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快熄了,警察在斫竹,怕它延燒呢。”
“一個燈籠,兩個燈籠,三個燈籠,都走到山下去了,那邊還有幾個在走著呢。”依真指點地嚷著說。在山中,夜行者非有燈籠不可;我們看不見人,隻看見燈光移動,便知道是一個人在走著了。
“到底那老人家死了沒有呢,你們去問問看。”老伯母不能安心地說道。
“聽說已死了。”幾個女傭搶著說。
丁丁的伐竹聲漸漸地稀疏了,燈籠的光也不大見了,火光更微弱了下去。
“去睡吧。”這個聲音如號令似的,使大家都進了自己的房門。我又閉了眼竭力想續前麵的甜甜的睡眠。
幾個女傭還在廊前健談不已,她們很大的語聲,如音樂似的,把我催眠著。其初,還很清晰地聽見她們的話語,後來,蒙矓了,蒙矓了如蚊蠅之喧聲似的;再後,我便睡著了。
第二天,許多人的唯一談話資料,便是那個不幸的老翁。
“那老人家是為王家看山的。到山已經有五六十年了,他來時,莫幹山還沒有外國人呢。”
“他是福建人。二十多歲時,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由家鄉出來,就住在山上了。一直有六十年沒有離開過這裏。他可算是這山上最老的人了。”
“聽說,他近五六年來,走路不大靈便,都由一個姓楊(?)的家裏,送東西給他吃。”
約略地,由幾個女傭的口中,知道了這位老翁的生平。下午,樓下的仆人說,老翁昨夜並沒有燒死。他見火著了,便跑了出來,後來,因為棉被衣物還沒有取出,便又進去了兩次去取這些東西,便被火灼傷了,直到了今早才死去。
“聽說,楊家的太太出了五十塊錢,還有別的人也湊齊了一筆款子,為他辦理後事。”
“聽說,屍身還在那裏,沒有殮呢。”
“不,下午已經抬下山去了。”
隔了兩天,對山火場上豎了一個杆子,上麵有燈,到了晚上,鑼鈸木魚之聲很響地敲著,全山都可聽見,是為這位老翁做佛事了。
這就是這位六十年來的山中最老的居民的結果。
半個月過去了,老翁的事,大家已經淡忘了。有一天早上,卻有幾個人運了許多行李到樓下來,女傭們又紛紛地傳說,說昨夜又死了兩個人。一個是住在山頂某號屋中,隻有十七八歲,犯了肺病死的。到山來療養,還不到兩個月。一個是住在下麵鐵路飯店的,剛來不久,前夜還好好吃著飯,不料昨天便死了。那些行李,是後一個死者的親屬的,他們由上海趕來看他。
不到一刻,死耗便傳遍全山了。山上不易得新聞。這些題材乃為眾口所宣傳,足為好幾天的談話資料。尤其後一個死者,使我們起了一個擾動。
“也許是虎列拉,由上海帶來的,死得這樣快。他的家屬,去看了他後,再住到這裏,不怕危險麼?”我們這幾個人如此地提心吊膽著,再三再四地去質問樓下的孫君。他擔保說,絕沒有危險,且絕不是虎列拉病死的。我們還不大放心。下午,死者的家屬都來了,他們都穿著白鞋。據說,一個是死者的母親,一個是死者的妻,兩個是死者的妾,還加幾個小孩兒,是死者的子女,其餘的便是他的喪事經理者。他是犯肺病死了的,在山上已經兩個多月了,他的錢不少,據說,是在一個什麼銀行辦事的人。
死者的妻和母,不時地哭著,卻不敢大聲地哭,因為在旅舍中。據女傭們說,曾有幾次,死者的母親,實在忍不住了,隻好跑到山旁的石級上,坐在那裏大哭。
第三天,這些人又動身回家了。絕早地,便聽見樓下有淒幽的哭泣,隻是不敢縱聲大哭。太陽在滿山照著,許多人都到後麵的廊上,倚在紅欄杆,看他們上轎。女傭們輕輕地指點說,這是他的大妻,這是他的母親,這是他的第一妾、第二妾。他們上了山,一轉折便為山岩所蔽,不見了。大家也都各去做事。
第二天還說著他們的事。
隔了幾天,大家又渾忘了他們。
宴之趣
雖然是冬天,天氣卻並不怎麼冷,雨點淅淅瀝瀝地滴個不已,灰色雲是彌漫著;火爐的火是熄下了,在這樣的秋天似的天氣中,生了火爐未免是過於燠暖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出外“應酬”去了。獨自在這樣的房裏坐著,讀書的興趣也引不起,偶然地把早晨的日報翻著,翻著,看看它的廣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 Widow”吧。於是獨自地上了電車,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戲院中,樂隊悠揚地奏著樂,白幕上的黑影,坐著,立著,追著,哭著,笑著,愁著,怒著,戀著,失望著,決鬥著,那還不是那一套,他們寫了又寫,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話記住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餓著肚子從晚餐席上跑開了。”
這是一句雋妙無比的名句;借來形容我們宴會無虛日的交際社會,真是很確切的。
每一個商人,每一個官僚,每一個略略交際廣了些的人,差不多他們的每一個黃昏,都是消磨在酒樓菜館之中的。有的時候,一個黃昏要趕著去赴三四處的宴會。這些忙碌的交際者真是妓女一樣,在這裏坐一坐,就走開了,又趕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在那一個地方又隻略坐一坐,又趕到再一個地方去了。他們的肚子定是不會飽的,我想。有幾個這樣的交際者,當酒闌燈灺,應酬完畢之後,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燒了稀飯來堆補空腸的。
我們在廣漠繁華的上海,簡直是一個村氣十足的“鄉下人”;我們住的是鄉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們過的是鄉間的生活,一月中難得有幾個黃昏是在“應酬”場中度過的。有許多人也許要說我們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個名詞。但我們實在不是如此,我們不過是不慣征逐於酒肉之場,始終保持著不大見世麵的“鄉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幾次,承一兩個朋友的好意,邀請我們去赴宴。在座的至多隻有三四個熟人,那一半生客,還要主人介紹或自己去請教尊姓大名,或交換名片,把應有的初見麵的應酬的話訥訥地說完了之後,便默默地相對無言了。說的話都不是有著落,都不是從心裏發出的;泛泛的,是幾個音聲,由喉嚨頭溜到口外的而已。過後自己想起那樣的敷衍的對話,未免要為之失笑。如此地,說是一個黃昏在繁燈絮語之宴席上度過了,然而那是如何沒有生趣的一個黃昏呀!
