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裏,我卻看到了揚州的好處。因為地近城區,所以荒廢也並不十分厲害;小金山這麵的臨水之處,並且還有一位軍閥的別墅(徐園)建築在那裏,結構尚新,大約總還是近年來的新築。從這一塊地方,看向五亭橋法海塔去的一麵風景,真是典麗裔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氣象。至於近旁的寺院之類,卻又因為年久失修,談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處,全在水樹的交映,與遊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紅蓼青萍,散浮在水麵,扁舟擦過,還聽得見水草的鳴聲,似在暗泣。而幾個彎兒一繞,水麵闊了,猛然間闖入眼來的,就是那一座有五個整齊金碧的亭子排立著的白石平橋,比金鼇玉,雖則短些,可是東方建築的古典趣味,卻完全薈萃在這一座橋,這五個亭上。
還有船娘的姿勢,也很優美;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著力,臂部腰部的曲線,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雇一個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茶,來瘦西湖上回遊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船回到了天寧門外的碼頭,我對那位船娘,卻也有點兒依依難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問她:“這近邊還有好玩的地方沒有?”她說:“還有天寧寺、平山堂。”我說:“都已經去過了。”她說:“還有史公祠。”於是就由她帶路,抄過了天寧門,向東走到了梅花嶺下。瓦屋數間,荒墳一座,有的人還說墳裏麵葬著的隻是史閣部的衣冠,看也原沒有什麼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這一位大忠臣的戰績,是讀過明史的人,無不為之淚下的;況且經過《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覺得史公的忠肝義膽,活躍在紙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間立著想著,穿來穿去的走著,竟耽擱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時間。本來是陰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東踏上了梅花嶺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發作了,就順口唱出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來土一丘,史公遺愛滿揚州。
二分明月千行淚,並作梅花嶺下秋。
寫到這裏,本來是可以擱筆了,以一首詩起,更以一首詩終,豈不很合鴛鴦蝴蝶的體裁麼,但我還想加上一個總結,以醒醒你的騎鶴上揚州的迷夢。
總之,自大業初開邗溝入江渠以來,這揚州一郡,就成了中國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曆宋,直到清朝,商業集中於此,冠蓋也雲屯在這裏。既有了有產及有勢的階級,則依附這階級而生存的奴隸階級,自然也不得不產生。貧民的兒女,就被他們迫作婢妾,於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樓薄幸之名。所謂“春風十裏揚州路”者,蓋指此。有了有錢的老爺,和美貌的名娼,則飲食起居(園亭),衣飾犬馬,名歌豔曲,才士雅人(幫閑食客),自然不得不隨之而俱興,所以要腰纏十萬貫,才能逛揚州者,以此。但是鐵路開後,揚州就一落千丈,蕭條到了極點。從前的運使、河督之類,現在也已經駐上了別處;殷實商戶,巨富鄉紳,自然也分遷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護之區,故而目下的揚州隻剩了一個曆史上的剝落的虛殼,內容便什麼也沒有了。
揚州之美,美在各種的名字,如綠楊村,廿四橋,杏花村舍,邗上農桑,尺五樓,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尋到了這些最風雅也沒有的名稱的地方,也許隻有一條斷石,或半間泥房,或者簡直連一條斷石,半間泥房都沒有的。張陶庵有一冊書,叫作《西湖夢尋》,是說往日的西湖如何可愛,現在卻不對了,可是你若到揚州去尋夢,那恐怕要比現在的西湖還更不如。
你既不敢遊杭,我勸你也不必遊揚,還是在上海夢裏想象想象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紅橋,《桃花扇》裏的史閣部,《紅樓夢》裏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枕上的盧生,若長不醒,豈非快事。一遇現實,那裏還有Dichtung呢!
一九三五年五月
陽光廣場
陽光廣場是個迷亂暈沉的地方。從亞北開發區長滿黃金的地下轟然伸出兩隻巨手,胡亂抓下塊天空,摩肩接踵的浮華就聞風而至,交融,纏繞,氣喘籲籲,堆塑出風姿淋漓的現代宮殿。每次經過我都呼吸急促,充滿莫名的熱情。它太漂亮,所以邪惡。褐紅的四壁從天上澆潑下來,幾千扇寶藍色單麵透光玻璃後正隱藏著同一個欲望故事。紫色綢緞橙色氣球呼啦啦地碰撞著,空氣中仿佛有閃電在流淌。不鏽鋼門拱巨大,雪亮,壓迫著螞蟻般的人群。順著大理石鋪就近百米的台階,走到站滿古羅馬雕塑的中央,才發現可以俯望整個城市。城市很髒,汙染著春情。氣質優雅的侍應生伸出雪白手套,為持卡貴族指領進入各種高級場所的便道,衣著光鮮的女郎繼續朝我拋灑玫瑰花瓣,她的百褶裙也像她周圍人的發帶,閃爍著自豪的金色。她是不是也看出我需要更美麗的情人,更優裕的生活,更晴空萬裏的心境?
俊彩星馳,鮮衣怒馬,才華可以帶來這些,我深信不疑。我要每天沉浸在陽光廣場的風采裏,等待理所當然的豔遇;要讓每一扇彩色玻璃投射的陰影,沐浴我虛偽的憂鬱,這是女人們在無所事事時願意看見的;我要日進鬥金,維持最豪華的開銷;要全身上下名牌凜凜,須臾呼吸都散發上流社會的夜生活香水味。我的要求很低下,我的渴望很庸俗,我的現實還差著一點,這讓我煩惱。因為我現在在這裏,在陽光廣場,我必須這樣。
我的形象是藍天白雲的,沒有多少人能抵擋,尤其是那些神秘慵懶的女子。我的歌聲是無孔不入的,能把每片寂寞的心攪拌得一片混噩。我要擁有真正富翁的風度,以及真正貴族的蒼白,冷漠,心不在焉。我要永遠不再為生活受累,有人要提前給我精心準備。我要盡情享樂,從最奢侈的盛宴到最完美的音樂。我不相信隻要很少的物質就能安靜下來做我想做的一切。我要得到更多,因為別人得到過。這就是我在陽光廣場的真實想法,我毫不避諱,並且津津樂道,不以為恥。
誰來點穿我的秘密?
