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的並不是聖人的教訓,好像隻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向高沒話。“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一屋裏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隻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念了。李茂叫春桃到屋裏,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

“這是咱們的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裏。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隻注視著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的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李茂聽了她的話,心裏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麼主意。”她向著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愣一會,便向屋裏說:“我找他去。”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

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著。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鍾,她才懊喪地回家。屋裏的油燈已經滅了。“你睡著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裏,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隻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裏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著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她的那張龍鳳帖,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麼?”“沒人怨你來。”“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我盼望他會回來。”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裏,兩個人同吃。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坐在家裏更悶得慌。”她慢慢地踱出門。做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隻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的發展隻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隻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裏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後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隻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著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隻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裏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裏趕出來。她瞪著眼,隻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哪裏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麵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麵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裏,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

他們商量把宮裏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裏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屋裏,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裏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哪裏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隻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裏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

東野先生

那時已過了七點,屋裏除窗邊還有一點微光以外,紅的綠的都藏了它們的顏色。延禧還在他的小桌邊玩弄他自己日間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顏開一次,全不理會夜母正將黑暗等著他。

這屋子是他一位教師和保護人東野夢鹿的書房。他有時叫他做先生,有時叫他做叔叔,但稱叔叔的時候多。這大屋裏的陳設非常簡單,除十幾架書以外,就是幾張凳子和兩張桌子,乍一看來,很像一間不講究的舊書鋪,夢鹿每天不到六點是不回來的。

他在一個公立師範附屬小學裏當教員,還主持校中的事務。每日的事務他都要當天辦完,決不教留過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別的教員遲一點離校。

他不願意住在學校裏,純是因為延禧的原故。他不願意小學生在寄宿舍住,說孩子應當多得一點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裏,管理上難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像個完全的家庭。一個家庭若沒有了女主人,還配稱為家庭麼?

他的妻子能於十年前到比國留學,早說要回來,總接不到動身的信。十幾年來,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經理,甚至晚飯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日以外,他每早晨總是到學校去,有時同延禧一起走,有時他走遲一點。家裏沒人時,總把大門關鎖了,中飯就在學校裏吃,三點半後延禧先回家。他辦完事,在市上隨便買些菜蔬回來,自己烹調,或是到外邊館子裏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裏吃。他並不是因為雇不起人才過這樣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著他是替別人經理錢財,不好隨便用。

他的思想和言語,有時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執,朋友們都怕和他辯論,但他從不苟且,為學做事都很認真,所以朋友們都很喜歡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時候,才覺得今日叔叔誤了時候回來。他很著急,因為他餓了。他叔叔從來沒曾過了六點半才回來,在六點一刻,門環定要響的。孩子把燈點著,放在桌上,抽出抽屜,看看有什麼東西吃沒有。夢鹿的桌子有四個抽屜,其中一個擱錢,一個藏餅幹。這日抽屜裏趕巧剩下些餅屑,孩子到這時候也不管得許多,掏著就望口裏填塞。他一麵咀嚼著,一麵數著地上的瓶子。

在西牆邊書架前的地上排列著二十幾個牛奶瓶子。他們兩個人每天喝一瓶牛奶。夢鹿有許多怪癖,牛奶連瓶子買,是其中之一。離學校不遠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裏,買他親眼看著工人榨出來的奶。奶房允許給他送來,老是被他拒絕了。不但如此,他用過的瓶子,也不許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幾分瓶子錢。瓶子用完,就一個一個排在屋裏的牆下,也不叫收買爛銅鐵錫的人收去。屋裏除椅桌以外,幾乎都是瓶子,書房裏所有的書架都是用瓶子疊起來的,每一格用九個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塊板;再用九個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塊板;一連疊五六層,約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筆筒,花插,水壺,墨洗,沒有一樣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過的。到排不開的時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頭扔了。

孩子正在數瓶子的時候,門環響了。他知道是夢鹿回來,喜歡到了不得,趕緊要出去開門,不提防踢碎了好幾個瓶子。

門開時,頭一聲是“你一定很餓了。”

孩子也很誠實,一直回答他:“是,餓了,餓到了不得。我剛在抽屜裏抓了一把餅屑吃了。”

“我知道你當然要餓的,我回來遲了一點鍾了,我應當早一點回來。”他手中提著一包一包的東西,一手提著書包,走進來,把東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見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對孩子說:“這些瓶子又該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們扔出去罷,你嬸嬸在這下午來電,說她後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學校裏等著香港船公司的回電,所以回來遲了。”

孩子雖沒有會過他的嬸嬸,但看見叔叔這麼喜歡,說她快要回來,也就很高興。他說:“是麼?我們不用自己做飯了!”

“不要太高興,你嬸嬸和別人兩樣,她一向就不曾到過廚房去。但這次回來,也許能做很好的飯。她會做衣服,幾年來,你的衣服都是裁縫做的,此後就不必再找他們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歡她。”

他脫了外衣,把東西拿到廚房去,孩子幫著他,用半點鍾工夫,就把晚餐預備好了。他把飯端到書房來,孩子已把一張舊報紙鋪在小桌上,舊報紙是他們的桌巾,他們每天都要用的。夢鹿的書桌上也覆著很厚的報紙,他不擦桌子,桌子髒了,隻用報紙糊上,一層層地糊,到他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裏,用水洗括幹淨,重新糊過,這和買瓶奶子的行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這樣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還有兩個紙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餅幹。他教孩子把餅幹放在抽屜裏,留做明天的早飯。坐定後,他給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麵前。孩子坐在一邊吃,一麵對叔叔說:

“我盼望嬸嬸一回來,就可以煮好東西給我們吃。”

“很想偷懶的孩子!做飯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說過你嬸嬸沒下過廚房嗎?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難道我做的還比學堂的壞麼?一樣的米,還能煮出兩樣的飯麼?”

“你說不是兩樣,怎樣又有幹飯,又有稀飯?怎樣我們在家煮的有時是爛漿飯,有時是半生不熟的飯?這不都是兩樣麼?我們煮的有時實在沒有學堂的好吃,有時候我想著街上賣的餛飩麵,比什麼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著孩子說:“正好,你喜歡學堂的飯。明後天的晚飯你可以在學堂裏吃,我已經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嬸嬸,晚間教人來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來,你自然要照常上課。我告訴你,街上賣的餛飩,以後可不要隨便買來吃。”

孩子聽見最後這句話,覺得說得有原故,便問:“怎麼啦?我們不是常買餛飩麵麼?以後不買,是不是因為麵粉是外國來的?”

夢鹿說:“倒不是這個原故。我發現了他們用什麼材料來做餛飩餡了。我不信個個都是如此,不過給我看見了一個,別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學校去,為抄近道,便經過一條小巷,那巷裏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販。我有意無意地東張西望,恰巧看見一挑餛飩擔子放在街門口,屋裏那人正在宰割著兩隻肥嫩老鼠。我心裏想,這無疑是用來冒充豬肉做餛飩餡的。我於是盤問那人,那人臉上立時一陣一陣紅,很生氣地說:‘你是巡警還是市長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這些閑事?’我說,你若是用來冒充豬肉,那就是不對。我能夠報告衛生局,立刻教巡警來罰你。你隻顧謀利,不怕別人萬一會吃出病來。”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氣,便改過臉來,用好話求我饒他這次。他說他不是常常幹這個,因為前個月妻子死了,欠下許多債,目前沒錢去稱肉,沒法子。我看他說得很誠實,不像撒謊的樣子,便進去看看他屋裏,果然一點富裕的東西都沒有。桌上放著一座新木主,好像證明了他的話是可靠的。我於是從袋裏掏出一張十元票子遞給他做本錢,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許以後絕不再幹那事,我就離開他了。”

孩子說:“這倒新鮮!他以後還宰不宰,我們哪裏知道呢!”

夢鹿說:“所以教你以後不要隨便買街上的東西吃。”

他們吃了一會,夢鹿又問孩子說:“今天汪先生教你們什麼來?”

“不倒翁。”

“他又給了你們什麼‘教訓’沒有?”

“有的,問不倒翁為什麼不倒?有人說,‘因為它沒有兩條腿。’先生笑說,‘不對’。阿鑒說,‘因為它底下重,上頭輕。’先生說,‘有一部分對了,重還要圓才成。國家也是一樣,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團結而圓活,那在上頭的隻要裝裝樣子就成了。你們給它打鬼臉,或給它打加官臉都成。’”

“你做好了麼?”

“做好了,還沒上色,因為阿鑒允許給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來給他看。他止住說:“吃完再拿吧,吃飯時候不要做別的事。”

飯吃完了,他把最後那包水果解開,拿出兩個蜜柑來,一個遞給孩子,一個自己留著。孩子一接過去便剝,他卻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說:“很好看的蜜柑!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來了!前兩個星期的蘋果,現在還放在臥房裏咧,我看它的顏色越來越壞了。”孩子說。

“對呀,我還有一顆蘋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進房裏去取蘋果。他拿出來對孩子說:“吃不得啦,扔了罷。”

“你的蜜柑不吃,過幾天也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幾時學會引經據典!又是阿鑒教你的罷?”

孩子用指在頰上亂刮,癟著嘴回答說:“不要臉,誰待她教!這不是國文教科書裏的一課麼?說來還是你教的呢。”

“對的,但是果子也有兩樣,一樣當做觀賞用的,一樣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應當觀賞,不吃它也罷了。”

孩子說:“你不說過還有一樣藥用的麼?”

他笑著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問孩子日間的功課有不懂的沒有。孩子卻拿著做好的不倒翁來,說:“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夢鹿把小玩具拿在手裏,稱讚了一會,又給他說些別的。閑談以後,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過去了,夢鹿一早起來,取出些餅幹,又叫孩子出去買些油炸燴。

孩子說:“油炸燴也是街上賣的東西,不是說不要再買麼?”

