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則關於馬六甲這名字的由來,還有酋長見犬鹿相鬥,犬反被鹿傷的傳說;另一說,則謂馬六甲,係爪哇語“亡命”之意。或謂係爪哇人稱巨港之音,巫來由即馬六甲之變音。
這些倒還並不相幹,因為我們的目的,隻想去瞻仰那些古時遺下來的建築物,和現時所看得到的風景之類;所以一過馬六甲河,看見了那座古色蒼然的荷蘭式的市政廳的大門,就有點覺得在和數世紀前的彭祖老人說話了。
這一座門,盡以很堅強的磚瓦疊成,像低低的一個城門洞的樣子;洞上一層,是施有雕刻的長方石壁,再上麵,卻是一個小小的鍾樓似的塔頂。
在這裏,又不得不簡敘一敘馬六甲的史實了:第一,這裏當然是從新加坡西來的馬來人所開辟的世界,這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的事情。在這先頭,從宋代的中國冊籍(《諸藩誌》)裏,雖可以見到巨港王國的繁榮,但馬六甲這一名,卻未被發現。到了明朝,鄭和下南洋的前後,馬六甲就在中國書籍上漸漸知名了,這是十四世紀末葉的事情。在十六世紀初年,葡萄牙人第奧義·洛泊斯特·色開拉(Diogo Lopes de Sequeira)率領五艘海船到此通商,當為馬六甲和西歐交通的開始時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馬六甲被亞兒封所·達兒勃開兒克所征服以後,南洋群島就成了葡萄牙人獨占的市場。其後荷蘭繼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馬六甲便歸入了荷人的掌握;現在所遺留的馬六甲的史跡,以荷蘭人的建築物及墓碑為最多的原因,實在因為荷蘭人在這裏曾有過一百多年繁榮的曆史的緣故。一七九五年,當拿破侖戰爭未息之前,馬六甲管轄權移歸了英國東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維也納條約的結果,舊地複歸還了荷屬,等一八二四年的倫敦會議以後,英國終以蘇門答臘和荷蘭換回了這馬六甲的治權。
關於馬六甲的這一段短短的曆史,簡敘起來,也不過數百字的光景,可是這中間的殺伐流血,以及無名英雄的為國捐軀,為公殉義的偉烈豐功,又有誰能夠仔細說得盡哩!
所以,聖保羅山下的市政廳大門,現在還有人在叫作“斯泰脫乎斯”的大門的,“斯泰脫乎斯”者,就是荷蘭文——Stadt-Huys的譯音,也就是英文Town-House或City-House的意思。
我們從市政廳的前門繞過,穿過圖書館的二樓,上閱兵台,到了舊聖保羅教堂的廢墟門外的時候,前麵那望樓上的旗幟已經在收下來了,正是太陽平西,將近午後四點鍾的樣子。偉大的聖保羅教堂,就單單隻看了它的頹垣殘壘,也可以想見得到當日的壯麗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風吹,有幾處早已沒有了屋頂,但是周圍的牆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層的石屋頂,仍舊是屹然不動,有泰山盤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寶公到此地時的這周圍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們大陸國民不善經營海外殖民事業的缺憾;到現在被強鄰壓境,弄得半壁江山,盡染上腥汙,大半原因,也就在這一點國民太無冒險心,國家太無深謀遠慮的弱點之上。
市政廳的建築全部,以及這聖保羅山的廢墟,聽說都由馬六甲的史跡保存會的建議,請政府用意保護著的;所以直到了數百年後的今日,我們還見得到當時的荷蘭式的房屋,以及聖保羅教堂裏的一個上麵蓋有小方格鐵板的石穴。這石穴的由來,就因十六世紀中葉的聖芳濟(St.Francis Xavier)去中國傳教,中途病故,遺體於運往臥亞(Goa)之前,曾在此穴內埋葬過五個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緣。廢墟的前後,盡是墳塋,而且在這廢墟的堂上,聖芳濟遺體虛穴的周圍,也陳列著許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蘭文的碑銘為最多,其間也還有一兩塊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參觀了這聖保羅山以後,我們的車就遵行著“彭大希利”的大道,駛向了東麵聖約翰山的故壘。這山頭的故壘,還是葡萄牙人的建築,炮口向內,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地土人的襲擊的。炮壘中的塹壕堅強如故;聽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從這山頂通行到海邊福脫路的舊壘門邊。這時候夕陽的殘照,把海水染得濃藍,把這一座故壘,曬得赭黑,我獨立在雉堞的缺處,向東麵遠眺了一回馬來亞南部最高的一支遠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薩雁門的那一首“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的《金陵懷古》之詞。
從聖約翰山下來,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個飛機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極巴拉(Bukit Palah)山下經過,趕上青雲亭的墳山,去向三寶殿致敬的時候,平地上已經見不到陽光了。