有幾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沒有一個是認識的;請教了姓名之後,也隨即忘記了。除了和主人說幾句話之外,簡直的無從和他們談起。不曉得他們是什麼行業,不曉得他們是什麼性質的人,有話在口頭也不敢隨意地高談起來。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針氈;精美的羹菜,一碗碗地捧上來,也不知是什麼味兒。終於忍不住了,隻好向主人撒一個謊,說身體不大好過,或是說是還有應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謠言很多的這幾天當然是更好托辭了,說我怕戒嚴提早,要被留在華界之外─雖然這是無禮貌的,不大應該的,雖然主人是照例地殷勤地留著,然而我卻不顧一切地不得不走了。這個黃昏實在是太難挨得過去了!回到家裏以後,買了一碗稀飯,即使隻有一小盞蘿卜幹下稀飯,反而覺得舒暢,有意味。
如果有什麼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裏,大張旗鼓地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於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常常地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地和他們擠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談了,不至於一個人獨自地局促在一群生麵孔的人當中,惶恐而且空虛。當我們兩三人在津津地談著自己的事時,偶然抬起眼來看著對麵的一個坐客,他是淒然無侶地坐著;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著;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地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地獨坐著。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於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
宴會之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麼,我們將咒詛那第一個發明請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麼,我們也將打倒杜康與狄奧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會卻幸而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有別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境。
獨酌,據說,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時,常見祖父一個人執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裏,舉了杯獨酌著;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來夾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飯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離座了,而他卻還在舉著酒杯,不匆不忙地喝著。他的吃飯,尚在再一個半點鍾之後呢。而他喝著酒,顏微酡著,常常叫道:“孩子,來。”而我們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夾了一塊隻有他獨享著的菜蔬放在我們口中,問道:“好吃麼?”我們往往以點點頭答之。在孫男與孫女中,他特別地喜歡我,叫我前去的時候尤多。常常地,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著我的麵頰,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氣從他的口鼻中直噴出來。這是使我很難受的。
這樣地,他消磨過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然而回想起來,似乎他那時是非常的高興,他是陶醉著,為快樂的霧所圍著,似乎他的沉重的憂鬱都從心上移開了,這裏便是他的全個世界,而全個世界也便是他的。