“油炸的麵食不要緊。”

“也許還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帶著笑容出門去了。

他們吃完早點,便一同到學校去。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著急,把事情辦完,才回來取了行篋,出城搭船去,船於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碼頭附近隨便找一所客棧住下,又打聽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來,在棧裏還是一樣地做他日常的功課。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傘,就踱到碼頭,隨著一大幫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遠就看見他的妻子,嚷了幾聲,她總聽不見,隻顧和旁邊一個男人說話。上了大船,妻子還和那人對談著,他不由得叫了一聲:“能妹,我來接你哪!”妻子才轉過臉來,從上望下端詳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腳上穿了一雙羽綾學士鞋,簡直是個鄉下人站在她麵前。她笑著,進前兩步,摟著丈夫的脖子,把麵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嘴禮,但他的臉被羞恥染得通紅,在妻子的耳邊低聲說:“尊重一點,在人叢中摟摟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把胳臂鬆了,對他說:“我隻顧談話,萬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早。”她看著身邊那位男子對丈夫說:“我應先介紹這位朋友給你。這位是我的同學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語對那人說:“這就是我的丈夫東野夢鹿。”

那人伸出手來,夢鹿卻對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語回答她:“你若不說,我幾乎失敬了。”

“出去十幾年居然說得滿口西洋話了!我是最笨的,到東洋五六年,東洋話總也沒說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為我預定客棧了麼?卓先生已經為我預定了皇家酒店,因為我想不到你竟會出來接我。”

“我沒給你預定宿處,昨晚我住在泰安棧三樓,你如願意,……”

“那麼,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罷,中國客棧我住不慣。在船上好幾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進省城去。”

丈夫靜默了一會說:“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國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說:“還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夢鹿留在碼頭辦理一切的手續。他把事情辦完,才到酒店來,問櫃上說:“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哪間房住?”夥計以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訴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樓。又說本酒店沒有仆人住的房間,教他到中國客棧找地方住去。

夢鹿說:“不要緊,請你先領我上樓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夥計們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愣了一會。他們心裏說:穿一件破藍布大褂,來住這樣的酒店,沒見過!

樓上一對遠客正對坐著,一個含著煙,一個弄著茶碗,各自無言。夢鹿一進來,便對妻子說:“他們當我做傭人,幾乎不教我上來!”

妻子說:“城市的人都是這般眼淺,誰教你不穿得光鮮一點?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應酬著說:“請坐,用一碗茶罷,你一定累了。”他隨即站起來,說:“我也得到我房間去檢點一下,回頭再來看你們。”一麵說,一麵開門出去了。

他坐下,隻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麼事情牽掛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會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麼?”

妻子一時倒想不出話來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納悶方才丈夫不擁抱她的事,因為這時她什麼都忘了。她的心事雖不能告訴丈夫,但是一問起來,她總得回答。她說:“不,我心裏喜歡極了,倒沒的可說,我非常喜歡你來接我。”

“喜歡麼?那我更喜歡了。為你,使我告了這三天的假,這是自我當教員以來第一次告假,第一次為自己耽誤學生的功課。”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說的話簡直像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氣味。不要緊的,我已經請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來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沒有忽略了。”

“哪一個延禧?”

“你忘了麼?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說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麼?他就是延禧。”追憶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幾年前夢鹿收養的一個孤兒。在往來的函件中,他隻向妻子提過一兩次,怪不得她忘卻了。他們的通信很少,夢鹿幾乎是一年一封,信裏也不說家常,隻說他在學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他是什麼人帶來給你的麼?你在信中總沒有說得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你是要當他做養子麼?”

“不,我待遇他如侄兒一樣,因為那送他來的人教我當他做侄兒。”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著他。

“你當然不明白。”停一會,他接著說:“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曆咧。”

“那麼,你從前是怎樣收他的?”

“並沒有什麼原故。不過他父親既把他交給我,教我以侄兒的名分待遇他,我隻得照辦罷了。我想這事的原委,我已寫信告訴你了,你怎麼健忘到這步田地?”

“也許是忘記了。”

“因為他父親的功勞,我培養他,說來也很應當。你既然忘記,我當為你重說一遍,省得明天相見時惹起你的錯愕。

“你記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麼?那時你還在不魯舍路,記得麼?在事前幾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個人來敲我的門。我見了他,開口就和我說東洋話。他問我:‘預備好了沒有?’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隻回問他我應當預備什麼?他像知道我是岡山的畢業生,對我說:‘我們一部分的人都已經來到了,怎麼你還裝呆?你是漢家子孫,能為同胞出力的地方,應當盡力地幫助。’我說,‘我以為若是事情來得太倉促,一定會失敗的。’那人說,‘凡革命都是在倉促間成功的。如果有個全盤計劃,那就是政治行為,不是革命行動了。’我說,‘我就不喜歡這種沒計劃的行動。’他很忿怒地說:‘你怕死麼?’我隨即回答說,我有時怕,有時不怕,一個好漢自然知道怎樣‘舍生取義’,何必你來苦苦相勸?他沒言語就走了。一會兒他又回來,說:‘你是義人,我信得你不會把大事泄露了。’我聽了,有一點氣,說:‘廢話少說,好好辦你的事去。若信不過我,可以立刻把我殺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個嬰孩來。他說那是他的兒子,要寄給我保養,當他做侄兒看待,等他的大事辦完,才來領回去。我至終沒有問他的姓名,就讓他走了,我隻認得他左邊的耳殼是沒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後,過了三天,他的同誌們被殺戮的,到現在都成黃花崗的烈士了。但他的屍首過了好幾天才從狀元橋一家米店的樓上被找出來。那地方本來離我們的家不遠,一聽見,我就趕緊去看他,我認得他。他像是重傷後從屋頂爬下來躲在那裏的。他那圍著白毛巾的右手裏還捏著一把手槍,可是子彈都沒有了。我對著屍首說,壯士,我當為你看顧小侄兒。米店的人怕惹橫禍,揚說是店裏的夥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雖不葬在黃花崗,但可算為第七十三個烈士。

“他的兒子是個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將我的姓給他,所以他在學校裏,人人隻叫他做延禧。”

這下午,足談了半天夢鹿所喜歡談的事。他的妻子隻是聽著,並沒提出什麼材料來助談。晚間卓先生邀他們倆同去玩台球。他在娛樂的事上本來就很缺乏知識和興趣,他教誌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裏看他的書。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與他們兩人告辭便向西關去了。妻子和夢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輛車裏。夢鹿問她那位卓先生來廣州幹什麼事?妻子隻是含糊地回答。其實那卓先生也是負著一種革命的使命來的,他不願意把他的秘密說出來。不一會,來到家裏,孩子延禧在裏頭跳出來,現出很親切的樣子,夢鹿命他給嬸嬸鞠躬。妻子見了他,也讚美他是個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進屋裏,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滿地的瓶子。她問:“你做了什麼買賣來麼?哪裏來的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幾年,連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國的牛奶瓶和外國的牛奶瓶豈是兩樣?”夢鹿笑了一回,接著說:“這些都是我們兩人用過的舊瓶子,你不懂麼?”

妻子心裏自問:為什麼喝牛奶連瓶子買回來?她看見滿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過的窮生活。她仰頭看四圍的壁上滿貼了大小不等的畫。孩子說:“這些都是叔叔自己畫的。”她看了,勉強對丈夫說:“很好的,你既然喜歡輪船、火車,我給你帶一個攝影器回來,有工夫可以到處去照,省得畫。”

丈夫還沒回答,孩子便說:“這些畫得不好麼?他還用來賞學生們呢。我還得著他一張,是上月小考賞的。”他由抽屜拿出一張來,遞給誌能看。丈夫在旁邊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沒有嫌他畫得不好,他說:“這些輪子不是很可愛很要緊的麼?我想我們各人都短了幾個輪子。若有了輪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了。”這也是他很常說的話。他在學校裏,賞給學生一兩張自己畫的輪船和火車,就像一個王者頒賜勳章給他的臣僚一般地鄭重。

這樣簡單的生活,妻子自然過不慣。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裏離學校稍微遠一點,可是不像從前那麼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誌能的舊家,因為她母親於前年去世,留下許多產業給他們兩夫婦。夢鹿不好高貴的生活,所以沒搬到嶽母給她留下的房子去住。這次因為妻子的相強,也就依從了。其實他應當早就搬到這裏來。這屋很大,夢鹿有時自己就在書房裏睡,客廳的後房就是孩子住,樓上是誌能和老媽子住。

夢鹿自從東洋回國以來,總沒有穿過洋服,連皮鞋也要等下雨時節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勵他去做兩身時式的洋服,他反大發起議論,說中華民國政府定什麼“大禮服”、“小禮服”的不對。

用外國的“燕尾服”為大禮服,簡直是自己藐視自己,因為堂堂的古國,連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隨別人,豈不太笑話了!不但如此,一切禮節都要跟隨別人,見麵拉手,兵艦下水擲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類,都是無意義地模仿人家的禮節。外人用武力來要土地,或經濟侵略,隻是物質的被征服;若自己去采用別人的衣冠和禮儀,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這還成一個民族嗎?話說歸根,當然中國人應當說中國話,吃中國飯,穿中國衣服。但妻子以為文明是沒有國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隨人家。她反問他:“你為什麼又跟著外國人學剪發?”他也就沒話可回答了。他隻說:“是故惡乎佞者!你以為穿外國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麼?”他好辯論,幾乎每一談就辯起來。他至終為要討妻子的喜歡,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買了一雙黃皮鞋,一頂中折氈帽。帽子既不入時,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來的藍布大褂自由。

誌能這位小姐實在不是一個主持中饋的能手,連輕可的茶湯也弄得濃淡不適宜。誌能的娘家姓陳,原是廣西人,在廣州落戶。

她從小就與東野訂婚,訂婚後還當過他的學生。她母親是個老寡婦,隻有她一個獨生女,家裏的資財很富裕,恐怕沒人承繼,因為夢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將一切交付與他。夢鹿留學日本時,她便在一個法國天主教會的學堂念書。到他畢業回國,才舉行婚禮,不久,她又到歐洲去。因為從小就被嬌養慣,而且她又常在交際場上出頭麵,家裏的事不得不雇人幫忙。

她正在等著丈夫回來吃午飯,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隻看著時計,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門環響時,孩子趕著出去開門,果然是他回來了。妻子也迎出來,見他的麵色有點不高興,知道他又受委曲了。她上下端詳地觀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興,是因你的鞋破了麼?”妻子問。

“鞋破了麼?不。那是我自己割開的。因為這雙鞋把我的腳趾挾得很痛,所以我把鞋頭的皮割開了。現在穿起來,很覺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點瘋氣!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裏請他給你掙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買一雙,現在弄得把襪子都露出來,像個什麼樣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個人第一次說我是瘋子。你怎麼不會想鞋子豈是永遠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裏,難保他不給掙裂了。

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費許多工夫?我自己帶著腳去配鞋子,還配錯了,可怨誰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於另買的話,那筆款項還沒上我的預算哪。”其實他的預算也和別人的兩樣,因為他用自己的錢從沒記在賬本上。但他有一樣好處,就是經理別人的或公共的款項,絲毫也不苟且。

孩子對於他的不樂另有一番想象。他發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員會,莫不是叔叔又和黃先生辯論了?”