三寶殿在青雲亭墳山三寶山的西北麓,門朝東北,門前有幾棵紅豆大樹作旗幛。殿後有三寶井,聽說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遠千裏,都來灌取。墳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紀的,據說現尚存有兩穴。但我所見到的卻是墳山北麓,離三寶殿約有數百步遠的一穴黃氏的古塋。碑文記有“顯考維弘黃公,妣壽妲謝氏墓,皇明壬戌仲冬穀旦,孝男黃子、黃辰同立”字樣,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們同胞的開荒遠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後,我們又上中國在南洋最古的一間佛廟青雲亭去參拜了一回。青雲亭是明末遺民,逃來南洋,以幫會勢力而扶植僑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築物。這廟的後進,有一神殿,供著兩位明代衣冠,發須楚楚的塑像,長生祿位牌上,記有開基甲國的甲必丹芳楊鄭公及繼理宏業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這廟的旁邊一間碑亭裏,聽說還有兩塊石碑樹立在那裏,是記這兩公的英偉事跡的,但因為暗夜無燈,終於沒有拜讀的機會。
走馬看花,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跡,總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內看完了。於走回旅舍之前,又從歪斜得如中國街巷一樣的一條娘惹街頭經過,在昏黃的電燈底下談著走著,簡直使人感覺到不像是在異邦飄泊的樣子。馬六甲實在是名符其實的一座古城,尤其是從我們中國人看來。
回旅舍衝過了涼,含著紙煙,躺在回廊的藤椅上舉頭在望海角天空的時候,從星光裏,忽而得著了一個奇想。譬如說吧,正當這一個時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個名刺,帶領一個人進來訪我。我們中間可以展開一次上下古今的長談。長談裏,可以有未經人道的史實,可以有悲壯的英雄抗敵的故事,還可以有纏綿哀豔的情史。於送這一位不識之客去後,看看手表,當在午前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倘再回憶一下這一位怪客的談吐、裝飾,就可以發現他並不是現代的人。再尋他的名片,也許會尋不著了。第二天起來,若問侍者,昨晚你帶來見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們的同胞,也可以是穿著傳教師西裝的外國人),究竟是誰?侍者們都可以一致否認。說並沒有這一回事。這豈不是一篇絕好的小說麼?這小說的題目,並且也是現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話》或《馬六甲夜話》,豈不是就可以了麼?
我想著想著,抽盡了好幾支煙卷,終於被海風所誘拂,沉入到忘我的夢裏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樣的在柏油大道上飛馳了半天,在麻坡與峇株巴轄過了兩渡,當黃昏的陰影蓋上柔佛長堤橋麵的時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內。《馬六甲夜話》、《古城夜活》,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對話錄,我想總有一天會把它記敘出來。
福州的西湖
天氣熱了之後,真是熱得不可耐,而又不至於熱死的時候,我們老會有那一種失神狀態出現,就是嗒焉我喪吾的狀態。茫茫然,渾渾然,知覺是有的,感覺卻遲鈍一點;看周圍的事物風景,隻融成一個很模糊的輪廓,對極熟悉的環境,也會發生奇異的生疏感,仿佛似置身在外國,又仿佛是回到了幼小的時期,總之,是一種半麻木的入夢的狀態。
與此相反,於烈日行天的中午,你若突然走進一處陰涼的樹林;或如燒似煮地熱了一天,忽兒向晚起微風,吹盡了空中的熱氣,使你得以在月明星淡的天蓋下靜躺著細看天河;當這些樣的時候,我們也會起一種如夢似的失神狀態,仿佛是從惡夢裏剛蘇醒轉來的樣子,既不願意動彈,也不能夠把注意力集中,陶然泰然,本不知道有我,更不知道有我以外的一切糾紛。
這兩種情懷,前一種分明有不快的下意識潛伏在心頭,而後一種當然是涅槃的境地。在福州,一交首夏,直到白露為止,差不多每日都可以使你體味到這兩種至味。
因為福州地處東海之濱,所以夏天的太陽出來得特別的早;可是陽光一普照,空氣,地殼,山川草木,就得蒸吐熱氣。故而自上午八九點鍾起,到下午五時前後止,熱度,大約總在八十六七至九十一二度的中間。依這一度數看來,福州原也並不比別處特別的熱,但是一年到頭——十二個月中間,差不多有四五個月,天天都是如此,因而新自外地來的人,總覺得福州這地方比別處卻熱得不同。在福州熱的時間雖則長一點,白天在太陽底下走路的苦楚,雖則覺得難熬一點,但福州的夏夜,實在是富有著異趣,實在真夠使人留戀。我假使要模仿《舊約》諸先知的筆調,寫起牧歌式的福州夏夜記事來,那開始就得這麼的說:
太陽平西了,海上起了微風。天上的群星放了光,地上的亞當夏娃的子女,成群,結隊,都走向西去,同伊色列人的出埃及一樣……