我緊握著十年辛勞,穿筋蝕骨的疲憊,我強挺著苦熬的長夜,紊亂的睡眠神經。我憤世嫉俗,驕傲而狂躁,內心卻充滿軟弱。我總難以麵對現實,感覺生活在一切的邊緣。圈子如此殘酷,如此淫靡,我要用服從簽下一張簡單的收條,走進這裏任意一個美麗的房間。我忘了曾經妥協過多少,還殘存了多少自己。
風玩弄著表情模糊的雕塑,發出一種曖昧的嗚咽。我靜靜坐在廣場唯一的青玉門拱下。雪白的侍者又過來小心問候,我揮一揮手,讓他走開。金色發帶的玫瑰仕女那麼可愛,我盤算著邀請她去喝點什麼,再讓她開始我以下的故事。打斷我的是個粉白的嬰兒,正指著一堆篝火嘻嘻地笑。幾個祭司打扮的黑色身影隨即飛奔過去。遠處響起一絲空曠的牛角號聲。誰也不能知道我的來曆,如同不知道眼前這些超現實色塊拚湊起來的人影,背景在真相來臨之前都含有幾分險惡。當最忠誠的東西再也無法守護心靈,我就必須從華貴的縫隙中欣然進入另一世界,虛幻也好,空談也好,總之是改變。我知道我是物質的間諜,而不是奴隸。
如果沒有名分可以證實自己,誰會聽我水晶般的傾訴?如果沒有寧靜來煉字,誰能不說我在詞藻上庸俗地飄浮,一無所成?如果沒有拒絕,我如何享用來之不易的刺激?如果沒有荒誕,哪裏有現實?沒有瘋狂,哪裏有城市?而當世界變成絞索,怎樣的金碧輝煌才能做它的一枚戒指,把我這吟唱的無名指漸漸收緊?
我環顧天穹,尋找一個準確的時刻,站在陽光廣場正中。那時白雲和烏雲都金邊璀璨,醺風爛漫。我要讓一陣狂亂的感應穿透我軀體,從頭到腳潺潺流過。巨大的美麗讓我心悅誠服,我答應做你的又一個祭品。我知道此刻有許多人正在進行同樣的儀式。我要愛上每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我要用放蕩來洗刷我血管上的皺紋,用享樂來拉扯神經,製造千金難買的激情。我還要在顫抖中找回抗衡誘惑的美妙方式,那就是和它融為一體。
事實上,陽光廣場隻是一個普通地方。非常普通,以至於無限誇張它的體積,它也隻是微笑不語。宮殿的氣質隻在深夜顯現。七彩霓虹打在牆根,廣場變成一整塊透明的藍綠寶石,豔光四射,照亮被它挖去的半個天空。而現在是正午,城市很髒,人群在興奮地忙碌。雪白手套的侍者原來隻是穿著髒汙白襯衫的售樓小廝,正追逐著一群老外,聲嘶力竭地遊說;金色花冠的玫瑰仕女馬上就要被夕陽摘走所有的免費裝飾,瞬間還原成可憐的賣花少女。她的嘴唇在歙動,哭聲卻被遼闊的陰影吞噬。一個浪蕩的氣球飛過來,有人大聲催促著什麼。我走上前,想買下那些枯萎廉價的花瓣,突然發現四周撲來敵意的目光,我抬起頭,往眼裏填充好陽光般的善變和冷漠。
方岩紀靜
方岩在永康縣東北五十裏。自金華至永康的百餘裏,有公共汽車可坐,從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轎或步行不可;我們去的那天,因為天陰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車後就都坐了轎子,向東前進。十五裏過金山村,又十五裏到芝英是一大鎮,居民約有千戶,多應姓者;停轎少息,雨越下越大了,就買了些油紙之類,作防雨具。再行十餘裏,兩旁就有起山來了,峰岩奇特,老樹縱橫,在微雨裏望去,形狀不一,轎夫一一指示說:“這裏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說了一大串,又數裏,就到了岩下街,已經是在方岩的腳下了。
凡到過金華的人,總該有這樣的一個經驗,在旅館裏住下後,每會有些著青布長衫,文質彬彬的鄉下先生,來盤問你:“是否去方岩燒香的?這是第幾次來進香了?從前住過哪一家?”你若回答他說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會拿出一張名片來,請你上方岩去後,到這一家去住宿。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頭,像旅店又略異的接客者。遠在數百裏外,就有這些派出代理人來兜攬生意,一則也可以想見一年到頭方岩香市之盛,一則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競爭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謂房頭,經營旅店業而專靠胡公廟吃飯者,總有三五千人,大半係程應二姓,文風極盛,財產也各可觀,房子都係三層樓。大抵的情形,下層係建築在穀裏,中層沿街,上層為樓,房間一家總有三五十間,香火盛的時候,聽說每家都患人滿。香客之自紹興處州杭州及近縣來者,為數固已不少,最遠者,且有自福建來的。
從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裏,就上山;山上的石級是數不清的,密而且峻,盤旋環繞,要過一個鍾頭,才走得到胡公廟的峰門。
胡公名則,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嚐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錢,所以百姓感德,立廟祀之。胡公少時曾在方岩讀過書,故而廟在方岩者為老牌真貨。且時顯靈異,最著名的,有下列數則:
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民避寇於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懸掛,寇至緣藤而上,忽見赤蛇齧藤斷,寇都墜死。
盜起清溪,盤踞方岩,首魁夜夢神飲馬於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近村多遭劫,獨方岩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民鄉,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岩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農民,囑捉盜神像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大火,凡預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民又有二人來進香,各斃於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跡靈異,還數不勝數,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絕,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香者,絡繹於四方數百裏的途上。金華人之遠旅他鄉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祀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廣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遠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於我們的不遠萬裏,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絕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麵積周圍三五裏至六七裏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麵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絕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岩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木叢叢,蔟生如發。峰的腰際,隻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自朝至暮,因日光風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吧?
