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覽經曆
我想旅行的快樂,第一當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係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獄一樣,什麼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不管她媽了;——以入病院和進監獄為譬喻,或者是有點語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對於人世的雜務一方麵的話,入了病院,工總可以不做了,進了監獄,債總可以不還了,是這一個意思。
——《二十二年的旅行》
鬱達夫一生漂泊,足跡遍及中國、日本、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等地,見聞廣博,而且喜歡遊覽各地名勝,留下了為數眾多的遊記作品。
鬱達夫的遊記別具特色,不注重記敘,而是注重描繪,他的遊記不隻是旅遊過程的記錄,也是所觀看景物的描繪。其遊記善於抓住山光水色中最具有別致特色的地方,把其最動人的一麵展現在讀者麵前,並在這一基礎上,賦予景物以神韻、性靈,通過描摹景物,來引起人們的遐想。同時,鬱達夫的遊記也體現出其感傷文學的特色,時常在寫景中表露出其心境。
此外,他的遊記還把描寫與議論相結合,寓議論於描寫之中來抒發強烈的思想感情,這是其遊記的另一大藝術特點。
半日的遊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幹。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裏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麵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隻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現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裏那裏,—所所的輕巧而經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像在畫裏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舊,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穀的半邊山道,現在卻已將麵前的深穀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足有幾枝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裏的,現在卻建築起了三層的圖書文庫了。二十年的歲月!三千六百日的兩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這一短短的時節,來比起天地的悠長來,原不過是像白駒的過隙,但是時間的威力,究竟是絕對的暴君,曾日月之幾何,我這一個本在這些荒山野徑裏馳騁過的毛頭小子,現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著看著,又微微地歎著,自山的腳下,走上中腰,我竟費去了三十來分鍾的時刻。半山裏是一排教員的住宅,我的此來,原因為在湖上在江幹孤獨得怕了,想來找一位既是同鄉,又是同學,而自美國回來之後就在這母校裏服務的胡君,和他來談談過去,賞賞清秋,並且也可以由他這裏來探到一點故鄉的消息的。
兩個人本來是上下年紀的小學校的同學,雖然在這二十幾年中見麵的機會不多,但或當暑假,或在異鄉,偶爾遇著的時候,卻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會生起在各個的胸中。我的這一回的突然的襲擊,原也不過是想使他驚駭一下,用以加增加增親熱的效力的企圖;升堂一見,他果然是被我駭倒了。
“哦!真難得!你是幾時上杭州來的?”他驚笑著問我。
“來了已經多日了,我因為想靜靜兒的寫一點東西,所以朋友們都還沒有去看過。今天實在天氣太好了,在家裏坐不住,因而一口氣就跑到了這裏。”
“好極!好極!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罷,沿錢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風景,實在是不錯!”
沿溪入穀,在風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著,談著,走到九溪十八澗的口上的時候,太陽已經斜到了去山不過丈來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條上坐落,等茶莊裏的老翁去沏茶煮水的中間,向青翠還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裏不知怎麼,竟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颯爽的清氣。兩人在路上,說話原已經說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莊,都不想再說下去,隻瞪目坐著,在看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忽而噓朔朔朔的一聲,在半天裏,晴空中一隻飛鷹,像霹靂似的叫過了,兩山的回音,更繚繞地震動了許多時。我們兩人頭也不仰起來,隻豎起耳朵,在靜聽著這鷹聲的響過。回響過後,兩人不期而遇的將視線湊集了攏來,更同時破顏發了一臉微笑,也同時不謀而合的叫了出來說:
“真靜啊!”
“真靜啊!”
等老翁將一壺茶搬來,也在我們邊上的石條上坐下,和我們攀談了幾句之後,我才開始問他說:“久住在這樣寂靜的山中,山前山後,一個人也沒有得看見,你們倒也不覺得怕的麼?”
“怕啥東西?我們又沒有龍連(錢),強盜綁匪,難道肯到孤老院裏來討飯吃的麼?並且春三二月,外國清明,這裏的遊客,一天也有好幾千。冷清的,就隻不過這幾個月。”
我們一麵喝著清茶,一麵隻在貪味著這陰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擺在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們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薦著他們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說:
“我們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載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來郵購的,兩位先生衝一碗嚐嚐看如何?”
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裏路的步行的結果罷,那一碗看起來似鼻涕,吃起來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們嚼出了一種意外的鮮味。等那壺龍井芽茶,衝得已無茶味,而我身邊帶著的一封絞盤牌也隻剩了兩枝的時節,覺得今天是行得特別快的那輪秋日,早就在西麵的峰旁躲去了。穀裏雖掩下了一天陰影,而對麵東首的山頭,還映得金黃淺碧,似乎是山靈在預備去赴夜宴而鋪陳著濃裝的樣子。我昂起了頭,正在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覺得這一串話是有詩意極了,就回頭來叫了一聲說:
“老先生!你是在對課呢?還是在做詩?”
他倒驚了起來,張圓了兩眼呆視著問我:
“先生你說啥話語?”
“我說,你不是在對課麼?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你不是對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麼?”