為什麼一到晚上,福州的住民大家要走向西去呢?就因為在福州的城西,也有一個西湖,是浮瓜沉李、夏夜乘涼的唯一的好地方。
沒有到福州之先,我並不知道福州也有一個西湖。雖則說“天下西湖三十六”,但我們所習知的,總隻是與蘇東坡有關的幾個,河南潁上,廣東惠州,與浙江杭州。到了福州之後,住上了年餘,閑來無事,到各處去走走,覺得西湖在福州的重要,卻也不減似杭州,尤其是在夏天。讓我們先來查一查這福州西湖的曆史(當然是抄的舊籍),乾隆徐景熹修的《福州府誌》裏說:西湖在候官縣西三裏。《三山誌》:蓄水成湖,可蔭民田。《閩都記》:周回二十裏,引西北諸山溪水注於湖,與海通潮汐,所溉田不可勝計。《閩書》:西湖,晉太守嚴高所鑿,蓄泄澤民田,周圍十數裏;王審知時大之,至四十餘裏。
自從晉後,這西湖屢塞屢浚,時大時小;最後到了民國,許世英氏在這裏做省長的時候,還大大地疏浚了一次,並且還編了一部十二大冊的《西湖誌》。到得現在,時勢變了,東北角城牆拆去,建設廳正在做植樹,修堤,築環湖馬路的工作。千餘年來西湖的曆史,不過如此;但史上西湖的黃金時代,卻有先後的兩期。其一,是王審知王閩以後的時期。閩王宮殿,就築在現在的布使埕威武軍門以內;閩王時,朝西築甬道,可以直達西湖,在湖上並且更築起了一座水晶的宮殿,居民道上,往往可以聽見地下的弦索之音。
閩王後代,不知前王創業的艱難,驕奢淫佚,享盡了人間的豔福;宮婢陳金鳳的父子聚麀,湖亭水嬉,高唱棹歌,當然是在這西湖的圈裏,這當是西湖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其次,是宋朝天下太平,風流太守,像曹穎區,程師孟,蔡君謨等管領的時代。詩酒流連,群賢畢至,當時的西湖雖小,而流傳的韻事卻很多!現在市場上流行的那部民國初年修的《西湖誌》裏,所記的遺聞軼事,歌賦詩詞,亦以這一代的為多,稱它為西湖第二期的黃金時代,大約總也不至大錯。
其後由元曆明,以及清朝的一代,雖然也有許多詩人的傳說在西湖;但窮儒的點綴,當然隻是修幾間茅亭,築一些墳墓而已,像帝王家,太守府那般的豪舉,當然是沒有的。
這些都是西湖的家譜,隻能供好尋故事的人物參考,現在卻不得不說一說西湖的麵貌,以盡我介紹這海濱西子之勞;萬一這僻處在一方的靜女,能多得到幾位遙思渴慕的有情人,則我一枝禿筆的功德也可以說是不少。
杭州的西湖,若是一個理想中的粉本,那麼可以說頤和園得了她的緊湊,而福州的西湖,獨得了她的疏散。各有點相像,各有各的好處,而各在當地的環境裏,卻又很位置的得當。
總之,是一湖湖水,處在城西。水中間有一堆小山,山旁邊有幾條堤,幾條橋,與許多樓閣與亭台。遠一點,是附廓的鄉村;再遠一點,是四周的山,連續不斷的山。並且福州的西湖之與閩江,也卻有杭州的西湖與錢塘江那麼的關係,所以要說像,正是再像也沒有。
但是杭州湖上的山,高低遠近,相差不多;由俗眼看來,雖很悅目,一經久視,終覺變化太少,奇趣毫無。而福州的西湖近側,要說低崗淺阜,有城內的屏山(北)與烏石山(南),城外的大夢山祭酒山(西)。似斷若連,似連實斷。遠處東望鼓山連峰,自蓮花山一路東馳,直到海雲生處。有時候夕陽西照,有時候明月東升,這一排東頭的青嶂,真若在掌股之間;山上的樹木危岩,以及樹林裏的禪房僧舍,都看得清清楚楚;與西湖的距離,並不迫近眉睫,可也不遠在千裏,正同古人之所說,如硬紙寫黃庭,恰到好處的樣子。
福州的西湖,因為麵積小,所以十景八景的名目,沒有杭州那麼的有名。並且時過景遷,如大夢鬆濤的一景,簡直已經尋不出一個小浪來了,其他的也就可想而知。但是開化寺前的茶店,開化寺後,從前大約是宛在堂的舊址的那一塊小阜,卻仍是看晚霞與旭日的好地方。西麵一堤,過環橋,就可以走上澄瀾堂去,繞一個圈子,可以直繞到北岸的窯角諸娘的家裏,這些地方,總仍舊是千餘年前的西湖的舊景。並且立在環橋上麵,北望諸山腰裏的人家,南瞻烏石山頭的大石,俯聽聽橋洞下男男女女的行舟,清風不斷,水波也時常散作鱗文,以地點來講,這橋上當是西湖最好的立腳地。橋頭東西,是許世英氏於“五四”那一年立“擊楫”碑的地方,此時此景,恰也正配。
福州西湖的遊船,有一種像大明湖的方舟,有一種像平常的舢板,設備倒也相當的富麗,但終因為湖麵太小了一點,使人鼓不起擊楫的勇氣;又因為湖水不清,碼頭太少,四岸沒有可以上去遊玩的別墅與叢林,所以船家與坐船的人,並沒有杭州那麼的多。可是年年端午,西湖的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總是人多如鯽,擠得來寸步難移;這時候這些船家,便也可以借吊屈原之名而揚眉吐氣,一隻船的租金,竟有上二三元一日的;八月半的晚上,當然也是一樣。
對於福州的西湖,我初來時覺得她太渺小,現在習熟了,卻又覺她的楚楚可憐。在《西湖誌》的第1章附錄裏,曾載有一位湖上的少女,被人買去作妾;後來隨那位武弁到了北京,因不容於大婦,發配廝養卒以終。少女多才,賦詩若幹絕以自哀,所謂“為問生身親父母,賣兒還剩幾多錢”以及“嫁得傖父雙腳健,報人夫婿早登科”等名句,就是這一位福州馮小青之所作。詩的全部,記得《隨園詩話》和《兩般秋雨庵隨筆》裏都抄登著在。她,這一位可憐的少女,我覺得就是福州西湖的化身;反過來說,或者把西湖當作她的象征,也未始不可。
一九三七年七月,在福州
蘇州煙雨記
一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遠起來。清涼的早晚,覺得天寒袖薄,要縫件夾衣,更換單衫。樓頭思婦,見了鵝黃的柳色,牽情望遠,在綢衾的夢裏,每欲奔赴玉門關外去。當這時候,我們若走出戶外天空下去,老覺得好像有一件什麼重大的事物,被我們忘了似的。可不是麼?三伏的暑熱,被我們忘掉了喲!