從前看中國畫裏的奇岩絕壁,皴法皺迭,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處。在學校裏初學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麵》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時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裏所寫的大石麵,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這些岩麵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清幽岑寂到令人毛發悚然的一區境界是方岩北麵相去約二三裏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麵數峰,遠近環拱,至西麵而南偏,絕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牆。危牆腳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牆角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易齋,就建築在這巨口的上下齶之間,不施椽瓦,而風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絕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隻聽得見四周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雲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呂東萊,陳龍川諸道學先生的必擇此地來講學,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製人欲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裏遊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岩頂,規模頗大,前前後後,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頭,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麵長須的柔和長者,前殿後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著於出會時用的。我們去的那日,大約剛逢著了廢曆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台上在演社戲敬神。台前簇擁著許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說辭,我們竟一點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點起了兩大枝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
第一,靈岩也係同方岩一樣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長約二三十丈,廣可五六丈左右,所謂福善寺者,就係建築在這大山洞裏的。我們由東首上山進洞的後麵,通過一條從洞裏隔出來的長巷,出南麵洞口而至寺內,居然也有天王殿,韋馱殿,觀音堂等設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見了。南麵四山環抱,紅葉青枝,照耀得可愛之至;因為天晴了,所以空氣澄鮮,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級,自上麵瞭望下去,更覺得幽深到不能見底。
下靈岩後,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盡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過園內有兩株數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裏;西南處州各地的遠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
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裏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後三四點鍾的光景。
飲食男女在福州
福州的食品,向來就很為外省人所賞識;前十餘年在北平,說起私家的廚子,我們總同聲一致的讚成劉崧生先生和林宗孟先生家裏的蔬菜的可口。當時宣武門外的忠信堂正在流行,而這忠信堂的主人,就係舊日劉家的廚子,曾經做過清室的禦廚房的。上海的小有天以及現在早已歇業了的消閑別墅,在粵菜還沒有征服上海之先,也曾盛行過一時。麵食裏的伊府麵,聽說還是汀州伊墨卿太守的創作;太守住揚州日久,與袁子才也時相往來,可惜他沒有像隨園老人那麼的好事,留下一本食譜來,教給我們以烹調之法;否則,這一個福建薩伐郎(Savarin)的榮譽,也早就可以馳名海外了。
福建菜的所以會這樣著名,而實際上卻也實在是豐盛不過的原因,第一,當然是由於天然物產的富足。福建全省,東南並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賤如泥沙。聽說沿海的居民,不必憂慮饑餓,大海潮回,隻消上海濱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籃海貨來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氣溫暖,土質腴厚,森林蔬菜,隨處都可以培植,隨時都可以采擷。一年四季,筍類菜類,常是不斷;野菜的味道,吃起來又比別處的來得鮮甜。福建既有了這樣豐富的天產,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遊宦營商者的數目的眾多,作料采從本地,烹製學自外方,五味調和,百珍並列,於是乎閩菜之名,就喧傳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閩小紀》兩卷,記述食品處獨多,按理原也是應該的。
福州海味,在春三二月間,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來自長樂的蚌肉,與海濱一帶多有的蠣房。《閩小紀》裏所說的西施舌,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鮮,以雞湯煮得適宜,長圓的蚌肉,實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聽說從前有一位海軍當局者,老母病劇,頗思鄉味;遠在千裏外,欲得一蚌肉,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長純孝,就以飛機運蚌肉至都。從這一件軼事看來,也可想見這蚌肉的風味了;我這一回趕上福州,正及蚌肉上市的時候,所以紅燒白煮,吃盡了幾百個蚌,總算也是此生的豪舉,特筆記此,聊誌口福。
蠣房並不是福州獨有的特產,但福建的蠣房,卻比江浙沿海一帶所產的,特別的肥嫩清潔。正二三月間,沿路的攤頭店裏,到處都堆滿著這淡藍色的水包肉:價錢的廉,味道的鮮,比到東坡在嶺南所貪食的蠔,當然隻會得超過。可惜蘇公不曾到閩海去謫居,否則,陽羨之田,可以不買,蘇氏子孫,或將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說不定。福州人叫蠣房作“地衣”,略帶“挨”字的尾聲,寫起字來,我想隻有“蚳”字,可以當得。
在清初的時候,江瑤柱似乎還沒有現在那麼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稱道,譽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瑤柱卻並沒有人提起了,魚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種類似寧波橫腳蟹的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閩小紀》裏所說的虎,大約就是此物。據福州人說,肉最滋補,也最容易消化,所以產婦病人以及體弱的人,往往愛吃。但由對蟹類素無好感的我看來,卻仍讚成周亮工之言,終覺得質粗味劣,遠不及蚌與蠣房或香螺的來得幹脆。
福州海味的種類,除上述的三種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別地方也有,我們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東西,記下來也沒有什麼價值,所以不說。至於與海錯相對的山珍哩,卻更是可以幹製,可以輸出的東西,益發的沒有記述的必要了,所以在這裏隻想說一說叫作肉燕的那一種奇異的包皮。