說到了這裏,他才搖動著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我們也一道笑了。付賬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條石砌小路,我們倆在山嘴將轉彎的時候,三人的嗬嗬嗬嗬的大笑的餘音,似乎還在那寂靜的山腰,寂靜的溪口,作不絕如縷的回響。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二十二年的旅行
編者出的這一個題目,範圍實在大得很。先自室內旅行起,以至世界旅行,星球,月球旅行等,在實際上,在空想上,二十二年中,大約總有許多人試過的無疑。編者把這題目來分給我,想來是因為我在二十二年秋天,上浙東去旅行過一次的緣故;但這一次旅行的結果,已經為杭江鐵路局寫了兩篇旅行記——一名《杭江小曆紀程》,一名《浙東景物紀略》——隨時在各報上雜誌上發表過一次,現在已被收入到該局發行的旅行指南裏去了。迫不得已,我隻好寫點關於旅行一般的空話,以及還有許多在浙東得來的零星印象,來繳卷塞責。
旅行,實在是有閑有錢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娛樂。從前中國人視出門為畏途,離家百裏,就先要禱告祖宗,辭別親友,像煞是不容易回來的樣子,現在則空有飛機,水有輪船,陸有火車汽車,千裏萬裏,都可以轉瞬而至了;所以從前的人所最怕的這旅行,現在的人卻可以把它當作娛樂來看。有幾個有錢好事的閑人,並且還把它當作了一種學問。
我想旅行的快樂,第一當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係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獄一樣,什麼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不管她媽了;——以入病院和進監獄為譬喻,或者是有點語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對於人世的雜務一方麵的話,入了病院,工總可以不做了,進了監獄,債總可以不還了,是這一個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樂,大約是在好奇心的滿足;有非常美麗的太太隨侍在側的男子,會同臃腫粗大的寢室女仆去親嘴抱腰的心理,想起來大約也同這旅行者之心一樣的在好奇思異。本來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們,到了鄉下,看見一所茅草蓋頂,柳樹當門的廁所,會得喜歡叫絕的,也就是這一個Caprice在那裏作怪。
還有些人,覺得平時的生活太舒適了,隻想去不會喪命的冒些小險,不會損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條生命之流的單條平滑,旅行卻也是最適當的一針嗎啡。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國也有了同Thos.Cook and son一樣的一個旅行社,蕭伯納也坐飛機飛過了長城,獨身者的奪柯勃辣想在北平市裏破一破獨身之戒。但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原因可有點不同,雖在旅行,實際上卻是在替路局辦公,是一個行旅的靈魂叫賣者的身份。
浙東一帶,所給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裏帶雄,水的清能見底,與沿途處處,桕樹紅葉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儉,所以鄉下人家,家家都整潔堂皇,比起杭嘉湖的鄉村的坍敗衰落來,實在相差得很遠。地勢極高,山峰綿亙,斜坡上穀底裏,竹樹最多,間有幾棵纖纖的楓樹,經霜之後,葉盡紅了,微風一動,更能顯出萬綠叢中紅一點的迷人的詩意。中國鐵路的兩大幹線,平漢與津浦,我跑得次數最多,其他的支線若廣九,若北寧,若京綏等,也曾去過幾次,但以景色的變化多奇,山水的淡濃相稱來說,我覺得沒有一處,能比得上這杭江鐵路三百餘裏的一段風光;雖則正太鐵路如何,我是沒有去過,還不敢說。
說到人物,則金華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麗,有平湖蘇州的女人的美處,而健康高大,則又像是條頓民族的鄉間的農婦。
至於物產呢,浙東居民當然是以造紙種田為正業的,間有煤礦鐵礦,湯溪也有溫泉,但無人開發,富源還睡在地裏。因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從事於燒炭燒窯者,為數也著實不少。其餘若畜牧的養豬養鴨養牛,種植的細蔗蕎麥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類,若能改良照科學的方法做去,則金衢一帶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亂紛紜,為政者現在還顧不到此。
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囑托,但暗地裏卻也有一點去散散鬱悶的下意識在的。上杭州來蟄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見客也少見,小心翼翼,默學金人,唯恐禍從口出,要惹是生非。但這半年的謹慎的結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幾位杭州的文學青年的怨恨,說我架子太大,說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個月裏,連接到了幾篇痛罵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雖則還沒有自大狂到想比擬盧騷,但途窮日暮,到得前無去所,後無退路的時候,自家想想,卻真有點兒和不得不發瘋自殺的這位可憐的蔣·捷克相去無幾了。當時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過放浪的生活,確好是杭江路局的這一回事情來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無絕人之路麼?這一段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我儂的私語,附寫在此,好做一個Egotistic,megalo 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騷。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國道飛車記
兩浙的山水,差不多已經看到十之七八了,隻有杭州北去,所謂京杭國道的一帶,自從汽車路修成之後,卻終於沒有機會去遊曆。像莫幹山,像湖州,像長興等處,我去的時候,都係由拱宸橋坐小火輪而去,至今時隔十餘年,現在汽車路新通,當然又是景象一變了,因而每在私私地打算,想幾時騰出幾日時間來,從杭州向北,一直的到南京為止,再去試一番混沌的遊行。