在都市的沉濁的空氣中棲息的裸蟲!在利欲的市場上吸血的戰士!年年歲歲,不知四季的變遷,同鼴鼠似的埋伏在軟紅塵裏的男男女女!你們想發現你們的靈性不想?你們有沒有向上更新的念頭?你們若欲上空曠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氣,一則可以醒醒你們醉生夢死的頭腦,二則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謝的青枝綠葉,預藏一個來春再見之機,那麼請你們跟了我來,Und ich,ich Schnuere Den Sack and Wandere,我要去尋找伍子胥吹簫吃食之鄉,展拜秦始皇求劍鑿穿之墓,並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蘇台苑哩!
“象以齒斃,膏用明煎”,為人切不可有所專好,因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為所累。我閑居滬上,半年來既無職業,也無忙事,本來隻須有幾個買路錢,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獨往的,然而實際上卻是不然。因為自去年同幾個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幾種我們所愛的文藝刊物出來之後,愚蠢的我們,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兒克兒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決定和友人沈君,乘車上蘇州去的時候,我還因有一篇文字沒有交出之故,心裏隻在怦怦的跳動。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氣。頭上雖沒有太陽,然而幾塊淡清的空處,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雲浮蕩的中間,常在向我們地上的可憐蟲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這一天的天氣分出類來,我不管氣象台的先生們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風雲飛舞,陰晴交讓的初秋的一日吧。
這一天的早晨,同鄉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來說:
“今天我要上蘇州去。”
我從我的屋頂下的房裏,看看窗外的天空,聽聽市上的雜噪,忽而也起了一種懷慕遠處之情(Sehnsucht nach der Ferne)。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我和沈君就搖來搖去的站在三等車中,被機關車搬向蘇州去了。
“仙侶同舟!”古人每當行旅的時候,老在心中竊望著這一種豔福。我想人既是動物,無論男女,欲念總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當然是愛的。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車,初不料的車上的人是那樣擁擠,後來從後麵走上了前麵,忽在人叢中聽出了一種清脆的笑聲來。“明眸皓齒的你們這幾位女青年,你們可是上蘇州去的麼?”我見了她們的那一種活潑的樣子,真想開口問她們一聲,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觀,和見人就生恐懼的我的自卑狂,隻使我紅了臉,默默的站在她們身邊,不過暗暗的聞吸聞吸從她們發上身上口中蒸發出來的香氣罷了。我把她們偷看了幾眼,心裏又長歎了一聲:
“啊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
二
我們同車的幾個“仙侶”,好像是什麼女學校的學生。她們的活潑樣子——使惡魔講起來就是輕佻——豐肥的肉體——使惡魔講起來就是多淫——和爛熱的青春,都是神仙應有的條件,但是隻有一件,隻有一件事情,使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們當作神仙的眷屬看。非但如此,為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簡直不能把她們當作我的同胞看。這是什麼呢,這便是她們故意想出風頭而用的英文的談話。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麼從她們的緋紅的嘴唇裏滾出來的嘰哩咕嚕,正可以當作天女的靈言聽了,倒能夠對她們更加一層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麼聽了她們的話,也可以感得幾分親熱。但是我偏偏是一個程度與她們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輕視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對她們的熱意,被她們的假話一吹幾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類,抱著功利主義,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沒有過於英美民族的了。但我們的這幾位女同胞,不用《西廂》、《牡丹亭》上的說白來表現她們的思想,不把《紅樓夢》上言文一致的文字來代替她們的說話,偏偏要選了商人用的這一種有金錢臭味的英語來賣弄風情,是多麼煞風景的事情啊!你們即使要用外國文,也應選擇那神韻悠揚的法國語,或者更適當一點的就該用半清半俗,薄愛民語(La Langue des Bohemiens),何以要用這卑俗的英語呢?啊啊,當現在崇拜黃金的世界,也無怪某某女學堂等卒業出來的學生,不願為正當的中國人的糟糠之室,而願意自薦枕席於那些猶太種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說:“我們中國亡了,倒沒有什麼可惜。我們中國的女性亡了,卻是很可惜的。現在在洋場上作寓公的有錢有勢的中國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們的妻女,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失身於外國的下流流氓的,你看這事傷心不傷心哩!”我是兩性問題上的一個國粹保存主義者,最不忍見我國的嬌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國流氓去作踐。我的在外國留學時代的遊蕩,也是本於這主義的一種複仇的心思。我現在若有黃金千萬,還想去買些白奴來,供我們中國的黃包車夫苦力小工享樂啦!