“我何嚐為辯論而生氣?”他回過臉去向著妻子,“我隻不高興校長忽然在教員會裏,提起要給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塊錢本自夠用了,他說我什麼辦事認真,什麼教導有方,所以要給我長薪水。然而這兩件事是我的本務,何必再加四十元錢來獎勵我?你說這校長豈不是太看不起我麼?”說著把他腳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脫下,換了一雙布鞋,然後同妻子到飯廳去。

他坐下對妻子說:“一個人所得的薪水,無論做的是什麼事,應當量他的需要給才對。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該盡其所能去做,不該再有什麼獎勵。用金錢獎勵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長會用這方法來待遇我!”

妻子說:“不受就罷了,值得生那無益的氣。我們有的是錢,正不必靠著那些束修。此後一百塊定是不夠你用的,因為此地離學校遠了,風雨時節總得費些車錢。我看你從前的生活,所得的除書籍夥食以外,別的一點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襪,一塌糊塗,自然這些應當都是妻子管的。好罷,以後你的薪水可以盡量用,其餘需要的,我可以為你預備。

丈夫用很驚異的眼睛望著她,回答說:“又來了,又來了!我說過一百塊錢準夠我和延禧的費用。既然辭掉學校給我加的,難道回頭來領受你的‘補助費’不成?連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帶著氣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飯碗來狠狠地扒飯,扒得筷與碗相觸的聲音非常響亮。

妻子失笑了,說:“得啦,不要生氣啦,我們不‘共產’就是了。你常要發你的共產議論,自己卻沒有絲毫地實行過,連你我的財產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簡直是個個人主義者。”

“我決不是個人主義者,因為我要人幫助,也想幫助別人,這世間若有真正的個人主義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滿到不求於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兩樣的。你知道若是一個丈夫用自己的錢以外還要依賴他的妻子,別人要怎樣評論他?你每用什麼‘共產’、‘無政府’來激我,是的,我信無政府主義,然而我不能在這時候與你共產或與一切的人共產。我是在預備的時候呢,現在人們的毛病,就是預備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於實行,那還成麼?”他把碗放下,拿著一雙筷子指東揮西,好像拿教鞭在講壇上一樣。因為他妻子自回來以後,常把歐戰時的經濟狀況,大戰後俄國的情形,和社會黨共產黨的情形告訴他,所以一提起,他又興奮地繼續他的演說:“我請問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處容易,還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誰不知道最近的許多社會政治的理想的好處呢?然而,要實現它豈是暴動所能成事?要知道私產和官吏是因為製度上的錯誤而成的一種思想習慣,一般人既習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們因理啟悟,去非歸是。我們生在現時,應當做這樣的工夫,為將來的人預備。……”

妻子要把他的怒氣移轉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著話流,說:“知就要行,還預備什麼?”

“很好聽!”他用筷子指著妻子說:“為什麼要預備?說來倒很平常。凡事不預備而行的,雖得暫時成功,終要歸於失敗。縱使你一個人在這世界內能實行你的主張,你的力量還是有限,終不能敵過以非為是的群眾。所以你第一步的預備,便是號召同誌,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這樣回答。

丈夫這才把筷子收回來,很高興地繼續地說:“你以為實行和預備是兩樣事麼?現在的行,就是預備將來。好,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比喻。比如有所果園,隻有你知道裏頭有一種果子,吃了於人有益。你若需要,當然可以進去受用,隻因你的心很好,不願自己享受,要勸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們因為風俗習慣迷信種種關係,不但不敢吃,並且不許人吃。因為他們以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會多災多難,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罰,在這情形之下,你要怎辦?大家都不明白,你一進去,他們便不容你分說,重重地刑罰你,那時你還能不能享受裏頭的果子?同時他們會說,恐怕以後還有人進來偷果子,不如把這園門封鎖了罷。這一封鎖,所有的美果都在裏頭腐爛了。所以一個救護時世的人,在智慧方麵當走在人們的前頭;在行為方麵,當為人們預備道路。這並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數人都預備好,然後和他們同行。一幅完美的錦,並不是千緯一經所能成,也不能於一秒時間所能織就的。用這個就可以比方人間一切的造作,你要預備得有條有理,還要用相當的勞力,費相當的時間。你對於織造新社會的錦不要貪快,還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間一切事物好像趨於一種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創造使人民康樂的因,並不期望他能親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個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強別人去知去信去行,這便是獨裁獨斷,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說越離題,把方才為加薪問題生氣的事情完全消滅了。伶俐的妻子用別的話來阻止他再往下說。她拿起他的飯碗說:“好哥哥,你隻顧說話,飯已涼到吃不得了!待我給你換些熱的來罷。”

孩子早已吃飽了,隻是不敢離座。夢鹿所說的他不懂,也沒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夢鹿說:“方才黃先生來找你呢。”

“是麼,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沒說中國話,問問嬸嬸便知道。”

妻子端過一碗熱飯來,隨對孩子說:“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會也許你叔叔要領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煙地跑了。

“方才黃先生來過麼?”

“是的,他要請你到黨部去幫忙。我已經告訴他說,恐怕你沒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市黨部的人往來,所以這樣說。”妻子這樣回答。

“我並不是不喜歡同他們來往,不過他們老說要做這事,要做那事,到頭來一點也不辦。我早告訴他們,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當小學教員,別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顧了。”

“我也是這樣說,你現在已是過勞了,再加上幾點鍾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隨即要求我去,我說等你回來,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點頭說:“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幫幫忙,也未嚐不可。”

“那麼,我就應許他了,下午你還和延禧出城去麼?”

“不,今晚上還得到學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會又到學校去了。

黃昏已到,站在樓頭總不見燦爛的晚霞,隻見凹凸而濃黑的雲山映在玻璃窗上。誌能正在樓上整理書報,程媽進來,報道:“卓先生在客廳等候著。”她隨著下來。卓先生本坐在一張矮椅上,一看門鈕動時,趕緊搶前幾步,與她拉手。

誌能說:“裴立,我告訴你好幾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後別再來找我。”

“你時時都是這樣說,隻不過要想恐嚇我罷了。我是鍾鼓樓的家雀,這樣的聲音,已經聽慣了。”

他們並肩坐在一張貴妃榻上。裴立問道:“他呢?”

“到學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們可以出去歡樂一會。你知道我們在不久要來一個大暴動麼?我們所做的事,說不定過兩三天後還有沒有性命,且不管它,快樂一會是一會。快穿衣服去,我們就走。”

“裴立,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我們從前為社會為個人的計劃,我想都是很笨,很沒理由,還是打消了罷。”

“呀,你又來哄我!”

“不,我並不哄你,我將盡我這生愛敬你,同時我要懺悔從前對於他一切的誤解,以致做出許多對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紅,珠淚像要滴出來。

卓先生失驚道:“然則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訴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個妻子應當對她的丈夫說的麼?如能避免掉,我永遠不對他提及。”她哭起來了。她接著說:“把從前的事忘記了罷,我已定誌不離開他。當然,我隻理會他於生活上有許多怪癖,沒理會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覺得他很討厭。現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過得好好地,舍不得與他分離了。”

在卓先生心裏,這是出於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麼伶俐的誌能,會愛上一個半瘋的男子!她一會說他的性情好,一會說他的學問好,一會又說他的道德好,時時把夢鹿讚得和聖人一樣,他想其實聖人就是瘋子。學問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隻要幾個書呆子學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於道德,他以為更沒有什麼準則,壞事情有時從好道德的人幹出來。他又信人倫中所謂夫婦的道德更沒憑據。一個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愛,他若去同別的女人來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個壞人,因此便覺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壞事。男子對於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著,雙眼盯在婦人臉上,又像要發出大議論的光景。

婦人說:“請把從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罷,我們可以照常來往。我越來越覺得我們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為享樂,我的是為做人。做人便是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為別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幫助那能力堅強的人們。我覺得我應當幫助夢鹿,所以寧把愛你的情犧牲了。我現在才理會在世上還有比私愛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現在若是離開夢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毀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從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現在我已開了眼,見到別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麼事情都為你預備好了。到這時候你才變卦!”他把頭擰過一邊,沉吟地說,“早知道是這樣,你在巴黎時為什麼引誘我,累我跟著你東跑西跑。”

婦人聽見他說起引誘,立刻從記憶的明鏡裏映出他們從前同在巴黎一個客店裏的事情。她在外國時,一向本沒曾細細地分別過朋友和夫婦是兩樣的。也許是在她的環境中,這兩樣的界限不分明。自從她回國以後,尊敬夢鹿的情一天強似一天,使她對於從前的事情非常地慚愧。這並不是東方式舊社會的勢力和遺傳把她揪回來,乃是她的責任心與同情心漸次發展的緣故。他們兩人在巴黎始初會麵,大戰時同避到英倫去,戰後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時,可以說是對對兒飛來飛去的。她愛裴立,早就想與夢鹿脫離關係。在外國時,夢鹿雖不常寫信,她的寡母卻時時有信給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讚美得像聖人一般,為母親的緣故,她對於另有愛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這次回家,她漸漸證實了她亡母的話,因敬愛而時時自覺昔日所為都是慚愧。她以羞惡心回答卓先生說:“我的裴立,我對不起你。從前種種都是我的錯誤,可是請你不要說我引誘你,我很怕聽這兩個字。我還是與前一樣地愛你,並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強的女子。像你這樣的男子,還怕沒人愛你麼?何必定要……”

“你以為我是為要妻子而娶妻,像舊社會一樣麼?男人的愛也是不輕易給人的。現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與你了。”

“噢,裴立,我很慚愧,我錯受了你的愛了。千恨萬恨隻恨我對你不該如此。現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無限,而人事有定,也是無可奈何的啊。總之,我對不起你。”誌能越說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終不能向他說個明白。

裴立說:“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話,使我懷疑從前種種都是為滿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沒曾當我做愛人看!請罷,我明白了。”

在她心裏有兩副臉,一副是夢鹿莊嚴的臉,一副是裴立可愛的臉。這兩副臉的威力,一樣地可以懾服她。裴立忿忿地抽起身來,要向外走。誌能急揪著他說:“裴立,我所愛的,不要誤會了我,請你沉靜坐下,我再解釋給你聽。”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幹,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萬八千個謊來。你的愛情就像你臉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開婦人,徑自去了。她的心緒像屋角的炊煙輕輕地消散,一點微音也沒有。沒辦法,掏出手帕來,掩著臉暗哭了一陣。回到自己的房裏,伏在鏡台前還往下哭。

晚飯早又預備好了,夢鹿從學校裏攜回一包郵件,到他書房裏,一件一件細細地拆閱看。延禧上樓去叫她,她才抬起頭來,從鏡裏照出滿臉的淚痕,眼珠紅絡還沒消退。於是,她把手裏那條濕手巾扔在衣櫃裏,從抽屜取出幹淨的來,又到鏡台邊用粉撲重新把臉來勻拭一遍,然後下來。

丈夫帶著幾卷沒拆開的書報,進到飯廳,依著他的習慣,一麵吃飯一麵看。偶要對妻子說話,他看見她的眼都紅了,問道:“為什麼眼睛那麼紅?”妻子敷衍他說:“方才安排櫃裏的書,搬動時,不提防教一套書打在臉上,塵土入了眼睛,到現在還沒複原呢。”

說時,低著頭,心裏覺得非常慚愧。夢鹿聽了,也不十分注意。

他沒說什麼,低下頭,又看他的郵件。

他轉過臉向延禧說:“今晚上青年會演的是‘法國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歡去看一看。若和你嬸嬸同去,她就可以給你解釋。”孩子當然很喜歡。晚飯後,立刻要求誌能與他同去。

夢鹿把一卷從日本來的郵件拆開,見是他的母校岡山師範的同學錄,不由得先找找與他交情深厚的同學,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來,很喜歡地對著妻子說:“可怪雁潭在五小當教員,我一點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沒有消息了。”他用指頭指著本子上所記雁潭的住址,說:“他就住在豪賢街,明天到學堂,當要順道去拜訪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時一位最相得的同學。因為他是湖南人,故夢鹿絕想不到他會來廣州當小學教員。誌能間嚐聽他提過好幾次,所以這事使他喜歡到什麼程度,她已理會出來。

孩子吃完飯,急急預備到電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間的事,很怕夢鹿看出來,所以也樂得出去避一下。她裝飾好下來,到丈夫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到時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們了。你今晚上在書房睡罷,恐怕我們回來晚了攪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門麼?”

