頭假裝尋親不遇,求幫於人。一個兒媳婦帶著孫子在街上撿煤渣,有時也會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攤的東西。這瞎子,他的侄兒,卻用“可憐我瞎子……”這套話來生利。他們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財物奉給這位家長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別人一樣,拿出一條倫常的大道理來譴責他們。

瞎子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他驀然聽見叔叔罵他的聲音,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叔叔走過來,拉著他的胳臂,說:“你這小子,往哪裏跑?”瞎子還沒回答,他順手便給他一拳。

瞎子“喲”了一聲,哀求他叔叔說:“叔叔別打,我昨天一天還沒吃的,要不著,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罵別人的媽媽和姊妹的話來罵他的侄子。他一麵罵,一麵打,把瞎子推倒,拳腳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騾子滑倒的那幾個爛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幾個銅元,和一塊幹麵包頭。

叔叔說:“你還撒謊?這不是銅子?這不是饅頭?你有剩下的,還說昨天一天沒吃,真是該揍的東西。”他罵著,又連踢帶打了一會兒。

瞎子想是個忠厚人,也不會抵抗,隻會求饒。

路東五號的門開了。一個中年的女人拿著藥罐子到街心,把藥渣子倒了。她想著叫往來的人把吃那藥的人的病帶走,好像隻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別人病了千萬個也不要緊。她提著藥罐,站在街門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兒。

路西八號的門也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黃臉丫頭,提著髒水桶,望街上便潑。她潑完,也站在大門口瞧熱鬧。

路東九號出來幾個人,路西七號也出來幾個人,不一會,滿胡同兩邊都站著瞧熱鬧的人們。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然,他們當中怎麼沒有一個人走來把那人勸開?難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無力抵抗,和那叔叔凶狠惡煞的樣子,夠不上動他們的惻隱之心麼?

瞎子嚷著救命,至終沒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見有許多人在兩旁看他教訓著壞子弟,便乘機演說幾句。這是一個演說時代,所以“諸色人等”都能演說。叔叔把他的侄兒怎樣不孝順,得到錢自己花,有好東西自己吃的罪狀都布露出來。他好像理會眾人以他所做的為合理,便又將侄兒惡打一頓。

瞎子的枯眼是沒有淚流出來的,隻能從他的號聲理會他的痛楚。他一麵告饒,一麵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從地上撿起來,就用來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發出一種霍霍的聲音,顯得他全身都是骨頭。叔叔說:“好,你想逃?你逃到哪裏去?”說完,又使勁地打。

街坊也發議論了。有些說該打,有些說該死,有些說可憐,有些說可惡。可是誰也不願意管閑事,更不願意管別人的家事,所以隻靜靜地站在一邊,像“觀禮”一樣。

叔叔打夠了,把地下兩個大銅子撿起來,問他:“你這些銅子兒都是從哪裏來的?還不說!”

瞎子那些銅子是剛在大街上要來的,但也不敢申辯,由著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過了一大隊軍警。聽說早晨司令部要槍斃匪犯。胡同裏方才站著瞧熱鬧的人們,因此也衝到熱鬧的胡同去。他們看見大車上綁著的人。那人高聲演說,說他是真好漢,不怕打,不怕殺,更不怕那班臨陣扔槍的丘八。圍觀的人,也像開國民大會一樣,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發高興,唱幾句《失街亭》,說東道西,一任騾子慢慢地拉著他走。車過去了,還有很多人跟著,為的是要聽些新鮮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會,對於遊街示眾、法場處死、家小拌嘴、怨敵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興趣,總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們在戲院、講堂、體育場裏助威和喝彩一樣。說“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對,不如說“古風淳厚”較為堂皇些。

胡同裏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熱鬧去了。這裏,瞎子從地下爬起來,全身都是傷痕。巡警走來說他一聲“活該”!

他沒說什麼。

那邊來了一個女人,戴著深藍眼鏡,穿著淡紅旗袍,頭發燙得像石獅子一樣。從跟隨在她後麵那位抱著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來,知道她是個軍人的眷屬。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撿了一個大子。那原是方才從破柳罐裏摔出來的。他看見瞎子坐在道邊呻吟,就把撿得的銅子扔給他。

“您積德修好喲!我給您磕頭啦!”是瞎子謝他的話。

他在這一個大子的恩惠以外,還把道上的一大塊麵包頭踢到瞎子跟前,說:“這地上有你吃的東西。”他頭也不回,洋洋地隨著他的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裏摸著塊幹麵包,正拿在手裏,方才咬他的那隻餓狗來到,又把它搶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的崗位,望著他說:“瞧,活該!”