七月二十一日,亦即陰曆六月下旬的頭一天,正當幾日酷暑後的一個伏裏的星期假日,趙公夫婦,先期約去宜興看善卷、庚桑兩洞的創製規模;有此一對兒好遊侶,自然落得去領略領略祝英台的故宅,張道陵的仙岩了。所以早晨四點鍾的時候,就性急慌忙地走向了蒼茫的晨色之中,像一隻鶴樣,伸長了頭,盡在等待著一九五號汽車的喇叭聲來。
六點多鍾到了旗下,和朱惠清夫婦,一共三對兒六人,擠入了一輛培克轎車的中間。出武林門,過小河寨,走上兩旁有白楊樹長著的國道的時候,大家隻像是籠子裏放出來的小鳥,嘻嘻哈哈,你說一聲“這風景多麼好啊!”我唱一句“青山綠水常在麵前!”把所有的人生之累,都撒向汽車後麵的灰塵裏去了。
飛跑了二三十分鍾,麵前看見了一條澄碧的清溪,溪上有一圍小山,山上山下更有無數的白壁的人家,倒映在溪水的中流,大家都說是瓶窯到了;是拱宸橋以北的第一個大鎮,也就是杭州屬下四大鎮中間的一個。前兩個月,由日本庚款中撥錢創設的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所長中尾博士來浙江調查地質,曾對我說過,瓶窯是五百年前窯業極盛的地方;雖則土質不十分細致,但若開掘下去,也還可以掘出許多有價值的古瓶古碗來。車從那條架在苕溪溪上的木橋上駛過,我心裏正在打算,想回來的時候,時間若來得及,倒也可以下車去看看,這瓶窯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
當這一個念頭正還沒有轉完,汽車到了山後,卻遲遲遲地突然發出了幾聲異樣的響聲。勃來克一攀,車刹住了;車夫跳下去檢查了一下,上來再踏;車身竟擺下了架子,再也不肯動了;我們隻能一齊下來,在野道旁一處車水的地方暫息了一下塵身。等車夫上瓶窯公路車站去叫了機器師來檢查的時候,我們已經吃完了幾個茶葉蛋,兩杯黃酒,和三個梨兒;而四周的野景,南麵的山坡,和一池淺水,數簇疏林,還不算是正式的下酒之物。
唱著自然的大道之歌,和一群聚攏來看熱鬧的鄉下頑童,亨落嗬落地將汽車倒推了車站的旁邊,趙公夫婦就忙去打電話叫汽車;不負責任的我們四人,便幸災樂禍,悠悠地踏上了橋頭,踏上了後窯的街市,大嚼了一陣油條燒餅,炒豆黃金瓜。好容易把電話打通,等第二乘汽車自杭州出發來接替的中間,我們大家更不忙不怕,在四十幾分鍾之內,遊盡了瓶窯鎮上磨子心、橫街等最熱鬧的街市,看遍了四麵有綠水回環著的回龍寺的伽藍。
當第二乘接替的汽車到來,喇叭吹著,催我們再上車去的一刻,我們立在回龍寺東麵的小橋欄裏,看看寺後的湖光,看看北麵湖上的群山,更問問上這寺裏來出家養老,要出幾百元錢才可以買到一所寮房的內部組織,簡直有點兒不想上車,不想再回到紅塵人世去的樣子。
因為在瓶窯耽誤了將近兩小時的工夫,怕前程路遠,晚上趕不及回杭州,所以汽車一發,就拚命地加緊了速度;所以駛過湖州,駛過煙波浩蕩的太湖邊上,都不曾下來擁鼻微吟,學一學騷人雅士的流連風景。但當走過江浙交界的界碑的瞬間,與過國道正中途,太湖湖上有許多妨礙交通的木牌坊立著的一霎那,大家的心裏,也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感慨,這是人類當自以為把“無限”征服了的時候,必然地要起來的一種感慨。宇宙之中,最顯而易見的“無限”的觀念,是空間與時間;人生天地間,與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來一較量,實在是太渺小太可憐了;於是乎就得想個法子出來,好讓大家來自慰一下。所以國界省界縣界等等,就是人類憑了淺薄的頭腦,想把無限的空間來加以限製的一種小玩意兒;裏程的記數,與夫山川界路的劃分,用意雖在保持私有財產的製度,但實際卻可以說是我們對於“無限”想加以征服的企圖。把一串不斷的時間來劃成年,分成月,更細切成日與時與分,其用意也在乎此,就是數的設定,也何嚐不是出於這一種人類的野心?因為徑寸之木,以二分之,便一輩子也分不完,一加一地將數目連加上去,也同樣一輩子都加不盡的。
車過太湖,於受到了這些說不出理由的感動之外,我們原也同做夢似地從車窗裏看到了一點點風景。烈日下閃爍著的汪洋三萬六千頃的湖波,以及老遠老遠浮在那裏的馬跡山、洞庭山等的島影,從飛馳著的汽車窗裏遙望過去,卻像是電影裏的外景,也像是走馬燈上的湖山。而正當京杭國道的正中,從山坡高處,在土方堤下看得見的那些草舍田疇,農夫牛馬,以及青青的草色,矮矮的樹林,白練的湖波,蜿蜒的溪穀,更像是由一位有藝術趣味的模型製作家手捏出來的山穀的縮圖。
從國道向西叉去,又在高低不平的新築支路上疾馳了二三十分鍾,正當正午,車子卻到了善卷洞外了。
善卷洞外的最初的印象,是一排不大有樹木的小山,和許多顏色不甚調和的水泥亭子及洋房。雖說是洋房,但洞口的那一座大建築物,圖樣也實在真壞;或許是建築未完,布置未竣,所以給來遊的人的最初印象,不甚高明;但洞內的水門汀路,及岩壁的開鑿等工程,也著實還有些可以商量的地方。在我們這些曾經見過廣西的岩洞,與北山三十六洞天的遊客看來,覺得善卷洞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山洞而已,可是儲先生的苦心經營,化了十餘萬塊錢,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工的那一種毅力,卻真值得佩服得很。善卷洞的最大特點,是由洞底流向後山出口的那一條洞裏的暗水,坐船也有十幾分鍾好走;穿出後山,豁然開朗,又是一番景象了,這一段洞裏的行舟,倒真是不可埋沒的奇趣。我們因為到了洞裏,大家都同餓狼似地感到了饑餓,並且下午回來,還有二三百裏的公路要跑,所以在善卷洞中隻匆匆看了一個大概。附近的古跡,像祝英台的墳和故宅,上麵有一塊吳天璽元年封禪囤碑立著的國山等處,都沒有去;而守洞導遊的一群貌似匪類的人,隻知敲竹杠、不知領導遊客,說明曆史的種種缺點,更令我們這六位塞飽了麵包和罐頭食物的假日旅行者,各催生了可嫌的嘔吐。竹杠原也敲得並不很大,但使用一根手杖,坐一坐洞裏的石磉,甚而至於舒一舒下氣,都要算幾毛幾分的大洋,卻真有點兒氣人。
從善卷洞出來,大約東麵離洞口約莫有十裏地左右的路旁,我們又偶然發現了一個芙蓉古寺。這寺據說是唐代的名刹,像是近年來新行修理的樣子;四圍的樹木,門外的小橋,寺東麵的一座潔淨的客廳,都令人能夠發生一種好感;而臨走的時候,對於兩毫銀幣的力錢的謝絕,尤其使我們感到了僧俗的界別;因為看和尚的態度,倒並不是在於嫌憎錢少,卻隻是對於應接不周的這件事情在抱歉的樣子。
再遵早晨進去的原路出來,走到了一處有牌坊立著的三叉路口,是朝南走向庚桑亦即張公洞去的支路了,路牌上寫著,有三公裏多點的路程。
張公洞似乎已經由儲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們車到了後洞的石級之前,走上了對洞口的那一扇門前坐下,撲麵就感到了一陣冷氣,涼隱隱,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馬鞍小嶺上的房屋下的圓洞門前發著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從洞裏哼出來的,卻是一層雲不像雲,煙不似煙的涼水蒸氣。沒有進洞,大家就高興極了,說這裏真是一塊不知三伏暑的極樂世界。喝了幾口茶,換上了套鞋,點著油燈,跟著守洞的人,一層一層的下去,大家的肌膚上就起了雞粒;等到了海王廳的大柱下去立定,舉頭向上麵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時候,大家的話聲,都嗡嗡然變成了怪響。第一是鼻頭裏凝住了鼻液,傷起風來了;第二是因為那一個圓形的大石蓋,幾百丈方的大石蓋,對說話的人聲,起了回音。腳力強健的趙公夫婦,還下洞底裏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們四個卻隻在海王廳裏,飽吸著蝙蝠的大小便氣,高聲亂唱了一陣京調,因而嗡嗡的怪響,也同潮也似地漲滿了全洞。