夢鹿在書房一夜沒曾閉著眼,心裏老惦念著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來,照例盥漱一番,提起書包也沒同妻子告辭,便出門去了。

路上的人還不很多,除掉賣油炸膾的便是出殯的。他拐了幾個彎,再走過幾條街,便是雁潭的住處。他依著所記的門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悵地在街上徘徊著,但也沒有辦法,看看表已到上課的時候,趕緊坐一輛車到學校去。

早晨天氣還好,不料一過晌午,來去無常的夏雨越下越大。夢鹿把應辦的事情都趕著辦完,一心隻趕著再去打聽雁潭的住址。他看見那與延禧同級的女生丁鑒手裏拿著一把黑油紙傘,便向她借,說:“把你的雨傘借給我用一用,若是我趕不及回來,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輛車回家,明天我帶回來還你。”他掏出幾毛錢交給她,說:“這是你和延禧的車錢。”女孩子把傘遞給他,把錢接過來,說聲“是”,便到休息室去了。夢鹿打著傘,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會,他走遠了,隻見大黑傘把他蓋得嚴嚴地,直像一朵大香蕈在移動著。

他走到豪賢街附近的派出所,為要探聽雁潭搬到哪裏,隻因時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來。無可奈何,隻得沿著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進門,黃先生已經在客廳等著他。黃先生說:“東野先生,想不到我來找你罷。”

他說:“實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來勸我接受校長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黃先生說:“不,不。我來不為學校的事,有一個朋友要我來找你到黨部去幫忙,不是專工的,一星期到兩三次便可以了。你願意去幫忙麼?”

夢鹿說:“辦這種事的人材濟濟,何必我去呢?況且我又不喜歡談政治,也不喜歡當老爺。我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夠了。在多方麵活動,個人和社會必定不會產出什麼好結果,我還是教我的書罷。”

黃先生說:“可是他們急於要一個人去幫忙,如果你不願去,請嫂夫人去如何?”

“你問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對我說過了,我也沒反對她去。”他於是向著樓上叫誌能說:“妹妹,妹妹,請你下來,這裏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裏打著線活,慢慢地踱下樓來。他說:“黃先生要你去辦黨,你能辦麼?我看你有時雖然滿口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給她開玩笑,也就順著說:“可不是,我哪有本領去辦黨呢?”

黃先生攔著說:“你別聽夢鹿兄的話,他總想法子攔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說著,對夢鹿笑。

他們正在談著,孩子跑進來說:“嬸嬸,外麵有一個人送信來,說要親自交給你。”她立時放下手活說了一聲“失陪”,便隨著孩子出去了。夢鹿目送著她出了廳門,黃先生低聲對他說:“你方才那些話,她聽了不生氣麼?這教我也很難為情。你這一說,她一定不肯去了。”夢鹿回答說:“不要緊,我常用這樣的話激她。我看,現在有許多女子在公共機關服務,不上一年半載若不出差錯,便要厭膩她們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來的女學生,裝束得怪模怪樣,講究的都是宴會跳舞,哪曾為所要做的事情預備過?她還算是好的。回國後還不十分洋化,可喜歡談政治,辦黨的事情她也許會感興趣,隻與我不相投便了,但無論如何,我總不阻止她,隻要她肯去辦就成。”

他們說著,妻子又進來了。夢鹿問:“誰來的信,那麼要緊?”妻子靦腆地說:“是卓先生的,那個人做事,有時過於鄭重,一封不要緊的信,也值得這樣張羅!”說著,一麵走到原處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說:“你始終沒告訴我卓先生是幹什麼事的人。”妻子沒說什麼。他怕她有點不高興,就問她黃先生要她去辦黨的事,她答應不答應。她沒有拒絕,算是允許了。

黃先生得了她的允許,便站立起來,誌能止住說:“現在快三點鍾,請坐一回,用過點心再走未晚。”

黃先生說:“我正要請東野先生一同到會賢居去吃炒粉,不如我們都去罷,也把延禧帶去。”

她說:“家裏雇著廚子,倒叫客人請主人出去外頭吃東西,實在難為情了。”

夢鹿站起來,向窗外一看,說:“不要緊,天早晴了。黃先生既然喜歡會賢居,讓我做東,我們就一同陪著走走罷。”

妻子走到樓梯旁邊順便問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搖搖頭說:“還沒找著,過幾天再打聽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換好衣服下來,一手提著鏡囊,一手拿著一個牛奶瓶子,對丈夫說:“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還喝不喝?”

“噢,是的,我們正渴得慌,三個人分著喝完再走罷。”

妻子說:“我不喝,你們二位喝罷。我叫他們拿兩個杯來。”

她順手在門邊按電鈴。丈夫說:“不必攪動他們了,這裏有現成的茶杯,為什麼不拿出來用?”他到牆角,把那古董櫃開了,拿出一個茶碗,在抽屜裏拿出一張白紙來揩拭幾下,然後倒滿了一杯遞給客人。黃先生讓了一回,就接過去了。他將瓶子送到唇邊,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裏。

妻子不覺笑起來,對客人說:“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樣,也不怕教客人笑話。”正說著,老媽子進來,妻回頭對她說:“沒事了,你等著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爺找來。”老媽應聲出去了。她又轉過來對黃先生笑說:“你見過我丈夫的瓶子書架麼?”

“哈,哈,見過!”

夢鹿笑著對黃先生說:“那有什麼希奇,她給我換了些很笨的木櫃,我還覺得不方便哪。”

他們說著,便一同出門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曉就在屋角連跳帶噪,為報睡夢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見天氣晴朗,吃了早飯,一溜煙地就跑到學校園裏種花去了。

那時學校的時針指著八點二十分,夢鹿提著他的書包進教務室,已有幾位同事先在那裏預備功課。不一會,上課鈴響了。夢鹿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曆史,鈴聲還沒止住,他已比學生先入了講堂,在黑板上畫沿革圖。

他點名點到丁鑒,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傘,應許今天帶回來,但他忘記了。他說:“丁鑒,對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傘帶回來。”

丁鑒說:“不要緊,下午請延禧帶來,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說到“延禧”時,同學在先生麵前雖不敢怎樣,坐在延禧後麵的,卻在暗地推著他的背脊。有些用書擋著向到教壇那麵,對著她裝鬼臉。

夢鹿想了一想,說:“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趕回去取來還你罷,下一堂是自由習作,不如調換上來,你們把文章做好,我再給你們講曆史,待我去請黃先生來指導你們。”他果然去把黃先生請來,對他說如此這般,便急跑回家辦那不要緊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瘋氣,所以不覺得希奇。

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門鈴怪響起來。老媽子一開門,看見他跑得氣喘喘地,問他什麼緣故,他隻回答:“拿雨傘!”

老媽子看著他發怔,因為她想早晨的天氣很好。妻子在樓上問是誰,老媽子替回答了。她下來看見夢鹿額上點點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說:“什麼事體,值得這樣著急?”

他喘著說:“我忘了把丁鑒的雨傘帶回去!到上了課,才記起來,真是對不起她!”說完,拿著雨傘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說:“為什麼不坐車子回來,跑得這樣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輛車子回去罷。小小事情,也值得這麼忙,明天帶回去給她不是一樣麼?看你跑得這樣急,若惹出病來,待要怎辦?”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說:“我怎麼沒想到坐車子回來?”

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額上的汗。

女仆雇車回來,不一會,門鈴又響了。妻子心裏像預先知道來的是誰,在老媽子要出去應門的時候告訴她說:“若是卓先生來,就說我不在家。”老媽子應聲“哦”,便要到大門去。

夢鹿很詫異地對妻子說:“怎麼你也學起官僚派頭來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謊?”他拿著丁鑒的雨傘,望大門跑。女仆走得慢,門倒教他開了;來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麼?”

“在家。”夢鹿回答得很幹脆。

“我可以見見她麼?”

“請進來罷。”他領著卓先生進來,妻子坐在一邊,像很納悶。

他對妻子說:“果然是卓先生來。”又對卓先生說:“失陪了,我還得到學校去。”

他回到學校來,三小時的功課上完,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挾著習作本子跑到教務室去,屋裏隻有黃先生坐在那裏看報。

“東野先生,功課都完了麼?方才習作堂延禧問我‘安琪兒’怎解,我也不曉得要怎樣給他解釋,隻對他說這是外國話,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樣解釋?可怪人們偏愛用西洋翻來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鴉,也叫得比中國的更有音節一般。”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這些新名詞我也不大高明,我們從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罵做‘盲人瞎馬的新名詞’,但現在越來越新了,看過之後,有時總要想了一陣,才理會說的是什麼意思,延禧最喜歡學那些怪字眼。說他不懂呢?他有時又寫得像一點樣子。說他懂呢?將他的東西拿去問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們試找他的本子來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題目是“失戀的安琪兒”,底下加了兩個字“小說”在括弧當中,夢鹿和黃先生一同念。

“失戀的安琪兒,收了翅膀,很可憐變成一隻灰色的小醜鴨,在那薔薇色的日光底下顫動。嘴裏咒詛命運的使者,說:‘上帝嗬,這是何等異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樣跟著夜幕驀然地卷來,把她女性的美麗都吞咽了!這豈不又是一場赤色的火災麼?”