桃金娘

桃金娘是一種常綠灌木,粵、閩山野很多,葉對生,夏天開淡紅色的花,很好看的,花後結圓形像石榴的紫色果實。有一個別名廣東土話叫做“岡拈子”,夏秋之間結子像小石榴,色碧絳,汁紫,味甘,牧童常摘來吃,市上卻很少見,還有常見的蒲桃,及連霧(土名鬼蒲桃),也是桃金娘科的植物。

一個人沒有了母親是多麼可悲呢!我們常看見幼年的孤兒所遇到的不幸,心裏就會覺得在母親的庇蔭底下是很大的一份福氣。我現在要講從前一個孤女怎樣應付她的命運的故事。

在福建南部,古時都是所謂“洞蠻”住著的。他們的村落是依著山洞建築起來,最著名的有十八個洞。酋長就住在洞裏,稱為洞主。其餘的人們搭茅屋圍著洞口,儼然是聚族而居的小民族。十八洞之外有一個叫做仙桃洞,出產好蜜桃,民眾都以種桃為業,拿桃實和別洞的人們交易,生活倒是很順利的。洞民中間有一家,男子都不在了,隻剩下一個姑母一個小女兒金娘。她生下來不到二個月,父母在桃林裏被雷劈死了。迷信的洞民以為這是他們二人犯了什麼天條,連他們的遺孤也被看為不祥的人。所以金娘在社會裏是沒人敢與她來往的。雖然她長得絕世的美麗,村裏的大歌舞會她總不敢參加,怕人家嫌惡她。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怨恨人家,每天幫著姑母做些紡織之外,有工夫就到山上去找好看的昆蟲和花草。有時人看見她戴得滿頭花,便笑她是個瘋女子,但她也不在意。她把花草和昆蟲帶回茅寮裏,並不是為玩,乃是要辨認各樣的形狀和顏色,好照樣在布匹上織上花紋。她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女子呢!姑母本來也是很厭惡她的,從小就罵她,打她,說她不曉得是什麼妖精下凡,把父母的命都送掉。但自金娘長大之後,會到山上去采取織紋的樣本,使她家的出品受洞人們的喜歡,大家拿很貴重的東西來互相交易,她對侄女的態度變好了些,不過打罵還是不時會有的。

因為金娘家所織的布花樣都是日新月異的,許多人不知不覺地就忘了她是他們認為不祥的女兒,在山上常聽見男子的歌聲,唱出底下的詞句:

你去愛銀姑,我卻愛金娘。銀姑歌舞雖漂亮,不如金娘衣服好花樣。歌舞有時歇,花樣永在衣裳上。你去愛銀姑,我來愛金娘,我要金娘給我做的好衣裳。

銀姑是誰?說來是很有勢力的,她是洞主的女兒,誰與她結婚,誰就是未來的洞主。所以銀姑在社會裏,誰都得巴結她。因為洞主的女兒用不著十分勞動,天天把光陰消磨在歌舞上,難怪她舞得比誰都好。她可以用歌舞教很悲傷的人快樂起來,但是那種快樂是不恒久的,歌舞一歇,悲傷又走回來了。銀姑隻聽見人家讚她的話,現在來了一個藝術的敵人,不由得嫉妒心發作起來,在洞主麵前說金娘是個狐媚子,專用顏色來蠱惑男人。洞主果然把金娘的姑母叫來,問她怎樣織成蠱惑男人的布匹,她一定是使上巫術在所織的布上了。必要老姑母立刻把金娘趕走,若是不依,連她也得走。姑母不忍心把這消息告訴金娘,但她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了。

她說:“姑媽,你別瞞我,洞主不要我在這裏,是不是?”姑母沒做聲,隻看著她還沒織成的一匹布滴淚。“姑媽,你別傷心,我知道我可以到一個地方去,你照樣可以織好看的布。你知道我不會用巫術,我隻用我的手藝。你如要看我的時候,可以到那山上向著這種花叫我,我就會來與你相見的。”金娘說著,從頭上摘下一枝淡紅色的花遞給她的姑母,又指點了那山的方向,什麼都不帶就望外走。

“金娘,你要到那裏去,也得告訴我一個方向,我可以找你去。”姑母追出來這樣對她說。“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到那山上,見有這樣花的地方,隻要你一叫金娘,我就會到你麵前來。”她說著,很快地就向樹林裏消逝了。原來金娘很熟悉山間的地理,她知道在很多淡紅花的所在有許多野果可以充饑。在那裏,她早已發現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小洞,洞裏的墊褥都是她自己手織的頂美的花布。她常在那裏歇息,可是一向沒人知道。