另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麵孔,在隨意地喝著酒,吃著菜,上天下地地談著。有時說著很輕妙的話,說著很可發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談藝的話,有時是隨意地取笑著,有時是麵紅耳熱地爭辯著,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著,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地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麵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著,談著,談著,隻有更興奮地談著,毫不覺得“疲倦”是怎麼一個樣子。酒是喝得幹了,菜是已經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著,談著,談著。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湫狹的,向來所不願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隻是談著,談著,談著,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起告別的話。要不是為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雖然這些閑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閑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地受著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裏得到些教訓與利益。
“再喝一杯,隻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
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的被強迫著而喝了過量的酒。麵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豐采。
“聖陶,幹一杯,幹一杯。”我往往地舉起杯來對著他說,我是很喜歡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地,不要這樣快,喝酒的趣味,在於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在於‘幹杯’。”聖陶反抗似的說,然而終於他是一口幹了,一杯又是一杯。
連不會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時,竟也被我們強迫地幹了一杯。於是大家哄然地大笑,是發出於心之絕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節,合家團團地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幾雙的紅漆筷子,連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著一雙筷子,都排著一個座位。小孩子笑滋滋地鬧著吵著,母親和祖母溫和地笑著,妻子忙碌著,指揮著廚房中、廳堂中仆人們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種融融泄泄的樂趣,為孤獨者所妒羨不止的,雖然並沒有和同伴們同在時那樣的宴之趣。
還有,一對戀人獨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還有,從戲院中偕了妻子出來,同登酒樓喝一兩杯酒;還有,伴著祖母或母親在熊熊的爐火旁邊,放了幾盞小菜,閑吃著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臨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山 市
未至滴翠軒時,聽說那個地方占著山的中腰,是上下山必由之路,重要的商店都開設在那裏。第二天清晨到樓下觀望時,卻很清靜,不像市場的樣子。樓下隻有三間鋪子。商務書館是最大,此外還有一家出賣棉織衣服店,一家五金店。東邊是下山之路,一麵是山壁,一麵是竹林;底下是鐵路飯店。“這裏下去要到三橋埠才有市集呢。”茶房告訴我說。西邊上去,竹蔭密密地遮蓋在小路上,景物很不壞!—後來我曾時時到這條路上散步,—但也不見有商店的影子。茶房說,由此上去,有好幾家鋪子,最大的元泰也在那裏。我和心南先生沿了這條路走去,不到三四百餘步,果然見幾家竹器店、水果店,再過去是上海銀行,元泰食物店及三五家牛肉莊、花邊店、竹器店,如此而已。那就是所謂山市。但心南先生說,後山還有一個大市場,老媽子天天都到那裏去買菜。
滴翠軒的樓廊,是最可讚許的地方,又闊又敞,眼界又遠,是全座“軒”最好的所在。
一家竹器店正在編做竹的躺椅。“應該有一張躺椅放在廊前躺躺才好。”我這樣想,便對這店的老板說:“這張躺椅賣不賣?”
“這是外國人定做的,您要,再替您做一張好了,三天就有。”
“照這樣子,”我把身體躺在這將成的椅子上試了一試,說,“還要長個二三寸。價錢要多少。”
“替外國人做,自然要貴些,這一張是四塊錢,但您如果要,可以照本給您做。隻要三塊八角,不能再少。”
我望望心南先生,要他還價,因為這間鋪子他曾買過幾件東西,算是老主顧了。
“三塊錢,我看可以做了。”心南先生說。
“不能,先生,實在不夠本。”
“那麼,三塊四角錢吧,不做隨便你。”我一邊走,一邊說。
“好了,好了,替您做一張就是。”
“三天以後,一定要有,尺寸不能短少,一定要比這張長三吋。”
“一定,一定,我們這裏不會錯的,說一句是一句。請先付定洋。”
我付了定洋,走了。
第二天去看,他們還沒有動手去做。
“怎麼不做,來得及嗎?大後天一定要的,因為等要用。”
“有的,一定有的,請您放心。”
第三天早晨,到山上去,走過門前,順便去看看,他們才在紮竹架子。
“明天椅子有沒有?一定要送去的。”
“這兩天生意太忙,對不起。後天給你送去吧。今天動手做,無論如何,明天不會好的。”
再過一天,見他們還沒有把椅子送來,又跑去看。大體是已經做好了。老板說,“下午一定有,隨即給你送來。”
躺在椅子上試了一試,似乎不對,比前次的一張還要短。
“怎麼更短了?”