黃先生問:“什麼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災’‘上帝嗬’等等,我全然不懂!這是什麼話?”

夢鹿也笑了,“這就是他的筆法,他最喜歡在報上雜誌上抄襲字眼,這都是從口袋裏那本自抄的袖珍錦字翻出來的。我用了許多工夫給他改,也不成功,隻得隨著他所明白的順一順罷了。”

黃先生一麵聽著,一麵提著書包望外走,臨出門時,對夢鹿說:“昨天所談的事,我已告訴了那位朋友,不曉得嫂夫人在什麼時候能見他?”

夢鹿說:“等我回去再問問她罷。”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裏,然後到食堂去。

下午功課完了,他又去打聽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時候恰巧六點。女仆告訴他太太三點鍾到澳門去了。她遞給他一封信,夢鹿拆開一看,據說是她的姑母病危,電信到時已到開船時候,來不及等他,她應許三四天後回家。夢鹿心裏也很難過,因為誌能的親人隻剩下在澳門的姑母,萬一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很傷心。

他到書房看見延禧在那裏寫字,便對他說:“你嬸嬸到澳門去了,今晚上沒有人給你講書。你喜歡到長堤走走麼?”孩子說:“好罷,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間所寫的習作批評了一會,便和他出門去。

誌能去了好幾天沒有消息,夢鹿也不理會。他隻一心惦著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課,就在豪賢街一帶打聽。

又是一個下午,他經過一條小巷,恰巧遇見那個賣過鼠肉餛飩的,夢鹿已經把他忘掉,但他一見便說:“先生,這幾天常遇見,莫不是新近從別處搬到這附近來麼?”夢鹿略一定神,才記起來。

他搖頭說:“不,我不住在這附近,我隻要找一個朋友。”他把事由給賣餛飩的述說一遍。真是湊巧,那人聽了便說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對夢鹿說,夢鹿喜出望外,連說:“對對!”他謝過那人,一直走到所說的地址。

那裏是個營業的花園,花匠便是園主,就在園裏一座小屋裏住,挨近金魚池那邊還有兩座小屋,一座堆著肥料和塘泥,旁邊一座,屋脊上瓦塊淩亂,間用茅草鋪蓋著,一扇殘廢的蠔殼窗,被一粘滿泥漿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簷的溜水所滴成,破門裏便是一廳一房,窗是開在房中的南牆上,所以廳裏比較暗些。

廳上隻有一張黃到帶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張三腳不齊的桌子,還有一條長凳。牆下兩三個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爐,落在地下一掬燒了半截的雜柴。從一個爐裏的殘灰中還隱約透出些少零星的紅焰。壁上除被炊煙熏得黝黑以外,沒有什麼裝飾。桌上放著兩雙筷子和兩個碗,一碗盛著不曉得吃過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著蘿卜,還有幾莢落花生分散在舊報紙上。夢鹿看見這光景,心裏想一定是那賣餛飩的說錯了。他站在門外躊躇著,不敢動問屋裏的人。在張望間,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從裏間扶著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來。她穿的雖是經過多數次補綴的衣服,卻還光潔,黑油油的頭發,映著一副不施脂粉的黃瘦臉龐,若教她披羅戴翠,人家便要讚她清俊;但是從百補的布衫襯出來,可就差遠了。

夢鹿站了一會,想著雁潭的太太雖曾見過,可不像裏頭那位的模樣,想還是打聽明白再來,他又到花匠那裏去。

屋裏,女兒扶著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飯碗遞到她手裏。自己對坐在那條長凳上,兩條腿夾著桌腿,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搖晃,因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條腿,她還沒叫木匠來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歡的蘿卜。”女兒隨即挾起幾塊放在老太太碗裏,那蘿卜好像是專為她預備的,她還把花生剝好,盡數給了母親,自己的碗裏隻有些腐乳。

“慧兒,你自己還沒得吃,為什麼把花生都給了我?”其實花生早已吃完了,女兒恐怕母親知道她自己沒有,故意把空莢捏得砰砰地響。她說:“我這裏還有呢。”

正說著,夢鹿又回來,站在門外。她回頭見破門外那條泥濘的花徑上,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人在那裏徘徊。起先以為是買花的人,並不介意。後來覺得他隻在門外探頭探腦,又以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飯碗,要把關不嚴的破門掩上。

因為向來沒有人在門外這樣逗留過,女孩子的羞恥心使她忘了兩腿是替那三腿不齊的桌子支撐著的,起來時,不提防,砰然一聲,桌子翻了!母親的碗還在手裏,桌上的器具滿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麼原故?怎麼就滑倒了?”瞎母親雖沒生氣,卻著急得她手裏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兒沒回答她,直到門邊,要把破門掩上。夢鹿已進一步踏入門裏。他很和藹地對慧兒說:“我是東野夢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學,方才才知道你們搬到這裏來。想你,就是環妹罷?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慧兒不曉得要怎樣回答,門也關不成,站在一邊發愣。夢鹿轉眼看見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著那聲淚俱盡的臉。身邊放著半碗剩下的稀飯,地下破碗的片屑與菜醬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時候,正與他腳踏進來同時,是他眼見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來,說:“很對不起,攪擾你們的晚飯。”女兒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殘屑,屋裏三個人都靜默了,夢鹿和女孩子撿著碎片,隻聽見一塊一塊碗片相擊的聲,他總想不到雁潭的家會窮到這個地步。少停,他說一聲“我一會兒回來”,便出門去了。

原來雁潭於前二年受聘到廣州,隻授了三天課,就一病不起。他有兩個妹妹,一個名叫翠環,一個就叫慧兒。他的妻子是在東洋時候娶的。自他死後,不久便投到無著庵帶發修行去了。老母因兒子死掉,更加上兒媳婦出家,悲傷已極。去年忽然來了一個人,自稱為雁潭的朋友,獻過許多殷勤,不到四個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環娶去。家人時常聚在一起,很熱鬧了一些時日。但過了不久,女婿忽然說要與翠環一同到美國留學去。他們離開廣州以後大約二十天,翠環在太平洋中來信,說她已被賣,那人也沒有蹤跡了!

一天,母親忽得了一封沒貼郵票的欠資信,拆開是一幅小手絹,寫著:“環被賣,決計蹈海,痛極!書不成字。兒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鄉人”既沒有親戚,又不詳知那人的鄉裏,幫忙的隻有她自己的眼淚罷了。她本有網膜炎,每天緊握著那血絹,哭時便將它拭淚。

母親哭瞎了,也沒地方訴冤枉去。慧兒想著家裏既有了殘疾的母親,又沒有生利的人,於是不得不輟學。豪賢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驅逐了,母女們至終搬到這花園的破小屋。慧兒除做些活計,每天還替園主修葉,養花,飼魚,汲水,凡園中輕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過活。

自她們搬到花園裏住,隻有兒媳婦間中從庵裏回來探望一下。夢鹿算是第一個男子,來拜訪她們的。他原先以為這一家搬到花園裏過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來到,所見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兒把那碗涼粥仍舊倒在沙鍋裏,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門邊拿掃帚掃地,夢鹿已捧著一副瓷碗盤進來說:

“舊的碎了,正好換新的。我知道你們這頓飯給我攪擾了,非常對不起。我已經教茶居裏給你們送一盤炒麵來,待一會就到了。”瞎母親還沒有說什麼,他自己便把條長凳子拉過一邊來坐下。他說:“真對不起,驚擾了老伯母。伯母大概還記得我,我就是東野夢鹿。”

老太太聽見他的聲音,隻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兒在旁邊向夢鹿搖手,教他不要說。她用手勢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間,夢鹿在訪問雁潭住址的時候,也曾到過第五小學去打聽。

那學校的先生們告訴他雁潭到校不到兩個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在豪賢街,以後搬到哪裏或回籍,他們都不知道。他見老太太雙眼看不見,料定是傷心過度。當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他愣著,坐在一邊,還是老太太先用顫弱的聲音告訴他兩年來的經過。隨後又說:“現在我就指望著慧兒了。”她拉著女兒的手對她說:“慧兒,這就是東野先生。你沒見過他,你就稱他做夢鹿哥哥罷。”她又轉向夢鹿說:“我們也不知道你在這裏,若知道,景況一定不致這麼苦了。”

夢鹿歎了一聲說:“都是我懶得寫信所致,我自從回國以後,隻給過你們兩封信,那都是到廣州一個月以內寫的。我還記得第二封是告訴你們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說:“可不是!我們一向以為你在梧州。”

夢鹿說:“因為嶽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沒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訴他:“二兒和二媳婦在辛亥年正月也到過廣州。但自四月以後,他們便一點消息也沒有。後來才聽他的朋友們說,他們倆在三月二十九日晚鬧革命被人殺死了。但他們的小嬰孩,可惜也沒下落。我們要到廣州,也是因為要打聽他們的下落,直到現在,一點死活的線索都找不出來,雁潭又死了!”她說到此地,悲痛的心製止了她的舌頭。

夢鹿傾聽著一聲也沒響,到聽見老太太說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說:“二哥我沒會過,因為他在東京,我在岡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國了,他是不是長得像雁潭一樣?”老太太說:“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學化學的麼?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結婚,在家裏製造什麼炸藥,不留神把左臉炸傷了,到病好以後,卻隻丟了一個耳朵。”他聽到此地,立刻站起來說:“嚇!真的!那麼令孫現在就在我家裏。我這十幾年來的謎,到現在才猜破了。”於是把他當日的情形細細地述說一遍,並告訴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兒聽他這一說,自然轉愁為喜。但老太太忽然搖頭說:“沒用處,沒用處,慧兒怎能養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見他,帶他回來有什麼用呢?”

夢鹿說:“當然我要培養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掛慮。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裏去住,我那裏有的是房間。我方才就這樣想著,現在加上這層關係,更是義不容辭了。後天來接你們。”他站起來說聲“再見”,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說:“先用著罷,我快回去告訴延禧,教他大快樂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說什麼,大踏步跳出門去。在門窗下那支著蠔窗的竹竿,被他的腳踏著,窗戶立即落下來。他自己也絆倒在地上,起來時,濺得一身泥。

慧兒趕著送出門,看他在那裏整理衣服,說:“我給你擦擦罷。”他說聲“不要緊,不要緊”,便出了園門。在道上又遇見那賣餛飩的,夢鹿直向著他行禮道謝。他莫名其妙,看見走遠了,手裏有意無意地敲著竹板,自己說:“嚇,真奇怪啦!”