初到福州,打從大街小巷裏走過,看見好些店家,都有一個大砧頭擺在店中;一兩位壯強的男子,拿了木錐,隻在對著砧上的一大塊豬肉,一下一下的死勁地敲。把豬肉這樣的亂敲亂打,究竟算什麼回事?我每次看見,總覺得奇怪;後來向福州的朋友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製肉燕的原料了。所謂肉燕者,是將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麵粉,然後再製成皮子,如包餛飩的外皮一樣,用以來包製菜蔬的東西。聽說這物事在福建,也隻是福州獨有的特產。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幾家真正福州館子裏燒出來的雞鴨四件,簡直是同蜜餞的罐頭一樣,不雜入一粒鹽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齒,十人九壞。有一次去看三賽樂的閩劇,看見台上演戲的人,個個都是滿口金黃;回頭更向左右的觀眾一看,婦女子的嘴裏也大半鑲著全副的金色牙齒。於是天黃黃,地黃黃,弄得我這一向就痛恨金牙齒的偏執狂者,幾乎想放聲大哭,以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搗亂。
將這些脫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論到酒,則福州的那一種土黃酒,也還勉強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記的玉帶春、梨花白、藍家酒、碧霞酒、蓮須白、河清、雙夾、西施紅、狀元紅等,我都不曾喝過,所以不敢品評。隻有會城各處在賣的雞老(酪)酒,顏色卻和紹酒一樣的紅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覺得頭痛。聽說這是以一生雞,懸之酒中,等雞肉雞骨都化了後,然後開壇飲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陳越好。福州酒店外麵,都寫酒庫兩字,發賣叫發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稱。以紅糟釀的甜酒,味道有點像上海的甜白酒,不過顏色桃紅,當是西施紅等名目出處的由來。莆田的荔枝酒,顏色深紅帶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寶德紅葡萄,雖則名貴,但我卻終不喜歡。福州一般宴客,喝的總還是紹興花雕,價錢極貴,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滬杭各地,我覺得建莊終究不及京莊。
福州的水果花木,終年不斷: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龍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蘭花、橄欖等等,都是全國聞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譜諜之著,我在這裏,自然可以不說。
閩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產,也往往借這名山為號召。鐵羅漢、鐵觀音的兩種,為茶中柳下惠,非紅非綠,略帶赭色:酒醉之後,喝它三杯兩盞,頭腦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龍團玉乳,大約名目總也不少,我不戀茶嬌,終是俗客,深恐品評失當,貽笑大方,在這裏隻好輕輕放過。
從《閩小紀》中的記載看來,番薯似乎還是福建人開始從南洋運來的代食品;其後因種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傳到內地去了;這植物傳播到中國來的時代,隻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因亮工所記如此,不曉得究竟是否確實。不過福建的米麥,向來就說不足,現在也須仰給於外省或台灣,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兩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總不吃飯散場,因為菜太豐盛了,吃到後來,總已個個飽滿,用不著再以飯顆來充腹之故。
飲食處的有名處所,城內為樹春園、南軒、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倉前的鴨麵,南門兜的素菜與牛肉館,鼓樓西的水餃子鋪,都是各有長處的小吃處;久吃了自然不對,偶爾去一試,倒也別有風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館,有嘉賓、西宴台、法大、西來,以及前臨閩江,內設戲台的廣聚樓等。洪山橋畔的義心樓,以吃形同比目魚的貼沙魚著名;倉前山的快樂林,以吃小盤西洋菜見稱,這些當然又是菜館中的別調。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會食堂,地方精潔寬廣,中西菜也可以吃吃,隻是不同耶穌的饗宴十二門徒一樣,不許顧客醉飲葡萄酒漿,所以正式請客,大感不便。
此外則福建特有的溫泉浴場,如湯門外的百合、福龍泉,飛機場的樂天泉等,也備有飲饌供客;浴客往往在這些浴場裏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買酒買食,卻也便利。從前聽說更可以在個人池內男女同浴,則飲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舉竟可以兩得了。
要說福州的女子,先得說一說福建的人種。大約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為南洋近邊的海島人種;所以麵貌習俗,與日本的九州一帶,有點相像。其後漢族南下,與這些土人雜婚,就成了無諸種族,係在春秋戰國,吳越爭霸之後。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傳當時曾殺盡了福建的男子,隻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現在,福州人還呼丈夫為“唐晡人”,晡者係日暮襲來的意思,同時女人的“諸娘仔”之名,也出來了。還有現在東門外北門外的許多工女農婦,頭上仍帶著三把銀刀似的簪為發飾,俗稱她們作三把刀,據說猶是當時的遺製。因為她們的父親丈夫兒子,都被外來的征服者殺了;她們誓死不肯從敵,故而時時帶著三把刀在身邊,預備複仇。隻今台灣的福建籍妓女,聽說也是一樣;亡國到了現在,也已經有好多年了,而她們卻仍不肯與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舊習,而與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視作禽獸,恥不與伍,這又是多麼悲壯的一幕慘劇!誰說猶唱後庭花處,商女都不知家國的興亡哩!試看漢奸到處賣國,而妓女乃不肯辱身,其間相去,又豈隻涇渭的不同?這一種古代的人種,與唐人雜婚之後,一部分不完全唐化,仍保留著他們固有的生活習慣,宗教儀式的,就是現在仍舊退居在北門外萬山深處的佘民。此外的一族,以水上為家,明清以後,一向被視為賤民,不時受漢人的蹂躪,相傳其祖先係蒙古人。自元亡後,遂貶為蜑戶,俗呼科蹄。科蹄實為曲蹄之別音,因他們常常曲膝盤坐在船艙之內,兩腳彎曲,故有此稱。串通倭寇,騷擾沿海一帶的居民,古時在泉州叫作泉郎的,就是這一種人種的旁支。
因為福州人種的血統,有這種種的沿革,所以福建人的麵貌,和一般中原的漢族,有點兩樣。大致廣顙深眼,鼻子與顴骨高突,兩頰深陷成窩,下額部也稍稍尖凸向前。這一種麵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並不覺得特別;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為嫩白的皮肉所調和,看起來卻個個都是線條刻劃分明,像是希臘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子的另一特點,是在她們的皮色的細白。生長在深閨中的宦家小姐,不見天日,白膩原也應該;最奇怪的,卻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農傭婦,也一例地有著那種嫩白微紅,像剛施過脂粉似的皮膚。大約日夕灌溉的溫泉浴是一種關係,吃的閩江江水,總也是一種關係。
我們從前沒有居住過福建,心目中總隻以為福建人種,是一種蠻族。後來到了那裏,和他們的文化一接觸,才曉得他們雖則開化得較遲,但進步得卻很快;又因為東南是海港的關係,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為頻繁,所以閩南的有些都市,簡直繁華摩登得可以同上海來爭甲乙。及至觀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覺得她們的美的水準,比蘇杭的女子要高好幾倍;而裝飾的入時,身體的康健,比到蘇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強數倍都不止。
“天生麗質難自棄”,表露欲,裝飾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這一種顯示本能,似乎比什麼地方的人還要強一點。因而天晴氣爽,或歲時伏臘,有迎神賽會的關頭,南大街,倉前山一帶,完全是美婦人披露的畫廊。眼睛個個是靈敏深黑的,鼻梁個個是細長高突的,皮膚個個是柔嫩雪白的;此外還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飾,與來自巴黎、紐約的化妝品的香霧與紅霞,你說這幅福州晴天午後的全景,美麗不美麗?迷人不迷人?