“沒有,先生,已經特別放長了。”
前次定做的那張椅子還掛在牆角,沒有取去。
“把那張拿下來比比看。”我說。
一比,果然反短了兩吋。不由人不生氣!山裏做買賣的人總以為比都市裏會老實些,不料這種推測完全錯誤!
“我不要了,說話怎麼不做準?說好放長三吋的,怎麼反短了兩吋!”
“先生,沒有短,是放長的,因為樣子不同,前麵靠腳處把您編得短些,所以您覺得它短了。”
“明明是短!”我用尺去量後說。
爭執了半天,結果是量好了尺寸,叫他們再做一隻。兩天後一定有。
這一次才沒有偷減了尺寸。
每次到山脊上散步時,總覺得山後田間的景色很不壞。有一天絕早,天色還沒有發亮,便起了床,自己預備洗臉水。到了一切都收拾好時,天色剛剛有些淡灰色。於是獨自一人的便動身了。到了山脊,再往下走時,太陽已如大血盤似的出現於東方。山後有一個小市場,幾家茶館飯鋪,幾家米店,兼售青菜及雞。還有一家肉店。集旁是一小隊保安隊的駐所,情況很寂寥,並不熱鬧。心南先生所說的市集,難道就是這裏麼?我有些懷疑。
由這市集再往下走,沿途風物很秀美。滿山都是竹林,間有流泉淙淙的作響。有一座小橋,架於溪上,幾個村姑在溪潭旁捶洗衣服。在在都可入畫。隻是路途漸漸地峻峭了,毀壞了,有時且尋不出途徑,一路都是亂石。走了半個鍾頭,還沒有到山腳。頭上的汗珠津津地滲出,太陽光在這邊卻還沒有,因為是山陰。沿路一個人也沒有遇到。良久,才見下麵有一個穿藍布衣的人向上走。到了臨近,見他手執一個醬油瓶,知道是到市集去的。
“這裏到山腳下還有多少路?”
他以懷疑的眼光望著我,答道:“遠呢,遠呢,還有三五裏路呢。你到那邊有什麼事?”
“不過遊玩遊玩而已。”
“山路不好走呢。一路上都是石子兒,且又高峻。”
我不理他,繼續地走下去,不到半裏路,卻到了一個村落,且路途並不壞,較上麵的一段平坦多了。不知這個人為什麼要說謊。一條溪水安舒地在平地上流著,紅冠的白鵝安舒地在水麵上遊著。一群孩子立在水中拍水為戲,嘻嘻哈哈地大笑大叫,母親們正在水邊洗菜蔬。屋上的煙囪中,升出一縷縷的炊煙。
一隻村犬見了生人,汪汪地大叫起來,四麵的犬應聲而吠,這安靜的晨村,立刻充滿了緊張的恐怖氣象。孩子們和母親們都停了遊戲,停了工作,詫異地望著我,幾隻犬追逐在後麵吠叫。虧得我有一根司的克護身,才能把它們嚇跑了。它們隻遠遠地追吠,不敢走近來。山行真不能不帶司的克,一麵可以為行山之助,一麵又可以防身,走到草莽叢雜時,可以撥打開蛇蟲之類,同時還可以嚇嚇犬!