村裏的人過了好幾天才發現金娘不見了,他們打聽出來是因為一首歌激怒了銀姑,就把金娘攆了。於是大家又唱起來:誰都恨銀姑,誰都愛金娘。銀姑雖然會撒謊,不能塗掉金娘的花樣。撒謊塗汙了自己,花紋還留衣裳上。誰都恨銀姑,誰都想金娘,金娘回來,給我再做好衣裳。銀姑聽了滿山的歌聲都是怨她的詞句,可是金娘已不在麵前,也發作不了。那裏的風俗是不能禁止人唱歌的。唱歌是民意的表示,洞主也很詫異為什麼群眾喜歡金娘。有一天,他召集族中的長老來問金娘的好處。長老們都說她是一個頂聰明勤勞的女子,人品也好,所差的就是她是被雷劈的人的女兒;村裏有一個這樣的人,是會起紛爭的。看現在誰都愛她,將來難保大家不為她爭鬥,所以把她攆走也是一個辦法。洞主這才放了心。

天不作美,一連有好幾十天的大風雨,天天有雷聲繞著桃林。這教村裏人個個擔憂,因為桃子是他們唯一的資源。假如桃樹叫風拔掉或教水衝掉,全村的人是要餓死的。但是村人不去防衛桃樹,卻忙著把金娘所織的衣服藏在安全的地方。洞主問他們為什麼看金娘所織的衣服比桃樹重。他們就唱說:

桃樹死掉成枯枝,金娘織造世所稀。桃樹年年都能種,金娘去向無人知。

洞主想著這些人們那麼喜歡金娘,必得要把他們的態度改變過來才好。於是他就和他的女兒銀姑商量,說:“你有方法教人們再喜歡你麼?”

銀姑唯一的本領就是歌舞,但在大雨滂沱的時候,任她的歌聲嘹亮也敵不過雷音泉響,任她的舞態輕盈,也踏不了泥淖礫場。她想了一個主意,走到金娘的姑母家,問她金娘的住處。

“我不知道她住在那裏,可是我可以見著她。”姑母這樣說。

“你怎樣能見著她呢?你可以教她回來麼?”

“為什麼又要她回來呢?”姑母問。

“我近來也想學織布,想同她學習學習。”

姑母聽見銀姑的話就很喜歡地說:“我就去找她。”說著披起蓑衣就出門。銀姑要跟著她去,但她阻止她說:“你不能跟我去,因為她除我以外,不肯見別人。若是有人同我去,她就不出來了。”

銀姑隻好由她自己去了。她到山上,搖著那紅花,叫:“金娘,你在哪裏?姑媽來了。”金娘果然從小林中走出來,姑母告訴她銀姑怎樣要跟她學織紋。她說:“你教她就成了,我也沒有別的巧妙,隻留神草樹的花葉,禽獸的羽毛,和到山裏找尋染色的材料而已。”

姑母說:“自從你不在家,我的染料也用完了,怎樣染也染不出你所染的顏色來。你還是回家把村裏的個個女孩子都教會了你的手藝罷。”

“洞主怎樣呢?”“洞主的女兒來找我,我想不至於難為我們罷。”金娘說:“最好是叫銀姑在這山下搭一所機房,她如誠心求教,就到那裏去,我可以把一切的經驗都告訴她。”姑母回來,把金娘的話對銀姑說。銀姑就去求洞主派人到山下去搭棚。眾人一聽見是為銀姑搭的,以為是為她的歌舞,都不肯去做,這教銀姑更嫉妒。她當著眾人說:“這是為金娘搭的。她要回來把全洞的女孩子都教會了織造好看的花紋。你們若不信,可以問問她的姑母去。”

大家一聽金娘要回來,好像吃了什麼興奮藥,都爭前恐後地搭竹架子,把各家存著的茅草搬出來。不到兩天工夫,在陰晴不定的氣候中把機房蓋好了,一時全村的女兒都齊集在棚裏,把織機都搬到那裏去,等著金娘回來教導她們。

金娘在眾人企望的熱情中出現了,她披著一件帶寶光的蓑衣,戴的一頂籜笠,是她在小洞裏自己用細樹皮和竹籜交織成的,眾男子站在道旁爭著唱歡迎她的歌:

大雨淋不著金娘的頭;大風飄不起金娘的衣。風絲雨絲,金娘也能接它上織機;她是織神的老師。

金娘帶著笑容向眾男子行禮問好,隨即走進機房與眾婦女見麵。一時在她指導底下,大家都工作起來。這樣經過三四天,全村的男子個個都企望可以與她攀談,有些提議晚間就在棚裏開大宴會。因為她回來,大家都高興了。又因露天地方,雨水把土地淹得又濕又滑,所以要在棚裏舉行。

銀姑更是不喜歡,因為連歌舞的後座也要被金娘奪去了。那晚上可巧天晴了,大家格外興奮,無論男女都預備參加那盛會。每人以穿著一件金娘所織的衣服為榮;最低限度也得搭上一條她所織的汗巾,在燈光底下更顯得五光十色。金娘自己呢,她隻披了一條很薄的輕紗,近看是像沒穿衣服,遠見卻像一個人在一根水晶柱子裏藏著,隻露出她的頭——一個可愛的麵龐向各人微笑。銀姑呢,她把洞主所有的珠寶都穿戴起來,隻有她不穿金娘所織的衣裳。但與金娘一比,簡直就像天仙與獨眼老獼猴站在一起。大家又把讚美金娘的歌唱起來,銀姑覺得很窘,本來她叫金娘回來就是不懷好意的,現在怒火與妒火一齊燃燒起來,趁著人不覺得的時候,把茅棚點著了,自己還走到棚外等著大變故的發生。

一會火焰的舌伸出棚頂,棚裏的人們個個爭著逃命。銀姑看見那狼狽情形一點也沒有惻隱之心,還在一邊笑,指著這個說:“嚇嚇!你的寶貴的衣服燒焦了!”對著那個說:“喂,你的金娘所織的衣服也是禁不起火的!”諸如此類的話,她不曉得說了多少。

金娘可在火棚裏幫著救護被困的人們,在火光底下更顯出她為人服務的好精神。忽然嘩喇一聲,全個棚頂都塌下來了,裏麵隻聽見嚷救的聲音。正在燒得猛烈的時候,大雨忽然降下,把火淋滅了。可是四周都是漆黑,火把也點不著,水在地上流著,像一片湖沼似的。

第二天早晨,逃出來的人們再回到火場去,要再做救人的工作,但仔細一看,場裏的死屍堆積很多,幾乎全是村裏的少女。

因為發現火頭起來的時候,個個都到織機那裏,要搶救她們所織的花紋布。這一來可把全洞的女子燒死了一大半,幾乎個個當嫁的處女都不能幸免。

事定之後,他們發見銀姑也不見了。大家想著大概是水流衝激的時候,她隨著流水沉沒了。可是金娘也不見了!這個使大家很著急,有些不由得流出眼淚來。

雨還是下個不止,山洪越來越大,桃樹被衝下來的很多,但大家還是一意找金娘。忽然霹靂一聲,把洞主所住的洞也給劈開了,一時全村都亂著各逃性命。

過了些日子,天漸晴回來,四圍恢複了常態,隻是洞主不見。他是給雷劈死的,一時大家找不著銀姑,所以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承繼洞主的地位。於是,大家又想起金娘來,說:“金娘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死的。不如再去找找她的姑母,看看有什麼方法。”

姑母果然又到山上去,向著那小紅花嚷說:“金娘,金娘,你回來呀,大家要你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呢?”隨著這聲音,金娘又麵帶笑容,站在花叢裏,說:“姑媽,要我回去幹什麼?所有的處女都沒有了。我還能教誰呢?”“不,是所有的處男要你,你去安慰他們罷。”金娘於是又隨著姑母回到茅寮裏,所有的未婚男子都聚攏來問候她,說:“我們要金娘做洞主。金娘教我們大家紡織,我們一樣地可以紡織。”

金娘說:“好,你們如果要我做洞主,你們用什麼來擁護我呢?”“我們用我們的工作來擁護你,把你的聰明傳播各洞去。教人家覺得我們的布匹比桃實好得多。”金娘於是承受眾人的擁戴做起洞主來。她又教大家怎樣把桃樹種得格外肥美。在村裏,種植不忙的時候,時常有很快樂的宴會。男男女女都能采集染料,和織造好看的布匹,一直做到她年紀很大的時候,把所有織布、染布的手藝都傳給眾人。最後,她對眾人說:“我不願意把我的遺體展現在眾人麵前教大家傷心,我去了之後,你們當中,誰最有本領、最有為大家謀安全的功績的,誰就當洞主。如果你們想念我,我去了之後,你們看見這樣的小紅花就會記起我來。”說著她就自己上山去了。