夢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沒聽見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裏,見他伏在桌上哭。他撫著孩子的背,問:“又受什麼委屈啦,好孩子?”延禧搖著頭,抽噎著說:“嬸嬸在天字碼頭給人打死了!”孩子告訴他,午後跟同學們到長堤去玩,經過天字碼頭,見一群人圍著刑場,聽說是槍斃什麼反動分子,裏頭有五六個女的,他的同學們都鑽入人圈裏頭看,出來告訴他說,人們都說裏頭有一個女的是法國留學生名叫誌能,他們還斷定是他的嬸嬸。他聽到這話,不敢鑽進去看,一氣地跑回家來。

夢鹿不等他細說,趕緊跑上樓,把他妻子的東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沒動過她的東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打開那個小黑箱,翻出一疊一疊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

他搖搖頭自己說:“不至於罷?孩子聽錯了罷?”坐在一張木椅上,他搔搔頭,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後他站起來,抽出他放錢鈔的抽屜,發現裏頭多出好些張五十元的鈔票,還有一張寫給延禧的兩萬元支票。

自從誌能回家以後,家政就不歸夢鹿管了。但他用的錢,妻子還照數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屜裏。夢鹿自妻子管家以後,用錢也不用預算了,他抽屜裏放著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實際上誌能每多放些, 為的是補足他臨時或意外的費用。他喜歡周濟人,若有人來求他幫助,或他所見的人,他若認為必得資助的,就資助他。但他一向總以為是用著他自己的錢,決不想到已有許多是誌能的補助費。他數一數那疊五十元的鈔票,才皺著眉頭想,我哪裏來的這麼些錢呢?莫不是誌能知道她要死,留給我作埋葬費的麼?不,她決不會去幹什麼秘密工作。不,她也許會。不然,她怎麼老是鬼鬼祟祟,老說去赴會,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許那卓先生是與她同黨罷?不,她決不是,不然,她為什麼又應許黃先生去辦市黨部呢?是與不是的懷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鈔票放在口袋裏,正要出房門,無意中又看見誌能鏡台底下壓著一封信。他抽出來一看,原來就是前幾天卓先生送來的那封信,打開一看,滿是洋文。他把從箱子撿出來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樓來,告訴延禧說:“你快去把黃先生請來,請他看看這些信裏頭說的都是什麼。快去,馬上就去。”他說著,自己也就飛也似的出門去了。

他一氣跑到天字碼頭,路上的燈還沒有亮,可是見不著太陽了。刑場上圍觀的人們比較少些,笑罵的有人,談論的有人,咒詛的也有人,可是垂著頭發憐湣心的人,恐怕一個也沒有。那幾個女屍躺在地上裸露著,因為衣服都給人剝光了。人們要她們現醜,把她們排成種種難堪的姿勢。夢鹿走進人圈裏,向著陳屍一個一個地細認,談論和旁觀的人們自然用笑、侮辱的態度來對著他。他搖頭說:“這像什麼樣子呢!”說著從人叢中鑽出來,就在長堤一家百貨店買了幾匹白布,還到刑場去。他把那些屍體一個一個放好,還用白布蓋著。天色已漸次昏黑了。他也認不清哪個是誌能屍體,隻把一個他以為就是的抱起來,便要走出人圈外,兩個守兵上前去攔他,他就和他們理論起來,罵他們和觀眾沒人道和沒同情心,旁觀的人見他太殺風景,有些罵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這許多閑事。”有些說:“他們那麼搗亂,死有餘辜,何必這麼好待他們?”有些說:“大概他也是反動分子罷!”有些說:“他這樣做便是反動!”有些嚷“打”,有些嚷“殺”,嘈雜的聲音都向著夢鹿的犯眾的行為發出來。至終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們在群眾喧嘩中,把夢鹿包圍起來,拳腳交加,把他打個半死。

巡警來了,夢鹿已經暈倒在血泊當中,群眾還要求非把他送局嚴辦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誰,於是為他雇了一輛車,護送他回家。方才蓋在屍頭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車時,仍舊一絲也沒留存。那些可憐的屍體,仍裸露在鐵石般的人圈當中,像已就屠的豬羊,毛被刮掉,橫倒在屠戶門外一般。

夢鹿躺在床上已有兩三天,身上和頭上的傷稍微好些,不過那雙眼和那兩隻胳臂不見得能恢複原狀。黃先生已經把誌能的那疊信細看過一遍,內中多半是卓先生給她的情書,間或談到政治,最後那封信,在黃先生看來,是誌能致死的關鍵。那信的內容是卓先生一方麵要她履行在歐洲所應許的事。一方麵說時機緊迫,暴動在兩三天以內便要辦到。他猜那一定是黨的活動,但他一句也不敢對夢鹿說起。他看見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著怪可憐的,便走到他跟前問他要什麼?夢鹿說把孩子叫來。

黃先生把延禧領到床前,夢鹿對他說:“好孩子,你不要傷心,我已找著你的祖母和姑姑了。過一兩天請黃先生去把她們接來同住。她們雖然很窮,可是你嬸嬸已給了你兩萬元。萬一我有什麼事故,還有黃先生可以照料你們。”孩子哭了,黃先生在旁邊勸說:

“你叔叔過幾天就好了,哭什麼?回頭我領你去見你祖母去。”他又對夢鹿說:“東野先生,不必太失望,醫生說不要緊。你隻放心多歇幾天就可以到學校上課去。你歇歇罷,待一會我先帶孩子去見見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辦去得啦。”他拉著延禧下樓來,教先去把醫生找來,再去見他祖母。

他在書房裏踱著,忽聽見街門的鈴響,便出去應門。衝進來的不是別人,乃是誌能。黃先生瞪眼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誌能問:“為什麼這樣看我。”

黃先生說:“大嫂!你……你……”

“說來話長,我們進屋裏再談罷。”

黃先生從她手裏接了一個小提包,隨手掩上門。

誌能問:“夢哥呢?”

“在樓上躺著咧。”

“莫不是為我走,就氣病了?”

“唔!唔!”

他們到書房去。誌能坐定,對黃先生說:“我實在對不起任何人,但我已盡了我的能力了。”

黃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請她略為解釋一下。誌能便把她從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動的經過略說了一遍。又說她不久才與他們脫離關係,因為對於工作的意見不同的原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來說他們的機密泄露了,要藏在她家裏暫避一兩天。她沒應許他,恐怕連累了夢鹿。她教他到澳門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門不久,便有人打電話來說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幾位住在澳門的朋友與當局幾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給夢鹿,匆匆地出門,要搭船到那裏去找他們,求他們援救。

剛一出門,她又退回來。她怕萬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樣的命運,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裏坐下,想了一會,她還是不顧一切,決定要去冒這份險,於是把所餘的現錢都移放在夢鹿的抽屜裏,還簽了一張支票給延禧。她想著縱然她的目的達不到,不能回家,夢鹿的生活一時也不至於受障礙。那時離開船的時候已經很近,她在倉促間什麼都來不及檢點,便趕到碼頭去了。

她到澳門,朋友們雖然找著,可都不肯援助,都說案情重大,不便出麵求情,省得擔當許多幹係。在澳門奔走了好幾天,一點結果都沒有,不得已,隻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經知道許多舊同誌們的命都完了。

誌能說了許久,黃先生隻是傾耳聽著。她很懊惱地說:“我希望這些事永遠不會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慚愧,我不是一個好妻子,也不是一個好愛人,更不是一個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為證明了他們的話,說:有資產的人們是不會革命的。”

黃先生說:“他已多少知道一點你們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為他自你去後,一點忿恨的神氣卻未曾發露出來,可見他還是愛你。至於說你不革命的話,那又未必然。你不是應許到黨部去幫忙麼?那不也是革命工作麼?”

誌能很詫異地說:“他怎樣知道呢?”

“你們的通信,他都教我看過,但我沒告訴他什麼。”黃先生又把夢鹿在刑場上被打的情形告訴她。

她說:“不錯,是有一個王誌能女士,但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字。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裏頭。”她說時,現出很傷感的模樣。她沉吟了一會,站起來,說:“好罷,我要去求他饒恕,我要將一切的事情都告訴他。”

黃先生也站起來說:“你要仔細一點,醫生說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壞了。縱然能好,也是一個殘廢人了。所以最好先別對他說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會饒恕你,但你得為他忍一忍。”

誌能的眼眶紅了。黃先生說:“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來,再同他去見他祖母。你知道東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發現了。一會他自然會告訴你。”誌能沒說什麼,默默地隨著上樓。

“東野先生,你看誰回來了!東野先生!”黃先生把門打開,讓誌能進去,然後反扣上門,一步一步下樓去等候延禧。

鐵魚的鰓

那天下午警報的解除信號已經響過了。華南一個大城市的一條熱鬧馬路上排滿了兩行人,都在肅立著,望著那預備保衛國土的壯丁隊遊行。他們隊裏,說來很奇怪,沒有一個是扛槍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農人。巡行自然是為耀武揚威給自家人看,其它有什麼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隊過去之後,路邊閃出一個老頭,頭發蓬鬆得像戴著一頂皮帽子,穿的雖然是西服,可是縫補得走了樣了。他手裏抱著一卷東西,匆忙地越過巷口,不提防撞到一個人。

“雷先生,這麼忙!”

老頭抬頭,認得是他的一個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實上雷先生並沒有至交,這位朋友也是方才被遊行隊阻撓一會,趕著要回家去的。雷見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對他說:“唔,原來是黃先生,黃先生一向少見了,你也是從避彈室出來的罷?他們演習抗戰,我們這班沒用的人,可跟著在演習逃難哪!”