沿了溪邊走下去,一路都是水田,用竹竿搭了一座瓜架,就架在水麵上;滿架都是黃色的花,也有幾個早結的綠皮的瓜。那樣有趣而可愛的瓜架,我從不曾見過。再下麵是一個深潭,綠色的水,瑩靜地停儲在那裏。我靜靜地立著,可以照見自己的麵貌。高山如翠綠屏風似的圍繞於三麵。靜悄悄的一點兒人聲、鳥聲都沒有。能在那裏靜立一兩個鍾頭,那真是一種清福。但偶一抬頭,卻見太陽光已經照在山腰了。
一看表,已經是七點,不能不回去了。再經過那個村落時,犬和人卻都已進屋去,不再看見。到了市集,卻忘了上山脊的路,去問保安隊,他們卻說不知。保安隊會不知駐在地的路徑,那真有些奇聞!我不再問他們,自己試了幾次,終於到達了山脊,由那裏到家,便是熟路了。
回家後,問問心南先生,他們說的大市集原來果是那裏。山市竟是如此地寂寥的,那是我初想不到的;山中人原卻並不比都市中人樸無欺詐,那也是我初想不到的。
幻 境
不知在睡夢裏,還是在半睡半醒的狀態裏,我很清楚地經曆著一場可怕的景象。
是夜雲四合,暮色蒼茫的時候。不知走在什麼地方。前麵是無邊無際的一座大森林。一株株的大樹,巨人似的森立著,披著一頭烏黑蓬亂的頭發,毛的樹杈,像手臂似的,各個伸出向我撲攫。
但我鎮定而無視地踏著堅實而穩定的足步,走向這座大森林裏去。
隻有自己的足音沉重地踏在地上。寥闊而寂寞。走了好一段路。
卟卟卟地從枝頭上飛起了幾隻宿鳥,拋物線似的投射了出去,不知飛向何方。
遠遠的有貓頭鷹在招魂似的醜惡地一聲聲地號叫著。
但我鎮定而無視地踏著堅實而穩定的足步,在這大森林裏走著。
幻境走了好一段路。驀然的一抬頭,在毛的烏黑的樹枝縫隙間,發現有兩隻夜貓似的滾圓的眼睛,射出寒森的綠色的冷光,在炯炯地守望著我。那兩道綠色的冷光仿佛就像一對十萬支燭光的探海燈似的,在我臉上,眼上徘徊著,掃射著。
吃了一驚,渾身的毛孔都鬆張了,毛毛癢癢地像預警著有什麼危害要襲擊來似的。
膝蓋頭軟軟的,腳底下有點兒不得勁兒。
那兩道綠的冷光,大了,更大更肥圓了,像升在東方的天空的滿月似的,正迎著頭,在守望著我;在我臉上,眼上徘徊著,掃射著,仿佛要搜索出什麼秘密似的。似連一條皺紋,一點黑斑都要注意得到。
加緊了足步,裝作不見,搶了過去。
但搶了過去,轉過這株樹,遠遠地卻又見兩道綠色的冷光,像兩條手電筒的光似的,在探索著,而我的臉,恰又成了它的目的物。更走近了,那兩道綠色的冷光,大了,更大了,更肥圓了,像升在東方的天空的滿月似的,正迎著頭,在守望著我,在臉上,眼上,徘徊著,掃射著,仿佛要搜索出什麼秘密似的。
足步開始有點兒亂,虛飄飄的踏在地上。心髒像打鼓似的在猛跳。額上細珠似的汗滴不斷的滲出。
那兩道綠色的冷光,老是炯炯地在守望著我,在臉上,眼上,徘徊著,掃射著。
開始奔跑,要把它拋在後麵。
剛轉過這株可怕的毛的大樹,在前麵,遠遠的卻又見有兩道綠色的冷光在炯炯地守望著我。
想轉向左邊跑。剛一回頭,那邊卻又是幾道綠色的冷光在炯炯地守望著我。向右邊跑,還不是又有這勞什子的東西在守望著我。剛一轉身,向後麵退卻,不好了,那一對對的綠炯炯的冷光,簡直是數不清的像午夜的繁星似的在此呼彼應地閃耀著,而全對準了我臉上,在炯炯地目不轉睛地在守望著。
再向前望,向左望,向右望,那一對對的綠光,竟像黃昏的都市的燈光似的,陸續地密增了數不清的數目。
有點兒惱怒。索性站定了不走。
那繁星似的綠炯炯的冷光,四麵八方地投射而來,全都對準了我,炯炯地目不轉睛地在守望著。
仿佛黑暗裏有吃吃的冷笑之聲。
我的血沸騰著,索性不作理會。綠炯炯的冷光還在守望著,而冷笑卻自己落了空。
不曾施展出什麼更毒的伎倆。
遠遠的有貓頭鷹在招魂似的醜惡地一聲聲地號叫著。
我繼續地踏著堅實而穩定的足步向前走。
東方的天空有些發白。玫瑰色的曙光的影子已經在外麵飄蕩著。
那一對對的綠炯炯的冷光,逐漸地和黑夜一同消失了去,像夜星之消失在晨天上。
我鎮定而無視地踏著堅實而穩定的足步向前走。
猛地一足踏了空,仿佛落下萬丈的深阱裏去。
睜醒了來,嚇得一身的冷汗。
太陽光輝煌地照在窗台上,鳥兒們在天井矮樹上細碎地唱著。今天準是一個不壞的天氣呢。
月夜之話
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潔無比,看著她漸漸地由東方升了起來。蟬聲唧—唧—唧—地曼長地叫著,嶺下澗水潺潺的流聲,隱略地可以聽見,此外,便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月如銀的圓盤般大,靜定地掛在晚天中,星沒有幾顆,疏朗朗的間綴於藍天中,如美人身上披著藍天鵝絨的晚衣,綴了幾顆不規則的寶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搖椅移到東廊上坐著。