唉唉!風吹水縐,幹儂底事,她們在那裏賤賣血肉,於我何尤。我且探頭出去看車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叢林曠地吧!
“啊啊,那一道隱隱的飛帆,這大約是蘇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條深碧的長河,長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樹,和河內的帆船,就叫著問我的同行者沈君,他還沒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後的一位老先生卻回答說:
“是的,那是蘇州河,你看隱約的中間,不是有一條長堤看得見嗎!沒有這一條堤,風勢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條隱約的長堤來。這時候,在東麵車窗下坐著的旅客,都紛紛站起來望向窗外去。我把頭朝轉來一望,也看見了一個汪洋的湖麵,起了無數的清波,在那裏洶湧。天上黑雲遮滿了,所以湖麵也隻似用淡墨塗成的樣子。湖的東岸,也有一排矮樹,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陰沉灰暗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裏作苦悶之狀。我不曉是什麼理由,硬想把這一排沿湖的列樹,斷定是白楊之林。
三
車過了陽澄湖,同車的旅客,大家不向車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車的前麵去,我知道蘇州就不遠了。等蘇州城內的一枝塔尖看得出來的時候,幾位女同學,也停住了她們的黃金色的英語,說了幾句中國話。
“蘇州到了!”
“可惜我們不能下去!”
“But we will come in the winter.”
她們操的並不是柔媚的蘇州音,大約是南京的學生罷?也許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們不能同我一道下車,心裏卻起了一種微微的失望。
“女學生諸君,願你們自重,願你們能得著幾位金龜佳婿,我要下車去了。”
心裏這樣的講了幾句,我等著車停之後,就順著下車的人流,也被他們推來推去的推下了車。
出了車站,馬路上站了一忽,我隻覺得許多穿長衫的人,路的兩旁停著的黃包車、馬車、車夫和驢馬,都在灰色的空氣裏混戰。跑來跑去的人的叫喚,一個錢兩個錢的爭執,蕭條的道旁的楊柳,黃黃的馬路,和在遠處看得出來的一道長而且矮的土牆,便是我下車在蘇州得著的最初的印象。
濕雲低垂下來了,在上海動身時候看得見的幾塊清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層雲埋沒煞了。我仰起頭來向天空一望,臉上早接受了兩三點冰冷的雨點。
“危險危險,今天的一場冒險,怕要失敗。”
我對在旁邊站著的沈君這樣講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幾個馬車夫來問他們的價錢。
我的腳踏蘇州的土地,這原是第一次。沈君雖也來過一二回,但是那還是前清太平時節的故事,他的記憶也很模糊了。並且我這一回來,本來是隨人熱鬧,偶爾發作的一種變態旅行,既無作用,又無目的的,所以馬車夫問我“上哪裏去”的時候,我想了半天,隻回答了一句“到蘇州去”!究竟沈君是深於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就不慌不忙的問馬車夫說:
“到府門去多少錢?”
好像是老熟的樣子。馬車夫倒也很公平,第一聲隻要了三塊大洋。我們說太貴,他們就馬上讓了一塊,我們又說太貴,他們又讓了五角。我們又試了試說太貴,他們卻不讓了,所以就在一乘開口馬車裏坐了進去。
起初看不見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馬車裏,盡在野外的一條馬路上橫斜的前進。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牆,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的在我們麵前交換。醒人的涼風,休休的吹上我微弱的麵上,和嗒嗒的馬蹄聲,在那裏合奏交響樂。我一時忘記了秋雨,忘記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並且忘記了半年來失業困窮的我,心裏隻想在馬車上作獨腳的跳舞,嘴裏就不知不覺的念出了幾句獨腳跳舞的歌來:
秋在何處,秋在何處?
在蟋蟀的床邊,在怨婦樓頭的砧杵,
你若要尋秋,你隻須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涼風,吹消殘暑,
漫漫的田野,剛結成禾黍,
一番雨過,野路牛跡裏貯著些幾淺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這淺渚裏容與,
月光下,樹林裏,蕭蕭落葉的聲音,便是秋的私語。
我把這幾句詞不像詞,新詩不像新詩的東西唱了一回,又向四邊看了一回,隻見左右都是荒郊,前麵又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所以心裏就害怕起來,怕馬車夫要把我們兩個人搬到杳無人跡的地方去殺害。探頭出去,大聲的喝了一聲:
“喂!你把我們拖上什麼地方去?”