從庚桑洞出來,已經是未末申初的時刻了,但從支路駛回國道,飛馳到湖州的時候,太陽還高得很。於是大家就同聲一致,決定走下車去,上碧浪湖頭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墳墓。道場山上的塔院,湖州城裏的人家,原也同幾十年前的樣子一樣,沒有什麼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卻是淤塞得可觀,大約再過幾十年,就要變得像大明湖一般,漲成一片的水田旱道無疑了;滄海變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見,我就可以算是一個目睹著這碧浪湖淤塞的老壽星。
回來的路上,大約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結果,兩個多鍾頭,坐在車子裏麵,竟沒有一個人發放一點高聲的宏論;直到七點鍾前,車到旗下,在朱公館洗了一洗手臉,徒步走上湖濱菜館去吃飯的中間,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語氣,做了一篇批評今天的遊跡的奇文,終於引得大家哈哈地發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飯,總算也是這一次遊行的一個偉大的結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預定的效果;而偶然的發生,則枝節之可觀每有勝於根千萬倍者。所謂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之古語,殆此之謂歟?即以今日之遊蹤而論,瓶窯的一役,且遠勝於宜興之兩洞;芙蓉的一寺,亦較強於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遙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來過拱埠時之幾點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總而言之,清遊一日,所得正多,我輩亦大可自慰。若欲論功行賞,則趙公之指揮得體,夫人的輜重備糧,尤堪嘉獎;其次則飛車趕路,輿人之功不可磨;至於吟詩記事,播之遐邇,傳之將來,則更有待於達翁,鄙見如此,質之趙公,以為何如?”
這一段名議論,確是朱公用了緩慢的湖北官音,隨口誦出來的全文,認為不忍割愛,所以一字不易,為之記錄於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南行雜記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裏起了風浪,飯也不能吃,僵臥在艙裏,自家倒得了一個反省的機會。
這時候,大約船在舟山島外的海洋裏,窗外又淒淒的下雨了。半年來的變化,病狀,絕望,和一個女人的不名譽的糾葛,母親的不了解我的惡罵,在上海的幾個月的遊蕩。一幕一幕的過去的痕跡,很雜亂地盡在眼前交錯。
上船前的幾天,雖則是心裏很牢落,然而實際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沒有幹妥。閑下來在船艙裏這麼的一想,竟想起了許多瑣雜的事情來:
“那一筆錢,不曉幾時才拿得出來?
“分配的方法,不曉有沒有對C君說清?
“一包火腿和茶葉,不知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這樣的亂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後的三點多鍾。在半醒半覺的昏睡餘波裏沉浸了一回,聽見同艙的K和W在說話,並且話題逼近到自家的身上來了:
“D不曉得怎麼樣?”K的問話。
“叫他一聲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聲音,向我叫。
“烏烏……烏……醒了,什麼時候了?”
“艙裏空氣不好,我們上‘突克’去換一換空氣罷!”
K的提議,大家讚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風停了,雨也已經休止,“突克”上散坐著幾個船客。海麵的天空,有許多灰色的黑雲在那裏低徊。一陣一陣的大風渣沫,還時時吹上麵來。濕空氣裏,隻聽見那幾位同船者的雜話聲。因為是粵音,所以辨不出什麼話來,而實際上我也沒有聽取人家的說話的意思和準備。
三人在鐵欄杆上靠了一會兒,K和W在笑談什麼話,我隻呆呆的凝視著黯淡的海和天,動也不願意動,話也不願意說。
正在這一個失神的當兒,背後忽兒聽見了一種清脆的女人的聲音。回頭來一看,卻是昨天上船的時候看見過一眼的那個廣東姑娘。她大約隻有十七八歲年紀,衣服的材料雖則十分素樸,然而剪裁的式樣,卻很時髦。她的微突的兩隻近視眼,狹長的臉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條垂及腰際的辮發,不高不大的身材,並不白潔的皮膚,以及一舉一動的姿勢,簡直和北京的銀弟一樣。昨天早晨,在匆忙雜亂的中間,看見了一眼,已經覺得奇怪了,今天在這一個短距離裏,又深深地視察了一番,更覺得她和銀弟的中間,確有一道相通的氣質。在兩三年前,或者又耍弄出許多把戲來攪擾這一位可憐的姑娘的心意;但當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見了豐美的盛饌一樣,心裏隻起了一種怨恨,並不想有什麼動作。
她手裏抱著一個周歲內外的小孩,這小孩盡在吵著,仿佛要她抱上什麼地方去的樣子。她想想沒法,也隻好走近了我們的近邊,把海浪指給那小孩看。我很自然的和她說了兩句話,把小孩的一隻肥手捏了一回。小孩還是吵著不已,她又隻好把他抱回艙裏去。我因為感著了微寒,也不願意在“突克”上久立,過了幾分鍾,就匆匆的跑回了船室。
吃完了較早的晚飯,和大家談了些雜天,電燈上火的時候,窗外又淒淒的起了風雨。大家睡熟了,我因為白天三四個鍾頭的甜睡,這時候竟合不攏眼來。拿出了一本小說來讀,讀不上幾行,又覺得毫無趣味。丟了書,直躺在被裏,想來想去想了半天,覺得在這一個時候對於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還是因那個廣東女子而惹起的銀弟的回憶。
計算起來,在北京的三年亂雜的生活裏,比較得有一點前後的脈絡,比較得值得回憶的,還是和銀弟的一段惡姻緣。
人生是什麼?戀愛又是什麼?年紀已經到了三十,相貌又奇醜,毅力也不足,名譽,金錢都說不上的這一個可憐的生物,有誰來和你講戀愛?在這一種絕望的狀態裏,醉悶的中間,真想不到會遇著這一個一樣飄零的銀弟!