亦唯因此之故,所以也影響到了社會,影響到了風俗。國民經濟破產,是全國到處都一樣的事實;而這些婦女子們,又大半是不生產的中流以下的階級。衣食不足,禮義廉恥之凋傷,原是自然的結果,故而在福州住不上幾月,就時時有暗娼流行的風說,傳到耳邊上來。都市集中人口以後,這實在也是一種不可避免而急待解決的社會大問題。
說及了娼妓,自然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官娼。從前邵武詩人張亨甫,曾著過一部《南浦秋波錄》,是專記南台一帶的煙花韻事的;現在世業凋零,景氣全落,這些樂戶人家,完全沒有舊日的豪奢影子了。福州最上流的官娼,叫作白麵處,是同上海的長衫一樣的款式。聽幾位久住福州的朋友說,白麵處近來門可羅雀,早已掉在沒落的深淵裏了;其次還勉強在維持市麵的,是以賣嘴不賣身為標榜的清唱堂,無論何人,隻須化三元法幣,就能進去聽三出戲。就是這一時號稱極盛的清唱堂,現在也一家一家的廢了業,隻剩了田墩的三五家人家。自此以下,則完全是慘無人道的下等娼妓,與野雞款式的無名密販了,數目之多,求售之切,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至於城內的暗娼,包月婦,零售處之類,隻聽見公安維持者等談起過幾次,報紙上見到過許多回,內容雖則無從調查,但演繹起來,旁證以社會的蕭條,產業的不振,國步的艱難,與夫人口的過剩,總也不難舉一反三,曉得她們的大概。
總之,福州的飲食男女,雖比別處稍覺得奢侈,而福州的社會狀態,比別處也並不見得十分的墮落。說到兩性的縱弛,人欲的橫流,則與風土氣候有關,次熱帶的境內,自然要比溫帶寒帶為劇烈。而食品的豐富,女子一般姣美與健康,卻是我們不曾到過福建的人所意想不到的發見。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
杭 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設,都會的形成,初則是由於唐末五代,武肅王錢鏐(西曆十世紀初期)的割據東南——“隋朝特創立此郡城,僅三十六裏九十步;後武肅錢王,發民丁與十三寨軍卒,增築羅城,周圍七十裏許。……”(吳自牧《夢粱錄》卷七)——再則是由於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高宗的臨安駐蹕,奠定國都。至若唐白樂天與宋蘇東坡的築堤導水,原也有功於杭郡人民,可是僅僅一位醉酒吟詩攜妓的郡守的力量,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敵的。
據說,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會稽至此,舍航登陸,乃名杭,始見於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們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總還是一個澤國。而這一個四千餘年前的澤國,後來為越為吳,也為吳越的戰場,為東漢的浙江,為三國吳的富春,為晉的吳郡,為隋唐的杭州,兩為偏安國都,迭為省治,現在並且成了東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別莊滿地,簡直又要恢複南宋當時的首都舊觀了。
我的來住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來尋夢,更不是想彎強弩來射潮;不過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產也,歌哭於斯,葉落歸根,人窮返裏,故鄉魚米較廉,借債亦易,——今年可不敢說,——屋租尤其便宜,铩羽歸來,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來住後,歲月匆匆,一眨眼間,也已經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間曉得我的杭州住址者,於春秋佳日,旅遊西湖之餘,往往肯命高軒來枉顧。我也因獨處窮鄉,孤寂得可憐,我朋自遠方來,自然喜歡和他們談談舊事,說說杭州。這麼一來,不幾何時,大家似乎已經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鑰,山水的東家;《中學生》雜誌編者的特地寫信來要我寫點關於杭州的文章,大約原因總也在於此。
關於杭州一般的興廢沿革,有《浙江通誌》《杭州府誌》《仁錢縣誌》諸大部的書在;關於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跡等等,也早有了光緒年間錢塘丁申、丁丙兩氏編刻的《武林掌故叢編》《西湖集覽》,與新舊《西湖誌》《湖山便覽》以及諸大書局大文豪的西湖遊記或西湖遊覽指南諸書,可作參考;所以在這裏,對這些,我不想再來饒舌,以虛費紙麵和讀者的光陰。第一,我覺得還值得一寫,而對於讀者,或者也不至於全然沒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從“杭州人”講起。
第一個杭州人,究竟是哪裏來的?這杭州人種的起源問題,怕同先有雞蛋呢還是先有雞一樣,就是叫達爾文從陰司裏複活轉來,也很不容易解決。好在這些並非是我們的主題,故而假定當杭州這一塊陸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蠻的,好漁獵的人來住了,這些蠻人,我們就姑且當他們是杭州人的祖宗。吳越國人,一向是好戰、堅忍、刻苦、猜忌,而富於巧智的。自從用了美人計,征服了姑蘇以來,兵事上雖則占了勝利,但民俗上卻吃了大虧;喜鬥、堅忍、刻苦之風,漸漸地消滅了。倒是猜忌,使計諸官能,逐步發達了起來。其後經楚威王、秦始皇、漢高帝等的撻伐,杭州人就永遠處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隸屬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國紛紛,孫家父子崛起,國號曰吳,杭州人總算又吐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隱忍過隋唐兩世,至錢武肅王而吐盡;不久南宋遷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裏,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於是現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決定了。
意誌的薄弱,議論的紛紜;外強中幹,喜撐場麵;小事機警,大事糊塗;以文雅自誇,以清高自命;隻解歡娛,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現在的杭州人的特性;這些,雖然是中國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來看去,我總覺得以杭州人為尤甚。
所以由外鄉人說來,每以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灘上的滑人還要厲害。但其實呢,杭州人隻曉得占一點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虧,可是不顧到的。等到大虧吃了,杭州人還要自以為是,自命為直,無以名之,名之曰“杭鐵頭”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儉的杭州人,反以為勤儉是倒黴的事情,是貧困的暴露,是與麵子有關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個原則,就是教他們遊惰過日,擺大少爺的架子。等空殼大少爺的架子學成,父母年老,財產蕩盡的時候,這些大少爺們在白天,還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長衫來穿穿,餓著肚皮而高使著牙簽;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著討飯,或者扒點東西,倒滿不在乎,因為在黑暗裏人家看不見,與麵子還是無關,而大少爺的架子卻不可不擺。至於做匪做強盜呢,卻不會,決不會,杭州人並不是沒有這個膽量,但殺頭的時候要反綁著手去遊街示眾,與麵子有關,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過做做小竊而已。