那狡猾的馬車夫,突然吃了一驚,噗的從那坐凳上跌下來,他的馬一時也驚跳了一陣,幸而他雖跌倒在地下,他的馬韁繩,還牢捏著不放,所以馬沒有逃跑。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對我們說:
“先生!老實說,府門是送不到的,我隻能送你們上洋關過去的密度橋上。從密度橋到府門,隻有幾步路。”
他說的是沒有丈夫氣的蘇州話,我被他這幾句柔軟的話聲一說,心已早放下了,並且看著他那五十來歲的麵貌,也不像殺人犯的樣子,所以點了一點頭,就由他去了。
馬車到了密度橋,我們就在微雨裏走了下來,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裏的葑門內的嚴衙前去。
四
進了封建時代的古城,經過了幾條狹小的街巷,更越過了許多環橋,才尋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進了葑門以後,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著的印象,我怎麼也形容不出來。上海的市場,若說是二十世紀的市場,那麼這蘇州的一隅,隻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古都了。上海的雜亂的情形,若說是一個Busy Port,那麼蘇州隻可以說是一個Sleepy town了。總之,閶門外的繁華,我未曾見到,專就我於這葑門裏一隅的狀況看來,我覺得蘇州城,竟還是一個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築,處處的環橋河水和狹水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裏誇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度。這一種美,若硬要用近代語來表現的時候,我想沒有比“頹廢美”的三字更適當的了。況且那時候天上又飛滿了灰黑的濕雲,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還沒有出去,我們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來,沈君為我們介紹的時候,施君就慢慢的說:
“原來就是鬱君麼?難得難得,你作的那篇……我已經拜讀了,失意人誰能不同聲一哭!”
原來施君是我們的同鄉,我被他說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話頭轉一個方向,所以就問他說:
“施君,你沒有事麼?我們一同去吃飯吧。”
實際上我那時候,肚裏也覺得非常饑餓了。
嚴衙前附近,都是鍾鳴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館來。沒有辦法,我們隻好進一家名錦帆榭的茶館,托茶博士去為我們弄些酒菜來吃。因為那時候微雨未止,我們的肚裏都響得厲害,想想餓著肚在微雨裏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進了那家茶館——一則也因為這家茶館的名字不俗——打算坐他一兩個鍾頭,再作第二步計劃。
古語說得好,“有誌者事竟成!”我們在錦帆榭的清淡的中廳桌上,喝喝酒,說說閑話,一天微雨,竟被我們的意誌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個名勝的地方,誰也同小孩子一樣,不願意悠悠的坐著的,我一見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館,打算上各處去逛去。從清冷修整狹小的臥龍街一直跑將下去,拐了一個彎,又走了幾步,覺得街上的人和兩旁的店,漸漸兒的多起來,繁盛起來,蘇州城裏最多的賣古書、舊貨的店鋪,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賣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漸惹起我的注意來了,施君說:
“玄妙觀就要到了,這就是觀前街。”
到了玄妙觀內,把四麵的情形一看,我覺得玄妙觀今日的繁華,與我空想中的境狀大異。講熱鬧趕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場,講怪異遠不及上海城內的城隍廟,走盡了玄妙觀的前後,在我腦裏深深印入的印象,隻有兩個,一個是三五個女青年在觀前街的一家簫琴鋪裏買簫,我站到她們身邊去對她們呆看了許久,她們也回了我幾眼。一個是玄妙觀門口的一家書館裏,有一位很年輕的學生在那裏買我和我朋友共編的雜誌。除這兩個深刻的印象外,我隻覺得玄妙觀裏的許多茶館,是蘇州人的風雅的趣味的表現。
早晨一早起來,就跑上茶館來。在那裏有天天遇見的熟臉。對於這些熟臉,有妻子的人,覺得比妻子還親而不狎,沒有妻子的人,當然可把茶館當作家庭,把這些同類當作兄弟了。大熱的時候,坐在茶館裏,身上發出來的一陣陣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補。茶館內雖則不通空氣,但也沒有火熱的太陽,並且張三李四的家庭內幕和東洋中國的國際閑談,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時候,坐在茶館裏,第一個好處,就是現成的熱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時候要起冷痙之外,吞下幾碗剛滾的熱茶到肚裏,一時卻能消渴消寒。貧苦一點的人,更可以借此熬饑。若茶館主人開通一點,請幾位奇形怪狀的說書者來說書,風雅的茶客的興趣,當然更要增加。有幾家茶館裏有幾個茶客,聽說從十幾歲的時候坐起,坐到五六十歲死時候止,坐的老是同一個座位,天天上茶館來一分也不遲,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個時間。非但如此,有幾個人,他自家死的時候,還要把這一個座位寫在遺囑裏,要他的兒子天天去坐他那一個遺座。近來百貨店的組織法應用到茶業上,茶館的前頭,除香氣烹人的“火燒”“鍋貼”“包子”“烤山芋”之外,並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外出而不感得什麼缺憾。像上海的青蓮閣,非但飲食俱全,並且人肉也在賤賣,中國的這樣文明的茶館,我想該是二十世紀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國人,你們若要來調查中國的事情,你們隻須上茶館去調查就是,你們要想來管理中國,也須先去征得各茶館裏的茶客的同意,因為中國的國會所代表的,是中國人的劣根性無恥與貪婪,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五
出了玄妙觀,我們又走了許多路,去逛遂園,遂園在蘇州,同我在上海一樣,有許多人還不曉得它的存在。從很狹很小的一個坍敗的門口,曲曲折折走盡了幾條小弄,我們才到了遂園的中心。蘇州的建築,以我這半日的經驗講來,進門的地方,都是狹窄蕪廢,走過幾條曲巷,才有軒敞華麗的屋宇。我不知這一種方式,還是法國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樣,為避稅而想出來的呢?還是為喚醒觀者的觀聽起見,用修辭學上的欲揚先抑的筆法,使能得著一個對稱的效力而想出來的?