我曾經對什麼人都聲明過,“銀弟並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愛的地方”。若硬要說出一點好處來,那隻有她的嬌小的年紀和她的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
酒後的一次訪問,竟種下了惡根,在前年的歲暮,前後兩三個月裏,弄得我心力耗盡,一直到此刻還沒有恢複過來,全身隻剩了一層瘦黃的薄皮包著的一副殘骨。
這當然說不上是什麼戀愛,然而和平常的人肉買賣,仿佛也有點分別。啊啊,你們若要笑我的蠢,笑我的無聊,也隻好由你們笑,實際上銀弟的身世是有點可同情的地方在那裏。
她父親是鄉下的裁縫,沒出息的裁縫,本來是蘇州塘口的一個惡少年,因為姘識了她的娘,他們倆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榮安裏開設了一間裁縫攤。當然是一間裁縫攤,並不是鋪子。在這苦中帶樂的生涯裏,銀弟生下了地。過了幾時,她父親又在上海拐了一筆錢和一個女子,大小四人就又從上海逃到了北京。拐來的那個女子,後來當然隻好去當娼妓,銀弟的娘也因為男人的不德,飲上了酒,漸漸的變成了班子裏的龜婆。罪惡貫盈,她父親竟於一天嚴寒的晚上在雪窠裏醉死了。她的娘以節蓄下來的四五百塊惡錢,包了一個姑娘,勉強維持她的生活。像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銀弟也長大了。在這中間,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個年輕的琴師又結成了夫婦。循環報應,並不是天理,大約是人事當然的結果,前年春天,銀弟也從“度嫁”的身份進了一步,去上捐當了娼女。而我這前世作孽的冤鬼,也同她前後同時浮蕩在北京城裏。
第一次去訪問之後,她已經把我的名姓記住。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前後醉了回家,家裏的老媽子就告訴我說:“有一位姓董的,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來了。”我當初摸不著頭腦,按了老媽子告訴我的號碼就打了一個回電。及聽到接電話的人說是蘼香館,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並沒有教他去叫銀弟講話,馬上就把接話機掛上了。
記得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後天氣一天寒似一天,國內的經濟界也因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裏車馬的稀少,也是當然的結果。這中間我雖則經濟並不寬裕,然而東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為銀弟開銷的賬目,總結起來,也有幾百塊錢的樣子。在闊人很多的北京城裏,這幾百塊錢,當然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揚,衣飾不富,經驗不足的銀弟看來,我已經是她的恩客了。此外還有一件事情,說出來是誰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當作了一個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風刮得很利害,寒空裏黑雲飛滿,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藝園看完戲之後,上小有天去吃夜飯去。這時候房間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們隻得在門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過了一忽,銀弟和一個四十左右的紳士,從裏麵一間小房間裏出來了。當她經過我麵前的時候,一位和我去過她那裏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聲,她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窯子在遊戲場同時遇見兩個客人本來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難為情的丟下了那個客人來和我招呼。我一點也不變臉色,仍複是平平和和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個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還以為我在吃醋,後來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間空屋,又因為和銀弟講了幾句話的結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們等了二十幾分鍾,才得了一間空座進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夥計在外邊嚷,說有電話,要請一位姓×的先生說話。我起初還不很注意,後來聽夥計叫的的確是和我一樣的姓,心裏想或者是家裏打來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在遊藝園,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貓貓虎虎到電話口去一聽,就聽出了銀弟的聲音。她要我馬上去她那裏,她說剛才那個客人本來要請她聽戲,但她拒絕了。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飯,出遊藝園的時候,時間還早,朋友們不願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決定要我上銀弟那裏去問她的罪。
在她房裏坐了一個多鍾頭,接著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裏留宿。他們出去之後,並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麵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鍾了,妓院裏特有的那一種豔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願意在她那裏宿。我隻是對她笑笑,吸著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兒,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並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後,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裏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為她在那裏用手段。哭了半天,我隻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麵。她止住眼淚之後,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
“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鍾,感傷的話,一齊的發出來了:
“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設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教老媽子回複,說‘勿拉屋裏!’真朝碰著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麵子阿過得起?……數數看,像哦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裏,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幹了眼淚,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裏睡好,桌上的擺鍾,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餘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裏卻並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鍾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為。起床之後,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的罵我說: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輕輕的回答她說:
“我益格沫事,已經割脫著!”