唯其是如此,所以現在的杭州人,就永遠是保有著被征服的資格的人;風雅倒很風雅,淺薄的知識也未始沒有,小名小利,一著也不肯放鬆,最厲害的尤其是一張嘴巴。外來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後,過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於是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幾十年後,仍複要被新的征服者來征服。照例類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現在殘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計算起來,怕已經不上十個指頭了。
人家說這是因為杭州的山水太秀麗了的緣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體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決出不了好子弟來。這話哩,當然也含有著幾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麗處遠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曉得,意大利的風景畫片我們總也時常看見的吧,何以外國人都可以不受著地理的限製,獨有杭州人會陷入這一個絕境去的呢?想來想去,我想總還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總非要徹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該講杭州的風俗了。歲時習俗,顯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與江南各省相通的;不過在杭州像婚喪喜慶等事,更加要鋪張一點而已。關於這一方麵,同治年間有一位錢塘的範月橋氏,曾做過一冊《杭俗遺風》,寫得比較詳細,不過現在的杭州風俗,細看起來,還是同南宋吳自牧在《夢粱錄》裏所說的差仿不多,因為杭州人根本還是由那個時候傳下來,在那個時候改組過的人。都會文化的影響,實在真大不過。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兩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為了空的儀式;就是婚喪生死,一大半也重在儀式。喪事人家可以出錢去雇人來哭。喜事人家也有專門說好話的人雇在那裏借討彩頭。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無非是為了一個架子;甚至於四時的遊逛,都列在儀式之內,到了時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麼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做了一部《四時幽賞錄》,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應做的閑事,詳細列敘了出來。現在我隻教把這四時幽賞的簡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曉得吳自牧所說的“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觀殆無虛日”的話的不錯了。
一、春時幽賞: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試新茶,西溪樓啖煨筍,保俶塔看曉山,蘇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時幽賞:蘇堤看新綠,三生石談月,飛來洞避暑,湖心亭采蓴,等等。
三、秋時幽賞:滿家巷賞桂花,勝果寺望月,水樂洞雨後聽泉,六和塔夜玩風潮,等等。
四、冬時幽賞: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雪後鎮海樓觀晚炊,除夕登吳山看鬆盆,等等。
將杭州人的壞處,約略在上麵說了之後,我卻終覺不得不對杭州的山水,再來一兩句簡單的批評。西湖的山水,若當盆景來看,好處也未始沒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點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處看山的話,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裏路不行。從餘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頂,你向四麵一看,就有點可以看出浙西山脈的大勢來了。天晴的時候,西北你能夠看得見天目,南麵腳下的橫流一線,東下海門,就是錢塘江的出口,龕赭二山,小得來像天文鏡裏的遊星。若嫌時間太費,腳力不繼的話,那至少你也該坐車下江幹,過範村,上五雲山頭去看看隔岸的越山,與錢塘江上遊的不斷的峰巒。況且五雲山足,西下是雲棲,竹木清幽;地方實在還可以。從五雲山向北若沿郎當嶺而下天竺,在嶺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嶺下梅家塢的別有天地,與東嶺下西湖仝麵的鏡樣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點,來玩西湖,我覺得南山終勝於北山,鳳凰山勝果寺的荒涼遠大,比起靈隱、葛嶺來,終覺回味要濃厚一點。
還有北麵秦亭山法華山下的西溪一帶呢,如花塢秋雪庵,茭蘆庵等處,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畫,不懂得王維、韋應物的詩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無所得的。
離西湖十餘裏,在拱宸橋的東首,地當杭州的東北,也有一簇山脈彙聚在那裏。俗稱“半山”的皋亭山,不過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講到景致,則斷不及稍東的黃鶴峰,與偏北的超山。
況且超山下的居民,以植果木為業,舊曆二月初,正月底邊的大明堂外(吳昌碩的墳旁)的梅花,真是一個奇觀,俗稱“香雪海”的這個名字,覺得一點兒也不錯。
此外還有關於杭州的飲食起居的話,我不是做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隻好不說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
超山的梅花