“可不是!”黃笑著回答他。

兩人不由得站住,談了些閑話。直到黃問起他手裏抱著的是什麼東西,他才說:“這是我的心血所在,說來話長,你如有興致,可以請到舍下,我打開給你看看,看完還要請教。”

黃早知道他是一個最早被派到外國學製大炮的官學生,回國以後,國內沒有鑄炮的兵工廠,以致他一輩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學教員當過一陣,工廠也管理過好些年,最後在離那大城市不遠的一個割讓島上的海軍船塢做一份小小的職工,但也早已辭掉不幹了。他知道這老人家的興趣是在兵器學上,心裏想看他手裏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麼武器的圖樣了。他微笑向著雷,順口地說:“雷先生,我猜又是什麼‘死光鏡’‘飛機箭’一類的利器圖樣罷?”他說好像有點不相信,因為從來他所畫的圖樣,獻給軍事當局,就沒有一樣被采用過。雖然說他太過理想或說他不成的人未必全對,他到底是沒有成績拿出來給人看過。

雷回答黃說:“不是,不是,這個比那些都要緊。我想你是不會感到什麼興趣的。再見罷。”說著一麵就邁他的步。

黃倒被他的話引起興趣來了。他跟著雷,一麵說;“有新發明,當然要先睹為快的,這裏離舍下不遠,不如先到舍下一談罷。”

“不敢打攪,你隻看這藍圖是沒有趣味的。我已經做了一個小模型,請到舍下,我實驗給你看。”

黃索性不再問到底是什麼,就信步隨著他走。二人默默地並肩而行,不一會已經到了家。老頭子走得有點喘,讓客人先進屋裏去,自己隨著把手裏的紙卷放在桌上,坐在一邊,黃是頭一次到他家,看見四壁掛的藍圖,各色各樣,說不清是什麼。廳後麵一張小小的工作桌子,鋸、鉗、螺螄旋一類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條理,架上放著幾隻小木箱。

“這就是我最近想出來的一隻潛艇的模型。”雷順著黃先生的視線到架邊把一個長度約為三尺的木箱拿下來,打開取出一條“鐵魚”來。他接著說:“我已經想了好幾年了,我這潛艇特點是在它像一條魚,有能呼吸的鰓。”

他領黃到屋後的天井,那裏有他用鉛版自製的一個大盆,長約八尺,外麵用木板護著,一看就知道是用三個大洋貨箱改造的,盆裏盛著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沒把鐵魚放進水裏之前,把“魚”的上蓋揭開,將內部的機構給黃說明了。他說,他的“魚”的空氣供給法與現在所用的機構不同。他的鐵魚可以取得氧氣,像真魚在水裏呼吸一般,所以在水裏的時間可以很長,甚至幾天不浮上水麵都可以。說著他又把方才的藍圖打開,一張一張地指示出來。他說,他一聽見警報,什麼都不拿,就拿著那卷藍圖出外去躲避。對於其他的長處,他又說:“我這魚有許多‘遊目’,無論沉下多麼深,平常的折光探視鏡所辦不到的,隻要放幾個‘遊目’使它們浮在水麵,靠著電流的傳達,可以把水麵與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裏的鏡版上。浮在水麵的‘遊目’體積很小,形狀也可以隨意改裝,雖然低飛的飛機也不容易發現它們。還有它的魚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時候艇身不必移動,便可以求到任何方向,也沒有像舊式潛艇在放射魚雷時會發生可能的危險的情形。還有艇裏的水手,個個有一個人造鰓,萬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從方便門逃出,浮到水麵。”

他一麵說,一麵揭開模型上一個蜂房式的轉盤門,說明水手可以怎樣逃生,但黃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他說:“你的專門話,請少說罷,說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裏試試,再講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著,一麵把小發電機撥動,把上蓋蓋嚴密了,放在水裏。果然沉下許久,放了一個小魚雷再浮上來。他接著說:“這個還不能解明鐵鰓的工作,你到屋裏,我再把一個模型給你看。”

他順手把小潛艇托進來放在桌上,又領黃到架的另一邊,從一個小木箱取出一副鐵鰓的模型。那模型像一個人家養魚的玻璃箱,中間隔了兩片玻璃版,很巧妙的小機構就夾在當中。他在一邊注水,把電線接在插銷上。有水的那一麵的玻璃版有許多細致的長縫,水可以沁進去,不久,果然玻璃版中間的小機構與唧筒發動起來了。沒水的這一麵,代表艇內的一部,有幾個像唧筒的東西,連著版上的許多管子。他告訴黃先生說,那模型就是一個人造鰓,從水裏抽出氧氣,同時還可以把炭氣排泄出來。他說,艇裏還有調節機,能把空氣調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關於水的壓力問題,他說,戰鬥用的艇是不會潛到深海裏去的。他也在研究著怎樣做一隻可以探測深海的潛艇,不過還沒有什麼把握。

黃聽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話,也不願意發問,隻由他自己說得天花亂墜,一直等到他把藍圖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想與他談些別的。

但雷的興趣還是在他的鐵鰓,他不歇地說他的發明怎樣有用,和怎樣可以增強中國海軍的軍備。

“你應當把你的發明獻給軍事當局,也許他們中間有人會注意到這事,給你一個機會到船塢去建造一隻出來試試。”黃說著就站起來。

雷知道他要走,便阻止他說:“黃先生忙什麼?今晚大家到茶室去吃一點東西,容我做東道。”

黃知道他很窮,不願意使他破費,便又坐下說:“不,不,多謝,我還有一點別的事要辦,在家多談一會罷。”

他們繼續方才的談話,從原理談到建造的問題。

雷對黃說他怎樣從製炮一直到船塢工作,都沒得機會發展他的才學。他說,別人是所學非所用,像他簡直是學無所用了。

“海軍船塢於你這樣的發明應當注意的,為什麼他們讓你走呢?”

“你要記得那是別人的船塢呀,先生。我老實說,我對於潛艇的興趣也是在那船塢工作的期間生起來的。我在從船塢工作之前,是在製襪工廠當經理。後來那工廠倒閉了,正巧那裏的海軍船塢要一個機器工人,我就以熟練工人的資格被取上了。我當然不敢說我是受過專門教育的,因為他們要的隻是熟練工人。”

“也許你說出你的資格,他們更要給你相當的地位。”

雷搖頭說:“不,不,他們一定會不要我,我在任何時間所需的隻是吃。受三十元‘西紙’的工資,總比不著邊際的希望來得穩當。他們不久發現我很能修理大炮和電機,常常派我到戰艦上與潛艇裏工作,自然我所學的,經過幾十年間已經不適用了,但在船塢裏受了大工程師的指揮,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識。我對於一切都不敢用專門名詞來與那班外國工程師談話,怕他們懷疑我。他們有時也覺得我說的不是當地的‘鹹水英語’,常問我在那裏學的,我說我是英屬美洲的華僑,就把他們瞞過了。”

“你為什麼要辭工呢?”

“說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研究潛艇,每到艇裏工作的時候,和水手們談話,探問他們的經驗與困難。有一次,教一位軍官注意了,從此不派我到潛艇裏去工作。他們已經懷疑我是奸細,好在我機警,預先把我自己畫的圖樣藏到別處去,不然萬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檢查,那就麻煩了,我想,我也沒有把我自己畫的圖樣獻給他們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頭裏,於是辭了工,離開那船塢。”

黃問:“照理想,你應當到中國的造船廠去。”

雷急急地搖頭說:“中國的造船廠?不成,有些造船廠都是個同鄉會所,你不知道嗎?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廠,凡要踏進那廠的大門的,非得同當權的有點直接或間接的血統或裙帶關係,不能得到相當的地位。縱然能進去,我提出來的計劃,如能請得一筆試驗費,也許到實際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沒有成績不但是惹人笑話,也許還要派上個罪名。這樣,誰受得了呢?”

黃說:“我看你的發明如果能實現,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國裏現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學術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們注意一下你的理論,試驗試驗你的模型?”

“又來了!你想我是七十歲左右的人,還有愛出風頭的心思嗎?許多自號為發明家的,今日招待報館記者,明日到學校演講,說得自己不曉得多麼有本領,愛迪生和安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聽膩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輕的八分學者,對於事物不肯虛心,很輕易地給下斷語,而且他們好像還有‘幫’的組織,像青、紅幫似的,不同幫的也別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歡與這班學幫中人來往,他們中間也沒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績送去給他們審查,費了他們的精神來批評我幾句,我又覺得過意不去,也犯不上這樣做。”

黃看看時表,隨即站起來,說:“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澈,看來你的發明是沒有實現的機會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麼法子呢?這事個人也幫不了忙,不但要用錢很多,而且軍用的東西又是不能隨便製造的。我隻希望我能活到國家感覺需要而信得過我的那一天來到。”

雷說著,黃已踏出廳門。他說:“再見罷,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這位發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認識他的,常會誤會以為他是個犯神經病的,事實上已有人叫他作“戇雷”。他家裏沒有什麼人,隻有一個在馬尼拉當教員的守寡兒媳婦和一個在那裏念書的孫子。自從十幾年前辭掉船塢的工作之後,每月的費用是兒媳婦供給。因為他自己要一個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經濟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讓島上。他雖是七十三四歲的人,身體倒還康健,除掉做輪子、安管子、打銅、銼鐵之外,沒別的嗜好,煙不抽,茶也不常喝。因為生存在兒媳婦的孝心上,使他每每想著當時不該辭掉船塢的職務。假若再做過一年,他就可以得著一分長糧,最少也比吃兒媳婦的好。不過他並不十分懊悔,因為他辭工的時候正在那裏大罷工的不久以前,愛國思想膨脹得到極高度,所以覺得到中國別處去等機會是很有意義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書籍,常常想把它們賣掉,可是沒人要。他的太太早過世了,家裏隻有一個老傭婦來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隨嫁婢,後來嫁出去,丈夫死了,無以為生,於是回來做工。她雖不受工資,在事實上是個管家,雷所用的錢都是從她手裏要,這樣相依為活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黃去了以後,來喜把飯端出來,與他一同吃。吃著,他對來喜說:“這兩天風聲很不好,穿屐的也許要進來,我們得檢點一下,萬一變亂臨頭,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來喜說:“不說是沒什麼要緊了嗎?一般官眷都還沒走,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大亂罷。”

“官眷走動了沒有,我們怎麼會知道呢?告示與新聞所說的是絕對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過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訴你罷,現在當局的,許多是無勇無謀,貪權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塘獻十六州,已經可以被人稱為愛國了。你念摸魚書和看殘唐五代的戲,當然記得石敬瑭怎樣獻地給人。”

“是,記得。”來喜點頭回答,“不過獻了十六州,石敬瑭還是做了皇帝!”

老頭子急了,他說:“真的,你就不懂什麼叫做曆史!不用多說了,明天把東西歸聚一下,等我寫信給少奶奶,說我們也許得望廣西走。”

吃過晚飯,他就從桌上把那潛艇的模型放在箱裏,又忙著把別的小零件收拾起來。正在忙著的時候,來喜進來說:“姑爺,少奶奶這個月的家用還沒寄到,假如三兩天之內要起程,恐怕盤纏會不夠吧?”

“我們還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夠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時間不容人預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馬路上已經發見侵略者的戰車了。市民全然像在夢中被驚醒,個個都來不及收拾東西,見了船就下去。火頭到處起來,鐵路上沒人開車,弄得雷先生與來喜各抱著一點東西急急到河邊胡亂跳進一隻船,那船並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們越來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並不深,許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來喜再也不能浮上來了。她是由於空中的掃射喪的命,或是做了龍宮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邊隻剩十幾元,輾轉到了從前曾在那工作過的島上。沿途種種的艱困,筆墨難以描寫。他是一個性格剛硬的人,那島市是多年沒到過的,從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著了,也不見得能幫助他多少。不說梧州去不了,連客棧他都住不起。他隻好隨著一班難民在西市的一條街邊打地鋪。在他身邊睡的是一個中年婦人帶著兩個孩子,也是從那剛淪陷的大城一同逃出來的。

在幾天的時間,他已經和一個小飯攤的主人認識,就寫信到馬尼拉去告訴他兒媳婦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筆錢來,由小飯攤轉交。

他與旁邊的那個中年婦人也成立了一種互助的行動。婦人因為行李比較多些,孩子又小,走動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盤隨時有被人占據的可能,所以他們互相照顧,雷老頭每天上街吃飯之後,必要給她帶些吃的回來。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著看守東西。

一天,無意中在大街遇見黃,各人都訴了一番痛苦。

“現在你住在什麼地方?”黃這樣問他。

“我老實說,住在西市的街邊。”

“那還了得!”