遂園是一個中國式的庭園,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閣,有小橋也有幾枝樹木。不過各處的坍敗的形跡和水上開殘的荷花荷葉,同暗淡的天氣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種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國的將來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結果。啊!遂園呀遂園,我愛你這一種頹唐的情調!
在荷花池上的一個亭子裏,喝了一碗茶,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在正廳上卻遇著了許多穿輕綢繡緞的紳士淑女,靜靜的坐在那裏喝茶咬瓜子,等說書者的到來。我在前麵說過的中國人的悠悠的態度,和中國的亡國的悲壯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來。啊啊,可憐我為人在客,否則我也挨到那些皮膚嫩白的太太小姐們的邊上去靜坐了。
出了遂園,我們因為時間不早,就勸施君回寓。我與沈君在狹長的街上飄流了一會兒,就決定到虎丘去。
(此稿因執筆者生病而中止寫作)
釣台的春晝
因為近在咫尺,以為什麼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於本鄉本土的名區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對於富春江上的嚴陵,二十年來,心裏雖每在記著,但腳卻沒有向這一方麵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黨帝,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裏,遊息了幾天,偶而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舟,鄉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卻正好還在清明寒食的節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久不曾見過麵的親戚朋友,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於是乎我就決心上釣台訪一訪嚴子陵的幽居。
釣台去桐廬縣城二十餘裏,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裏不足,自富陽溯江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花天,並且係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隻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的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裏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南麵對江,便是十裏長洲;唐詩人方幹的故居,就在這十裏桐洲九裏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麵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複現,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裏地的間隔。我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雲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鍾。後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隻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先謝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後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鍾後。我在渡口,卻終於聽出了咿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裏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裏,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麵影之後,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裏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艙裏,我起先隻在靜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後卻在黑影裏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上的煙火,最後因為被沉默壓迫不過,我隻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樣的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隨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船家的說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裏摸出了兩角錢來。“這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上山去燒一次夜香,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船家的回答,隻是嗯嗯嗚嗚,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似已經在感到滿足了,因為我也知道,鄉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就被一塊亂石拌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了,一句話也不發,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於感謝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後,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律,而微雲堆裏的半規月色,也朦朧地現出一痕銀線來了,所以手裏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裏。路是從山的西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星星可數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裏的晚禱鍾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裏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牆,這女牆的柵門,卻已經掩上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於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去不可,輕輕用手往裏麵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後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裏的。進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裏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為這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牆,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麵,並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牆築在那裏,大約是代替欄杆,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牆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牆上,盡可以坐臥遊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景,就是在這裏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惡夢呢?
空曠的天空裏,流漲著的隻是些灰白的雲,雲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月影。這時候江麵上似乎起了風,雲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裏的燈光,也忽陰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遊程裏,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之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徵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頤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還要什麼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柝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在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完的時候,窗外麵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觱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並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上嚴陵去;所以心裏雖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隻現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隻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菜魚米,就在旅館前麵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雲幕中間,已現出了幾絲紅韻,有八點多鍾了。舟師急得利害,隻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麼昨晚上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因為此去就是七裏灘頭,無風七裏,有風七十裏,上釣台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於兩岸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嚴東關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麼山,那是什麼港,驚歎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水邊的酒樓,在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論之餘,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裏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願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先生,羅芷過了,釣台就在前麵,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麵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隻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隻沉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裏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前麵的所謂釣台山上,隻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裏的那座祠堂,也隻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麵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裏了,餘下來的隻是時有時無從側麵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麵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裏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裏要遇見一個幹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於年歲水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台。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麵約兩裏來遠,東西台相去隻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穀。立在東台,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則幽穀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像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這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台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麵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麵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後到了南麵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簷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隻知崇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像他那樣的頑固自尊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財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麼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醺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在高牆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喉嚨,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下無聲,隻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衝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地一響,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麵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
“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隻公雞在後山啼麼?我們回去罷!”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寫
揚州舊夢寄語堂
語堂兄: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
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這是我在六七年前——記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寫那篇《感傷的行旅》時瞎唱出來的歪詩;那時候的計劃,本想從上海出發,先在蘇州下車,然後去無錫,遊太湖,過常州,達鎮江,渡瓜步,再上揚州去的。但一則因為蘇州在戒嚴,再則因在太湖邊上受了一點虛驚,故而中途變計,當離無錫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揚州城裏。旅途不帶詩韻,所以這一首打油詩的韻腳,是薑白石的那一首“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老調,係憑著了車窗,看看斜陽衰草,殘柳蘆葦,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揚州,這時候還是第一次;夢想著揚州的兩字,在聲調上,在曆史的意義上,真是如何地豔麗,如何地夠使人魂銷而魄蕩!