這一晚的事情,說出來大家總不肯相信,但從此之後,她對我的感情,的確是劇變了。因此我也更加覺得她的可憐,所以自那時候起到年底止的兩三個月中間,我竟為她付了幾百塊錢的賬。當她身子不淨的時候,也接連在她那裏留了好幾夜宿。
去年正月,因為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裏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後,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不得已隻好起來,拿了煙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煙去。跳下了床,開門出來,在門外的通路上,卻巧又遇見了那位很像銀弟的廣東姑娘。我因為正在回憶之後,突然見了她的形象,照耀在電燈光裏,心裏忽而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竟瞪了兩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樣子,也好像很詫異似的站住了腳。這時候幸虧同船者都已睡盡,沒有人看見,而我也於一分鍾之內,回複了意識,便不慌不忙的走過她的身邊,對她問了一聲“還沒有睡麼?”就上食堂去吸煙去。
二
從上海出發之後第四天的早晨,聽說是已經過了汕頭,也許今天晚上可以進虎門的。船客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希望的表情來,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聲也嘈雜起來了。
這一次的航海,總算還好,風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沒有遇著強盜,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經是安全地帶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廣東的老商人,一邊拿了望遠鏡在望海邊的島嶼,一邊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話對我說了一段話。
太陽忽隱忽現,海風還是微微的拂上麵來,我們究竟向南走了幾千裏路,原是誰也說不清楚,可是緯度的變遷的證明,從我們換了夾衣之後,還覺得悶熱的事實上找得出來,所以我也不知不覺的對那老商人說:
“老先生,我們已經接觸了南國的風光了!”
吃了早午飯,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遠處的島嶼海岸,也沒有什麼不同的變化,我就回到了艙裏去享受午睡。大約是幾天來運動不足,消化不良的緣故,頭一擱上枕,就作了許多亂夢。夢見了去年在北京德國病院裏死的一位朋友,夢見了兩月前頭,在故鄉和我要好的那個女人,又夢見了幾回哥哥和我吵鬧的情形,最後又夢見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門口發怔,因為這酒家櫃上,一盤一盤陳列著在賣的盡是煮熟了的人頭和人的上半身。
午後三點多鍾,睡醒之後,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麵的景色,還是和午前一樣,問問同伴,說要明天午後,才得到廣州。幸而這時候那廣東姑娘出來了,和她不即不離的說了幾句極普通的話,覺得旅愁又減少了一點。這一晚和前幾晚一樣,看了幾頁小說,吸了幾支煙,想了些前後錯雜的事情,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船到虎門外,等領港的到來,慢慢的駛進珠江,是在開船後第五天的午後三點多鍾,天空黯淡,細雨絲絲在下,四麵的小島,遠近的漁村,水邊的綠樹,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來跑去在“突克”和艙室的中間行走,南方的風物,煞是離奇,煞是可愛!
若在北方,這時候隻是一片黃沙瘠土,空林裏總認不出一串青枝綠葉來,而這南鄉的二月,水邊山上,蒼翠欲滴的樹葉,不消再說,江岸附近的水田裏,仿佛是已經在忙分秧稻的樣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島更多,望南望北,看得出來的,不是嫩綠濃蔭的高樹,便是方圓整潔的農園。樹蔭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園場裏排列著荔枝龍眼的長行,中間且有粗枝大幹,紅似相思的木棉花樹,這是夢境呢,還是實際?我在船頭上竟看得發呆了。
“美啊!這不是和日本長崎口外的風景一樣麼?”同艙的K叫著說。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憂鬱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的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麵老遠,在空濛的煙雨裏,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
“那是黃埔!”
像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的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麵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裏,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牆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裏。立在黃昏的細雨裏,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瞭望,也沒有什麼意思,又想回到食堂裏去吸煙,但W和K卻不願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多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作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麵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裏的茶房,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
“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罷!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隻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衝上岸來了。
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覆車小記
檳城三宿之後,五日夜渡北海,剛巧是舊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涼風絕似水晶簾底吹來,揮手與送別諸君分袂的時候,心裏隻覺得快活,何曾有一點惻惻吞聲之感?當然依舊是“到處論交齊管鮑,天涯何地不家鄉”的故態。
但是別離終竟是別離,或悲或喜的混合劇;當船離碼頭的一刹那,簾幕便揭開了:一位十五六歲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歡天喜地上了船;船欄外來送的,多是些穿紗衫,圍錦繡薩郎——馬來裝也,但不知是否這兩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發音——套裙的女嬌娘。開船的號令響了,機房裏起了轉動的聲音,船上船下,一陣鶯聲燕語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曉得是在說些什麼,推想起來,大約總是“前途珍重,後會有期”等套語吧?或則是“萬裏之行,從此始矣”也說不定,在我這老天涯客看來,自然隻是極平常的一次離別;但反應到了這淑女的心頭,波瀾似乎是千重萬重的起了,先是鶯聲發了顫,繼是方諸瀉了盆,再則終於忍耐不住,跑開了欄杆。到無人的一角,取出手帕來盡情啼哭去了。這一幕,當然是離奇的悲喜劇。
還有回轉舞台的第二幕,是表現在上下船的跳板旁邊的;一群頭上包著紅白黑色的布,嘴周圍長著黑黑叢叢的毛,臉上也有幾位繡著皇天為加上圈兒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軀碩大的老長者,舉起了手,齊聲唱出了一曲也是聽不明白的離別之歌;這或許是喀裏達薩的《薩功塔拉》裏的一小節,這也許是太戈爾的《迷鳥》裏的一整首,總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誦的歌曲無疑。這一幕又似是純粹的喜劇了。
旁觀者的我們,自然要做一點劇評。同行的關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說:“她既和丈夫在一道,當然是快活的旅行,為什麼要這樣啼啼哭哭呢?”