凡到杭州來遊的人,因為交通的便利,和時間的經濟的關係,總隻在西湖一帶,登山望水,漫遊兩三日,便買些土產,如竹籃紙傘之類,匆匆回去;以為雅興已盡,塵土已經滌去,杭州的山水佳處,都曾享受過了。所以古往今來,一般人隻知道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或西湖十景,蘇小嶽王,而離杭城三五十裏稍東偏北的一帶山水,現在簡直是很少有人去玩,並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樣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餘年前,杭州人的好遊的,總沒有一個不留戀西溪,也沒有一個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為那時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徑都是水道;從嘉興、上海等處來往杭州,運河是必經之路。舟入塘棲,兩岸就看得到山影;到這裏,自杭州去他處的人,漸有離鄉去國之感,自外埠到杭州來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個外廓;因而塘棲鎮,和超山、獨山等處,便成了一般旅遊之人對杭州的記憶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棲鎮南,舊日仁和縣(現在並入杭縣了)東北六十裏的永和鄉的,據說高有五十餘丈,周二十裏(鹹淳《臨安誌》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於皋亭、黃鶴之外,故名。從前去遊超山,是要從湖墅或拱宸橋下船,向東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環,衝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現在汽車路已經開通,自清泰門向東直駛,至喬司站落北更向西,抄過臨平鎮,由臨平山西北,再馳十餘裏,就可以到了;“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船行雅處,現在雖則要被汽車的機器油破壞得絲縷無餘,但坐船和坐汽車的時間的比例,卻有五與一的大差。
汽車走過的臨平鎮,是以釋道潛的一首“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的絕句出名;而超山北麵的塘棲鎮,又以南宋的隱士,明末清初的田園別墅出名;介於塘棲與超山之間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魚蝦果木出名;也無怪乎從前的文人騷客,都要向杭州的東麵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見於諸名士的歌詠裏了。
超山腳下,塘棲附近的居民,因為住近水鄉,阡陌不廣之故,所靠以謀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曆夏,以及秋冬,梅子、櫻桃、枇杷、杏子、甘蔗之類的出產,一年總有百萬元內外。所以超山一帶的梅林,成千成萬;由我們過路的外鄉人看來,隻以為是鄉民趣味的高尚,個個都在學林和靖的終身不娶,殊不知實際上他們卻是正靠此而養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來是開在立春前後的,梅幹極粗極大,枝叉離披四散,五步一叢,十步一阪,每個梅林,總有千株內外,一株的花朵,又有萬顆左右;故而開的時候,香氣遠傳十裏之外的臨平山麓,登高而遠望下來,自然自成一個雪海;近年來雖說梅株減少了一點,但我想比到羅浮的仙境,總也隻有過之,不會不及。
從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車路上,過臨平山後,兩旁已經有一處一處的梅林在迎送了,而彙聚得最多,遊人所必到的看梅勝地,大抵總在汽車站西南,超山東北麓,報慈寺大明堂(亦稱大明寺)前頭,梅花叢裏有一個周夢坡築的宋梅亭在那裏的周圍五六裏地的一圈地方。
報慈寺裏的大殿(大約就是大明堂了罷?)前幾年被寺的仇人毀壞了,當時還燒死了一位當家和尚在殿東一塊石碑之下。但殿後的一塊刻有吳道子畫的大士像的石碑,還好好地鑲在壁裏,絲毫也沒有動。去年我去的時候,寺僧剛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麵的東頭,並且已經蓋好了三間廂房在作客室。後麵高一段的三間後殿,火燒時也不曾燒去,和尚手指著立在殿後壁裏的那一塊石刻大士像碑說:“這都是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的福佑!”
在何春渚刪成的《塘棲誌略》裏,說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樹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點去冰旁;二人相連,不欠一邊,三梁四柱烈火燃,添卻雙鉤兩日全”之碑銘,不識何意等語。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時候,卻既不見井,也不見碑;而這條碑銘,我從前是曾在一部筆記叫作《桂苑叢談》的書裏看過一次的。這書記載著:“令狐相公出鎮淮海日,支使班蒙,與從事諸人,俱遊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題有此銘,諸賓皆莫能辨,獨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無比八字乎?’眾皆恍然。”從此看來,《塘棲誌略》裏所說的大明寺井碑,應是抄來的文章,而編者所謂不識何意者,還是他在故弄玄虛。當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後,井是當然有一口的;井裏的泉,也當然是清冽的;不過此碑此銘,卻總有點兒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謂宋梅,是一棵曲屈蒼老,根腳邊隻剩了兩條樹皮圍拱,中間空心,上麵枝幹四叉的梅樹。因為怕有人折,樹外麵全部是用一鐵線網罩住的。樹當然是一株老樹,起碼也要比我的年紀大一兩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卻不敢斷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國清寺的伽藍殿前,看見過一株所謂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臨平山下安隱寺裏看見過一枝所謂唐梅。但所謂隋,所謂唐,所謂宋等等,我想也不過“所謂”而已,究竟如何,還得去問問植物考古的專家才行。
出大明堂,從梅花林裏穿過,西麵從吳昌碩的墳旁一條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頂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許多同夢也似的疏林,一株兩株如被遺忘了似的紅白梅花,不少的墳園,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邊的真武殿(俗稱中聖殿)外,超山之所以為超,就有點感覺得到了;從這裏向東西北的三麵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無數的果樹,不斷的低崗,還有塘的兩麵的點點的人家;這便算是塘棲一帶的水鄉全景的鳥瞰。