“有什麼法子呢?”

“搬到我那裏去罷。”

“大家同是難民,我不應當無緣無故地教你多擔負。”

黃很誠懇地說:“多兩個人也不會費得到什麼地步,我跟著你去搬罷。”說著就要叫車。雷阻止他說:“多謝,多謝盛意。我現在人口眾多,若都搬了去,於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隻有一個傭人嗎?”

“我那來喜不見了,現在是另一個帶著兩著孩子的婦人,是在路上遇見的。我們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頓好就離開她。”

“那還不容易嗎?想法子把她送到難民營就是了。聽說難民營的組織,現在正加緊進行著咧。”

他知道黃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聽見他睡在街邊,不能不說一兩句友誼的話。但是黃卻很誠懇,非要他去住不可,連說:“不像話,不像話!年紀這麼大,不說你兒媳婦知道了難過,就是朋友也過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黃到他的露天客棧去,隻推到難民營組織好,把那婦人送進去之後再說,黃硬把他拉到一個小茶館去,一說起他的發明,老頭子就告訴他那潛艇模型已隨著來喜喪失了。他身邊隻剩下一大卷藍圖,和那一座鐵鰓的模型,其餘的東西都沒有了。他逃難的時候,那藍圖和鐵鰓的模型是歸他拿,圖是卷在小被褥裏頭,他兩手隻能拿兩件東西。在路上還有人笑他逃難逃昏了,什麼都不帶,帶了一個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裏罷。”黃說。

“不必了罷,住家孩子多,萬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遠也不能再做一個了。”

“那倒不至於。我為你把它鎖在箱裏,豈不就成了嗎?你老哥此後的行止,打算怎樣呢?”

“我還是想到廣西去,隻等兒媳婦寄些路費來,快則一個月,最慢也不過兩個月,總可以想法子從廣州灣或別的比較安全的路去到罷。”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東西帶走罷。”黃還是催著他。

“你現在住什麼地方?”

“我住在對麵海的一個親戚家裏,我們回頭一同去。”

雷聽見他也是住在別人家裏,就斷然回答說:“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東西放在自己身邊,也不至於很累贅,反正幾個星期的時間,一切都會就緒的。”

“但是你總得領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勸不過,隻得同他出了茶館,到西市來。他們經過那小飯攤,主人就嚷著:“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見你不在,教郵差帶回去,他說明天再送來。”

雷聽了幾乎喜歡得跳起來,他對飯攤主人說了一聲“多煩了”,回過臉來對黃說:“我家兒媳婦寄錢來了,我想這難關總可以過得去了。”

黃也慶賀他幾句,不覺到了他所住的街邊。他對黃說:“對不住,我的客廳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現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談,請便罷。明天取錢之後,去拜望你,你的地址請開一個給我。”

黃隻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寫上地址交給他,說聲“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飯攤去候著。果然郵差來到,取了他一張收據把信遞給他。他拆開信一看,知道他兒媳婦給他彙了一筆到馬尼拉的船費,還有辦護照及其它需用的費用,都教他到彙通公司去取。他不願到馬尼拉去,不過總得先把需用的錢拿出來再說。到了彙通公司,管事的告訴他得先去照相辦護照。他說,是他兒媳婦弄錯了,他並不要到馬尼拉去,要管事的把錢先交給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電報去問清楚不可。兩方爭持,弄得毫無結果,自然錢在人家手裏,雷也無可如何,隻得由他打電報去問。

從彙通公司出來,他就踐約去找黃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訴他,黃也讚成他到馬尼拉去。但他說,他的發明是他對國家的貢獻,雖然目前大規模的潛艇用不著,將來總有一天要大量地應用;若不用來戰鬥,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運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鎖失掉效力。他好像以為建造的問題是第二步,隻要當局采納他的,在河裏建造小型的潛航艇試試,若能成功,心願就滿足了。材料的來源,他好像也沒深深地考慮過。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國先定造一隻普通的潛艇,回來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發明的鰓、遊目等等,就可以了。

黃知道他有點戇氣,也不再去勸他。談了一回,他就告辭走了。

過一兩天,他又到彙通公司去,管事人把應付的錢交給他,說:馬尼拉回電來說,隨他的意思辦。他說到內地不需要很多錢,隻收了五百元,其餘都教彙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國旅行社去打聽,知道明天就有到廣州灣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訴黃先生,兩人同回到西市去檢行李。在卷被褥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藍圖,有許多被撕碎了。心裏又氣又驚,一問才知道那婦人好幾天以來,就用那些紙來給孩子們擦髒。他趕緊打開一看,還好,最裏麵的那幾張鐵鰓的圖樣,仍然好好的,隻是外頭幾張比較不重要的總圖被毀了。小木箱裏的鐵鰓模型還是完好,教他雖然不高興,可也放心得過。

他對婦人說,他明天就要下船,因為許多事還要辦,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棧裏,給她五十元,又介紹黃先生給她,說錢是給她做本錢,經營一點小買賣;若是辦不了,可以請黃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難民營去。婦人受了他的錢,直向他解釋說,她以為那卷在被褥裏的都是廢紙,很對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淚,眼望著他同黃先生,帶著那卷剩下的藍圖與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黃同他下船,他勸黃切不可久安於逃難生活。他說越逃,災難越發隨在後頭;若回轉過去,站住了,什麼都可以抵擋得住。他覺得從演習逃難到實行逃難的無價值,現在就要從預備救難進到臨場救難的工作,希望不久,黃也可以去。

船離港之後,黃直盼著得到他到廣西的消息。過了好些日子,他才從一個赤坎來的人聽說,有個老頭子搭上兩期的船,到埠下船時,失手把一個小木箱掉下海裏去,他急起來,也跳下去了。黃不覺滴了幾行淚,想著那鐵魚的鰓,也許是不應當發明得太早,所以要潛在水底。

命命鳥

敏明坐在席上,手裏拿著一本《八大人覺經》,流水似地念著。她的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她不理會日光曬著她,卻不歇地抬頭去瞧壁上的時計,好像等什麼人來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的法輪學校。地上滿鋪了日本花席,八九張矮小的幾子橫在兩邊的窗下。壁上掛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當中懸著一個卍字徽章和一個時計。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的經堂。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所以屋裏還沒有人。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瞧壁上的時計正指著六點一刻。她用手擋住眉頭,望著窗外低聲地說:“這時候還不來上學,莫不是還沒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年紀也是一般大。他們的感情非常地好,就是新來的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

“鏗鐺……鏗鐺……”一輛電車循著鐵軌從北而來,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的頭上包著一條蘋果綠的絲巾;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著一條紫色的絲裙;腳下踏著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的世家子弟。這男子走進院裏,腳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那聲音傳到屋裏,好像告訴敏明說:“加陵來了!”

敏明早已瞧見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對他說:“哼哼,加陵!請你的早安。你來得算早,現在才六點一刻咧。”加陵回答說:“你不要譏誚我,我還以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麵說一麵把芒鞋脫掉,放在門邊,赤著腳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麼事?”敏明說:“我要向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麼?你要往哪裏去?”敏明紅著眼眶回答說:“我的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夠了,過幾天可以跟著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麼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後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願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為什麼不願意?我家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靈活,所以他願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的命令。”加陵說:“那麼,我對於你的意思就沒有換回的餘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我們的離別必不能長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裏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裏耽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的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著對敏明說:“玫瑰花裏的甘露流出來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著說:“對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鬧。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著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決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向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鍾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裏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麼不安的顏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麵謝過教師,一麵檢點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裏,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裏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沫紅唾出,問道:“下午放假麼?”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累,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哦,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麼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的畢業期間快到了,他願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麼?”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向我提過。我也很願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在有點不願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夠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盼望在其中可以得著一點西洋的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的學問!啊!我的兒,你想差了。西洋的學問不是好東西,是毒藥喲。你若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裏的西洋人,多半是幹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麼聖保羅因斯提丟啦,聖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的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裏。”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並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親許我入聖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的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麼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的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的聖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裏住,豈不是把我們的戒律打破了嗎?……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的學校,還是清清淨淨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為你的父母積福;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的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家修行,我也很願意。但無論如何,現在決不能辦。不如一麵入學,一麵跟著曇摩蜱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後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於緬甸的風俗比較保存一點。”加陵說:“那麼,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的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後一塊兒到湖裏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作幹多支。“綠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的顏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蒲葵,真像王後站在水邊,後麵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此外好的景致,隨處都是。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裏,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裏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裏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進門仆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卻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的麵,翻身出門,直向敏明家裏奔來。

敏明的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裏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後麵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的信,大概因為功課忙的原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裏……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麼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裏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和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裏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麵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麵攜著加陵上樓。

敏明的臥室在樓西。加陵進去,瞧見裏麵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氈。窗上垂著兩幅很細致的帷子。她的奩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著幾盆風蘭。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裏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麵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著一幅提婆和率裴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仆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裏,然後靠著她的鏡台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哦,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麼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給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譜可以借用《達撒羅撒》,歌調借用《恩斯民》。這兩支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善於奏“巴打拉”(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著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調,隻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讚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裏住著,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的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麼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裏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麼,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麵的時候,又受了那麼好的感觸,所以彼此的心裏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現在瞧出她的心誌不在那裏,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的風俗,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的工夫,敏明的父親宋誌從外麵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誌眼瞧著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裏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東西。宋誌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裏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誌屋裏,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宋誌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麼好方法叫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哪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麼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於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的父親也不願意。”宋誌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誌因為瑪彌的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誌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的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誌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這裏,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裏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的談話。隻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誌說:“恰好這裏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裏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誌驀地裏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罷。”宋誌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哪裏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誌滿麵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究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裏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台梳洗,從鏡裏瞧見她滿麵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褪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臉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裏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當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麵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裏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裏射出來。她心裏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裏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裏麵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裏一瞧,覺得裏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隻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裏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裏,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裏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麼好福氣住在這裏。我真是在這裏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裏,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麼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隻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裏有人奏樂,這裏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麵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麵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裏遊泳。敏明隻認得些荷花、,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憚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