“大約是新婚後,來回門(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釋。
“那一位印度老長者,頸項裏套在那裏的花圈是什麼意思?”我問關先生。
“他大約是在警界服務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無疑。來送的那些,當然是他的親戚故舊,或舊日的同僚。”是關先生的回答。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們平穩地渡過了海峽,按號數走進了聯邦鐵路的臥車房;火車也準時間開,我們也很有規則地倒下了床。隻是窗門緊閉,車裏有點兒覺得悶熱,酣睡不成,隻能拿出李詞傭君贈我的《椰陰散憶》來消夜。讀到了榴蓮的最後一張,正想重起來拿王紹清的《亞細亞的怒潮》的時候,倦意頻催,張口連打了幾個嗬欠,是睡鄉帶信來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麼一來,終便失去了知覺。
這一睡醒來,可真不是諸葛武侯的隆中大夢之相仿!火車跳了三五下,玻璃窗變成了樂器;車廂裏的馬來小孩子,印度貴婦人,齊聲哭了起來。我的身上,忽而滾來了許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鍾後,喀單當的一聲大震。事情卻定了局,車子已經橫臥在軌道外的橋頭草地裏了,我們原是買了臥車票來的,而車子似乎也去買了一張,我們睡在它的懷裏。它也循環相報地睡入了草地,以後便是旅客們的混亂。關先生赤了腳,擄了一件雨衣,七橫八豎,先出去打開了車門。我則一點兒經驗毫無,隻在臥鋪底下收拾衣箱,更換衣服;穿上衣服之後,還在打領帶的結。關先生是有過經驗的,倉皇在門口叫著說:“這時候還帶什麼領帶!快出來!快出來!”我卻先把行李遞了給他。行李取齊,一腳高來一腳低的爬出了車廂後,關先生才告訴我說:“你真不曉事,萬一電線走電,車箱裏出了煙,我們就無生望了;火車出軌,最怕的是這一著!”
爬出車廂來一看,外麵的情形,果然是一個大修羅場!五輛車子,東倒一輛,西睡一輛地橫衝在軌道兩旁的草地裏;鐵軌斷了,飛了,腐朽的枕木,被截作了火柴幹那麼的細枝;碎石上,草地上,盡是些四散的行李與衣裳,和一群一群的人,還有幾聲叫痛的聲音。天也有點白茫茫地曙了,拿出表來用香煙火一照,正是午前四點四十分鍾的樣子;以時間來計路程,則去丹絨馬林隻有一二十分鍾,去吉隆坡隻有兩個鍾頭不足了;千裏之駒,不能一蹶,這史替文生與華脫的創作品,到今天也曳了白。我們除了在荒地的碎石子上坐以待旦而外,另外也一點兒法子都沒有。
痛定之後,坐在碎石上候救護車來的中間,我們所怨的,卻是那些檳城的鮑叔們,無端送了我們許多食品用品,增加了許多件很重的行李,這時候拋棄了又不是,攜帶著更不能,進退維穀,隻落得一個“白眼看行李,高情怨友生”的局麵。因為火車出軌之處,正是一個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中間地帶,四旁沒有村落,沒有人夫,連打一個長途電話的便利都得不到。並且我們又不會講馬來話,不識東西南北的方向,萬一有老虎出來,或雷雨直下的時候,我們便隻有一條出路了,就是“長揖見閻君”而已。
在這情形下,直坐了四個多鍾頭,眼看得東方的全白,紅日的出來,同車者的一群一群搬往火車龍頭前麵未損壞的軌道旁邊。最後,我們也急起來了。用盡了陰(英)文陽(洋)文的力量,向幾個馬來路工交涉了許多次,想請他們發發慈悲,為我們搬一搬行李,但不知他們是真的不曉得呢,還是假的不知,連朝也不來朝一下,隻如頑石鐵頭的樣子,走過來,又走過去了。還是智多星的關老,猜透了這些馬來人的心理,於一位年老的馬來工人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先顯示了他以一個兩毫銀幣,然後指指行李,他伸出手來,接過銀幣,果然把行李肩上肩頭,向前搬了過去。於是轉悲為喜的我們,也便高聲地議論了起來:“銀幣真能說話,馬來話不曉得,倒也無妨!”說著、笑著、行著,走到了未損壞的路軌的邊上,恰巧自丹絨馬林來接的救護車也就到了。
上車後,越山入野,走了幾站,於到萬撓之先,我們又在車窗裏發現了一輛房新民君自吉隆坡趕來救我們而尋我們不著的後追車,又到下一站的時候,我們便下了火車,與房君一道地坐汽車而回了吉隆坡。十二點十分,到吉隆坡後,我們又是天下太平的旅行人了,有鄭振文博士旅店的款待,有陳濟謀先生壓驚洗塵的華筵。上車之前,並且還坐了陳先生的汽車,在吉隆坡市內市外,公園、公共機關、馬來廟、中華會館等處飛視了一巡。第二天早晨六點多鍾,我們便是新加坡市上的小市民了。謝天謝地,這一次的火車出軌,總算是很合著經濟的原則,以最少的代價而得到了最大的經驗,更還要謝謝在檳城在吉隆坡的每一個朋友。因為不是他們的相招,不想去看他們,則這一便宜事情,也是得不著的。
西溪的晴雨
西北風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曉得蘆花總還沒有白,前兩星期,源寧來看了西湖,說他倒覺得有點失望,因為湖光山色,太整齊,太小巧,不夠味兒,他開來的一張節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項;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張微雨裏下西溪,好教源寧去嚐一嚐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陰陰漠漠的一層,濕風吹來,有點兒冷,也有點兒香,香的野草花的氣息。車過方井旁邊,自然又下車來,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聖教修士們的古墓。從墓門望進去,隻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個大洞,什麼也看不見,鼻子裏卻聞吸到了一種黴灰的陰氣。
把鼻子掀了兩掀,聳了一聳肩膀,大家都說,可惜忘記帶了電筒,但在下意識裏,自然也有一種恐怖、不安,和畏縮的心意,直到了花塢的溪旁,走進窗明幾淨的靜蓮庵堂去坐下,喝了兩碗清茶,這一些鬼胎,方才洗滌了個空空脫脫。
遊西溪,本來是以鬆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像我們那麼高坐了汽車,飛鳴而過古蕩、東嶽,一個鍾頭要走百來裏路的旅客,終於是難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車座裏,引頸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隻見一派空明,遙蓋在淡綠成蔭的斜平海上;這中間不見水,不見山,當然也不見人,隻是渺渺茫茫,青青綠綠,遠無岸,近亦無田園村落的一個大斜坡,過秦亭山後,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處就在這裏,尤其是當微雨朦朧,江南草長的春或秋的半中間。
從留下下船,回環曲折,一路向西向北,隻在蘆花淺水裏打圈圈;圓橋茅舍,桑樹蓼花,是本地的風光,還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後的一帶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覺,忽而又會得移上你的麵前來,和你點一點頭,又匆匆的別了。