從中聖殿再沿石級上去,走過黑龍潭,更走二裏,就可以到山頂,第一要使你駭一跳的,是沒有到上聖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築的天門。到了這裏,你才曉得超山的奇特,才曉得誌上所說的“山有石魚石筍等,他石多異形,如人獸狀。”諸記載的不虛。實實在在,超山的好處,是在山頭一堆石,山下萬梅花,至若東瞻大海,南眺錢江,田疇如井,河道如腸,桑麻遍地,雲樹連天等形容詞,則凡在杭州東麵的高處,如臨平山黃鶴峰上都用得著的,並非是超山獨一無二的絕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後,則北去超山七裏地外的塘棲鎮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裏坐坐船,果樹下跑跑路,趣味實在是好不過。兩岸人家,中夾一水;走過丁山湖時,向西麵看看獨山,向東首看看馬鞍龜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莊(至今其地還叫作福王莊)上所過的醉生夢死脂香粉膩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際,諸大老的園亭別墅,台榭樓堂,或康熙、乾隆等數度的臨幸,包管你會起一種像讀《蕪城賦》似的感慨。
又說到了南宋,關於塘棲,還有好幾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棲考》裏說:“唐棲者,唐隱士所棲也;隱士名玨,字玉潛,宋末會稽人。少孤,以明經教授鄉裏子弟而養其母,至元戊寅,浮圖總統楊連真伽,利宋攢宮金玉,故為妖言惑主聽,發掘之。玨懷憤,乃貨家具,召諸惡少,收他骨易遺骸,瘞蘭亭山後,而樹冬青樹識焉。玨後隱居唐棲,人義之,遂名其地為唐棲。”這鎮名的來曆說法,原是人各不同的,但這也豈不是一件極有趣的故事麼?還有塘棲西龍河圩,相傳有宋宮人墓;昔有士子,秋夜憑欄對月,忽聞有環珮之聲,不寐聽之,歌一絕雲:“淡淡春山抹未濃,偶然還記舊行蹤,自從一入朱門去,便隔人間幾萬重。”聞之酸鼻。這當然也是一篇絕哀豔的鬼國文章。
塘棲鎮跨在一條水的兩岸,水南屬杭州,水北屬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眾多,雖說隻是一個小小的鎮集,但比起有些縣城來,怕還要鬧熱幾分。所以遊過超山,不願在山上吃冷豆腐、黃米飯的人,盡可以上塘棲鎮上去痛飲大嚼;從山腳下走回汽車路去坐汽車上塘棲,原也很便利,但這一段路,總以走走路坐坐船更為合適。
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
花 塢
“花塢”這一個名字,大約是到過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幾年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的,尤其是遊西溪的人,平常總要一到花塢。二三十年前,汽車不通,公路未築,要去遊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這花塢的幽深清絕,但腳力不健,非好遊如好色的詩人,不大會去。現在可不同了,從湖濱向北向西的坐汽車去,不消半個鍾頭,就能到花塢口外。而花塢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會成群結隊,在花塢口的那座涼亭裏鵠候,預備來做一個臨時導遊的腳色,好輕輕快快地賺取遊客的兩毛小洋;現在的花塢,可真成了第二雲棲,或第三九溪十八澗了。
花塢的好處,是在它的三麵環山,一穀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塢不及它的深,龍歸塢沒有它的秀。而竹木蕭疏,清溪蜿繞,庵堂錯落,尼媼翩翩,更是花塢獨有的迷人風韻。將人來比花塢,就像潯陽商婦,老抱琵琶;將花來比花塢,更像碧桃開謝,未死春心;將菜來比花塢,隻好說冬菇燒豆腐,湯清而味雋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塢,是在鬆木場放馬山背後養病的時候,記得是一天日和風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黃包車,過古蕩,過東嶽,看了伴鳳居,訪過風木庵(是錢唐丁氏的別業),感到了口渴,就問車夫,這附近可有清靜的乞茶之處?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塢的中間。
伴鳳居雖則結構堂皇,可是裏麵卻也坍敗得可以;至於楊家牌樓附近的風木庵哩,丁氏的手跡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曉怎麼,一走進去,就感到了一種撲人的黴灰冷氣。當時大廳上停在那裏的兩口丁氏的棺材,想是這一種冷氣的發源之處,但泥牆傾圮,蛛網繞梁,與壁上掛在那裏的字畫屏條一對比,極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間,已成陳跡”的感想。因為剛剛在看了這兩處衰落的別墅之後,所以一到花塢,就覺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樣子了。
自北高峰後,向北直下的這一條塢裏,沒有洋樓,也沒有偉大的建築,而從竹葉雜樹中間透露出來的屋簷半角,女牆一圍,看將過去卻又顯得異常的整潔,異常的清麗。英文字典裏有Cottage的這一個名字;而形容這些茅屋田莊的安閑小潔的字眼,又有著許多像Tiny,Dainty,Snug的絕妙佳詞,我雖則還沒有到過英國的鄉間,但到了花塢,看了這些小庵卻不能自已地便想起了這種隻在小說裏讀過的英文字母。我手指著那些在林間散點著的小小的茅庵,回頭來就問車夫:“我們可能進去?”車夫說:“自然是可以的。”於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靜掩在那裏的,雙黑板的牆門之外。
車夫使勁敲了幾下,庵裏的木魚聲停了,接著門裏頭就有一位女人的聲音,問外麵誰在敲門。車夫說明了來意,鐵門閂一響,半邊的門開了,出來迎接我們的,卻是一位白發盈頭,皺紋很少的老婆婆。
庵裏麵的潔淨,一間一間小房間的布置的清華,以及庭前屋後樹木的參差掩映,和廳上佛座下經卷的縱橫,你若看了之後,仍不起皈依棄世之心的,我敢斷定你就是沒有感覺的木石。
那位帶發修行的老比丘尼去為我們燒茶煮水的中間,我遠遠聽見了幾聲從穀底傳來的鵲噪的聲音;大約天時向暮,烏鵲來歸巢了,穀裏的靜,反因這幾聲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層。
我們靜坐著,喝幹了兩壺極清極釅的茶後,該回去了,遲疑了一會兒,我就拿出了一張紙幣,當作茶錢,那一位老比丘尼卻笑起來了,並且婉慢地說:
“先生!這可以不必;我們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錢買的。”
推讓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將這一元紙幣交給了車夫,說:“這給你做個外快罷!”
這老尼的風度,和這一次逛花塢的情趣,我在十餘年後的現在,還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禮拜的星期日,和新來杭州住的幾位朋友遇見之後,他們問我“上哪裏去玩?”我就立時提出了花塢,他們是有一乘自備汽車的,經鬆木場,過古蕩東嶽而去花塢,隻須二十分鍾,就可以到。
十餘年來的變革,在花塢裏也留下了痕跡。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靜妙,雖則還同太古時一樣,但房屋加多了,地價當然也增高了幾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卻是這花塢的住民的變作了狡猾的商人。庵裏的尼媼,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從前的恬淡了,建築物和器具之類,並且處處還受著了歐洲的下劣趣味的惡化。
同去的幾位,因為沒有見到十餘年前花塢的處女時期,所以仍舊感覺得非常滿意,以為九溪十八澗、雲棲決沒有這樣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內心,卻想起了一位素樸天真,沉靜幽嫻的少女,忽被有錢有勢的人奸了以後又被棄的狀態。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