竹西歌吹,應是玉樹後庭花的遺音;螢苑迷樓,當更是臨春結綺等沉檀香閣的進一步的建築。此外的錦帆十裏,殿腳三千,後土祠瓊花萬朵,玉鉤斜青塚雙行,計算起來,揚州的古跡、名區,以及山水佳麗的地方,總要有三年零六個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傾倒於揚州,想來一定是有一種特別見解的;小杜的“青山隱隱水迢迢”,與“十年一覺揚州夢”,還不過是略帶感傷的詩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陳業,隻換雷塘數畝田”,“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那簡直是說揚州可以使你的國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決無後悔的樣子了,這還了得!
在我夢想中的揚州,實在太有詩意,太富於六朝的金粉氣了,所以那一次從無錫上車之後,就是到了我所最愛的北固山下,亦沒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過了江去。
長江北岸,是有一條公共汽車路築在那裏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駛,直達到揚州南門的福運門邊。再過一條城河,便進揚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來,為我們曆代的詩人騷客所讚歎不置的揚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兒升天成佛去的揚州城!
但我在到揚州的一路上,所見的風景,都平坦蕭殺,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無咎的《赴廣陵道中》的詩句:
醉臥符離太守亭,別都弦管記曾稱。
淮山楊柳春千裏,尚有多情憶小勝。(小勝,勸酒女鬟也。)
急鼓冬冬下泗州,卻瞻金塔在中流。
幌開朝日初生處,船轉春山欲盡頭。
楊柳青青欲哺鳥,一春風雨暗隋渠。
落帆未覺揚州遠,已喜淮陰見白魚。
才曉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經符離(現在的宿縣)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見到許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兩岸的垂楊和江中的浮屠魚類。而我去的一路呢,卻隻見了些道路樹的洋槐,和秋收已過的沙田萬頃,別的風趣,簡直沒有。連綠楊城廓是揚州的本地風光,就是自隋朝以來的堤柳,也看見得很少。
到了福運門外,一見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樓,以及寫在那洋灰壁上的三個福運門的紅字,更覺得興趣索然了;在這一種城門之內的亭台園囿,或楚館秦樓,哪裏會有詩意呢?
進了城去,果然隻見到些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開的綠楊大旅社裏住定之後,我的揚州好夢,已經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燈燭輝煌,歌喉宛轉的太平景象,竟一點兒也沒有。“揚州的好處,或者是在風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約總特別的會使我滿足,今天且好好兒的睡它一晚,先養養我的腳力吧!”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悶的想頭,一半也是真心誠意,想驅逐驅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來,先坐了黃包車出天寧門去遊平山堂。天寧門外的天寧寺,天寧寺後的重寧寺,建築的確偉大,廟貌也十分的壯麗;可是不知為了什麼,寺裏不見一個和尚,極好的黃鬆材料,都斷的斷,拆的拆了,像許久不經修理的樣子。時間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氣又是陰天,我身到了這大伽藍裏,四麵不見人影,仰頭向禦碑佛像以及屋頂一看,滿身出了一身冷汗,毛發都倒豎起來了,這一種陰戚戚的冷氣,叫我用什麼文字來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寧門到蜀岡,七八裏路,盡用白石鋪成,上麵雕欄曲檻,有一道像頤和園昆明湖上似的長廊甬道,直達至平山堂下,黃旗紫蓋,翠輦金輪,妃嬪成隊,侍從如雲的盛況,和現在的這一條黃沙曲路,隻見衰草牛羊的蕭條野景來一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當然頹井廢垣,也有一種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鮑明遠會作出那篇《蕪城賦》來;但我去的時候的揚州北郭,實在太荒涼了,荒涼得連感慨都叫人抒發不出。
到了平山堂東麵的功得山觀音寺裏,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談起這些景象,才曉得這幾年來,兵去則匪至,匪去則兵來,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敗,原是應該,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岡的一帶,三峰十餘個名刹,現在有人住的,隻剩下了這一個觀音寺了,連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淨寺裏,此刻也沒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帶的建築,點綴,園囿,都還留著有一個舊日的輪廓;像平遠樓的三層高閣,依然還在,可是門窗卻沒有了;西園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還看得出來,但水卻幹涸了,從前的樹木,花草,假山,迭石,並其他的精舍亭園,現在隻剩下許多痕跡,有的簡直連遺址都無尋處。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歐陽公的石刻像後,隻能屁也不放一個,悄悄的又回到了城裏。午後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