搖船的少女,也總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個站在船尾把搖櫓,一個坐在船頭上使槳,身體一伸一俯,一往一來,和櫓聲的咿呀,水波的起落,湊合成一大又圓又曲的進行軟調:遊人到此,自然會想起瘦西湖邊,竹西歌吹的閑情,而源寧昨天在漪園月下老人祠裏求得的那枝靈簽,仿佛是完全的應了,簽詩的語文,是《鄘風·桑中》章末後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後便到了交蘆庵,上了彈指樓,因為是在雨裏,帶水拖泥,終於也感不到什麼的大趣,但這一天向晚回來,在湖濱酒樓上放談之下,源寧卻一本正經地說:“今天的西溪,卻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風和,並且在報上也曾看到了蘆花怒放的消息;午後日斜,老龍夫婦,又來約去西溪,去的時候,太晚了一點,所以隻在秋雪庵的彈指樓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陽,反照在蘆花淺渚的高頭,花也並未怒放,樹葉也不曾凋落,原不見秋,更不見雪,隻是一味的晴明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們的腸腑,老僧無相,燒了麵,泡了茶,更送來了酒,末後還拿出了紙和墨,我們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邊的蘆花蕩,就問無相,花要幾時才能全白?老僧操著緩慢的楚國口音,微笑著說:“總要到陰曆十月的中間;若有月亮,更為出色。”說後,還提出了一個交換的條件,要我們到那時候,再去一玩,他當預備些精饌相待,聊當作潤筆,可是今天的字,卻非寫不可,老龍寫了“一劍橫飛破六合,萬家憔悴哭三吳”的十四個字,我也附和著抄了一副不知在哪裏見過的聯語:“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鉤。”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樓來,小河裏起了晚煙,船中間滿載了黑暗,龍婦又逸興遄飛,不知上哪裏去摸出了一枝洞簫來吹著。“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倒真有點像是七月既望,和東坡在赤壁的夜遊。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馬六甲遊記
為想把滿身的戰時塵滓暫時洗刷一下,同時,又可以把個人的神經,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的公的私的積累清算一下之故,毫無躊躇,飄飄然駛入了南海的熱帶圈內,如醉如癡,如在一個連續的夢遊病裏,渾渾然過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隻有一日一夜的樣子。實在是,在長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過活,記憶力隻會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關於時日年歲的記憶,尤其是當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後的精神勞動者的記憶。
某年月日,為替一愛國團體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車,從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臥車裏鼾睡了一夜,醒轉來的時候,填塞在左右的,依舊是不斷的樹膠園,滿目的青草地,與在強烈的日光裏反射著殷紅色的牆瓦的小洋房。
揭幕禮行後,看戲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記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為籌設的宵夜筵席之後,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釀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於一陣豪雨,把路上的閑人,盡催歸了夢裏,把街燈的玻璃罩,也洗滌成了水樣的澄清。倦遊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從駛回逆旅的汽車窗裏,露了露麵,仿佛是在很遠很遠的異國,偶爾見到了一個不甚熟悉的同坐過一次飛機或火車的偕行夥伴。這一種感覺,已經有好久好久不曾嚐到了,這是一種在深夜當遊倦後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來,因有友人去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車,向南偏西,上山下嶺,盡在樹膠園椰子林的中間打圈圈,一直到過了丹平的關卡以後,樣子卻有點不同了。同模型似地精巧玲瓏的馬來人亞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種不同的椰子樹的陰影,有獨木的小橋,有頸項上長著雙峰的牛車,還有負載著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來去的原始馬來人的遠景,這些點綴,分明在告訴我,是在南洋的山野裏旅行。但偶一轉向,車駛入了平原,則又天空開展,水田裏的稻稈青蔥,田塍樹影下,還有一二皮膚黝黑的農夫在默默地休息,這又像是在故國江南的曠野,正當五六月耕耘方起勁的時候。
到了馬六甲,去海濱“彭大希利”的萊斯脫·好塢斯(Rest House)去休息了一下,以後,就是參觀古跡的行程了。導我們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們去邀來的陳應楨、李君俠、胡健人等幾位先生。
我們的路線,是從馬六甲河西岸海濱的華僑銀行出發,打從聖弗蘭雪斯教堂的門前經過,先向市政廳所在的聖保羅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聖保羅教堂的廢墟去致敬的。
這一塊周圍僅有七百二十英裏方的馬六甲市,在曆史上,傳說上,卻是馬來半島,或者也許是南洋群島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聽人家說過的。第一,馬六甲的這一個馬來名字的由來,據說就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當新加坡的馬來人,被爪哇西來的外人所侵略,酋長斯幹達夏率領群眾避至此地,息樹蔭下,偶問旁人以此樹何名,人以“馬六甲”對,於是這地方的名字,就從此定下了。而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壽的馬六甲樹,到現在也還婆娑獨立在聖保羅的山下那一個舊式棧橋接岸的海濱。枝葉紛披,這樹所覆的蔭處,倒確有一連以上的士兵可紮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