因為那洞本來出桃子,所以外洞的人都稱呼那裏的眾人為“桃族”。那仙桃洞從此以後就以織紋著名,尤其是織著小紅花的布,大家都喜歡要,都管它叫做“桃金娘布”。

自從她的姑母去世之後,山洞的方向就沒人知道。全洞人隻知道那山是金娘往時常到的,都當那山為聖山,每到小紅花盛開時候,就都上山去,冥想著金娘。所以那花以後就叫做“桃金娘”了。

對於金娘的記憶很久很久還延續著,當我們最初移民時,還常聽到洞人唱的:桃樹死掉成枯枝,金娘織造世所稀。桃樹年年都能種,金娘去向無人知。

春 桃

這年的夏天分外地熱。街上的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麵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隻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的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的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的話。“什麼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麵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的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的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吃塵土,可是生來愛幹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裏,彼此又分開了。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的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的,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曆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的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隻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隻賺兩頓吃。春桃的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她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牆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的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劄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

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麼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言歸正傳,春桃進屋裏,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麵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讚成不讚成?若讚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向高再要求。“我不愛聽。”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底吃什麼?說呀!”“你愛吃什麼,做什麼給你吃。買去罷。”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的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紅帖子。“這又是哪一位王爺的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的姓名都認不得!”“誰認得這麼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哪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份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麼?辛未年?辛未年我哪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的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麼龍鳳帖?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麼?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

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的神氣沒像方才那麼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的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麵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隻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別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哪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裏麵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裏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哪裏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哪種值錢,哪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的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的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向高跟著她進屋裏。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剛放過午炮,什刹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紐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春桃,我是李茂呀!”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裏。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咱起在這裏呢?你賣的是什麼?”“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麵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麵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幹淨,一個人住嗎?”“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做起買賣來啦?”“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的罷。”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發進屋裏來,坐在李茂對麵。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杆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裏三年,老打聽家裏的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裏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裏。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裏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於運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裏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裏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要顯本領,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槍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

當時我心裏多麼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裏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愣說我是胡子,要槍斃我!他說若不是胡子,槍法決不會那麼準。我的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槍斃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裏有個像我瞄得那麼準,從後麵來一槍,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裏。大家沒話說,隻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陽;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的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麵打,一麵退到關裏。前個月在平穀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下,開槍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槍扔掉,向田邊的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C字會的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隻躺在一邊等死。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的帳幕。他們又不瞧,隻把我扛上汽車,往後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裏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麼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抹抹額上的汗,也歇了一會。“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麼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夥。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裏?”“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那麼,你已經嫁給他?”“不,同住就是。”“那麼,你現在還算是我的媳婦?”“不,誰的媳婦,我都不是。”李茂的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然他不是為看什麼,隻為有點不敢望著他的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王八?”婦人聽了他的話,有點翻臉,但她的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麼相幹?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裏,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們還是鄉親。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掏掏他的褲帶,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出來,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願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舍不得丟了他。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好不好?”

春桃也說了她心裏的話。李茂的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吃什麼!你一定很餓了。”“隨便罷,有什麼吃什麼。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隻喝水。”“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麼?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裏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的表章,一份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裏有十份!方才散了幾份給行裏,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這幾份。裏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禦寶的紙,行家說是宋家的,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麵把手裏的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禦寶。”他指著紙上的印紋。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麼宮裏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的值錢處在哪裏。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幾毛麼?”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裏。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看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你不說還有許多麼?”“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什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裏,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向高進去,她也跟著。“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夥計。”兩個男子,四隻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的距離相等,他們的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台上歇的兩隻蒼蠅也不作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彼此談開了。“我去買一點吃的。”春桃又向著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吃罷?燒餅成不成?”“我吃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裏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槍,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的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槍,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的是要他保護莊裏的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他又把方才對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並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裏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裏雖然願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願意。為你想,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賣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麼錯,休不得。我不願意丟她的臉。賣?我哪兒有錢買?我的錢都是她的。”

“我不要錢。”“那麼,你要什麼?”“我什麼都不要。”“那又何必寫賣契呢?”“因為口講無憑,日後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後君子。”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檢檢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的。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你不願意嗎?”婦人問。“不,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我能做什麼?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麼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讚成。他理會向高的意思。“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著,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的主意。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裏的畫片檢出來。那事情,隻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卷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檢出來,李茂每月的夥食便有了門路。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檢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劄,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製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

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的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的隻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了解些聖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著春桃。春桃的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為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哪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哪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的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麵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裏的炕上發出來。“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分派。”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你把我賣多少錢?”“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笑你什麼?”“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在她背後,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後似的,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