初升的月,如水銀似的白,把她的光籠罩在一切的東西上;柱影與人影,粗黑的向西邊的地上倒映著。山呀,田地呀,樹林呀,對麵的許多所的屋呀,都朦朦朧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們初從倦眠中醒了來,睜開了眼去看四周的東西,還如在渺茫夢境中似的;又如把這些東西都幕上了一層輕巧細密的冰紗,它們在紗外望著,隻能隱約地看見它們的輪廓;又如春雨連朝,天色昏暗,極細極細的雨絲,隨風飄拂著,我們立在紅樓上,由這些蒙雨織成的簾中向外望著。那麼樣地靜美,那麼樣柔秀的融和的情調,真非身臨其境的人不能說得出的。
“那麼好的月呀!”擘黃先生讚賞似的歎美著。
同浴於這個明明的月光中的,還有夢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靜悄悄的,各人都隨意地躺在他的搖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緒。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時間是過去了,紅欄杆外是月光、蟬聲與溪聲,紅欄杆內是月光照浴著的幾個靜思的人。
月光光,
照河塘。
騎竹馬,
過橫塘。
橫塘水深不得過,
娘子牽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此去何時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躍著地由西邊跑了過來,嘴裏這樣的唱著。那清脆的歌聲漫溢於朦朧的空中,如一塘靜水中起了一個水漚似的,立刻一圈一圈地擴大到全個塘麵。
“這是各處都有的兒歌,辜鴻銘曾選入他的《幼學弦歌》中。”夢旦先生說。他真是一個健談的人,又懇摯,又多見聞,凡是聽過他的話的人,總不肯半途走了開去。
“福州還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為背景的,真是不壞。”夢旦先生接著說;於是他便背誦出了這一首歌。
原文:
共哥相約月出來,
怎樣月出哥未來?
沒是奴家月出早?
沒是哥家月出遲?
不論月出早與遲,
恐怕我哥未肯來。
當日我哥未娶嫂,
三十無月哥也來。
譯文:
與他相約月出來,
怎麼月出了他還未來?
莫不是我家月出得早?
莫不是他家月出得遲?
不論月出早與遲,
隻怕他是不肯來了吧!
當日他沒有娶妻時,
沒有月的三十夜也還來呢。
這首歌的又真摯又曲折的情緒,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麼好的情歌,真不多見。
“我真想把它抄錄了下來呢!”我說。於是夢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錄了下來。
“大約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資料吧。”擘黃先生笑著說道,他今天剛看見我寫著《山中通信》。
“也許是的,但這樣的好詞,不寫了下來,未免太可惜了。”
“我也有一個,索性你再寫了吧。”擘黃說。
我端正了筆等著他。
七月七夕鵲填橋,
牛郎織女渡天河。
人人都說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麼!
“最後一句真好,凡是詠七夕的詩,恐怕不見得有那樣透徹的口氣吧。可見民歌好的不少,隻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黃說。
大家的話匣子一開,沉靜的氣氛立刻打破了,每個人都高高興興地談著唱著,渾忘了皎潔月光與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邊的柱影,已漸漸地短了。
夢旦先生道:“還有一首歌,你們聽人說過沒有?”
“采蘋你去問秋英,
怎麼姑爺跌滿身?”
“他說:相公家裏回,
也無火把也無燈。”
“既無火把也要燈!
他說相公家裏回,
怎麼姑爺跌滿身?
采蘋你去問秋英!”
“是的,聽見過的,”擘黃說,“但其層次與說話之語氣頗不易分得出明白。”
“大約是小姐見姑爺夜間回來,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頭采蘋去問跟班秋英。采蘋回到小姐那裏,轉述秋英的話,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裏回來,夜色黑漆漆的,又無火把又無燈籠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話,她的疑心還未釋,相公既由家回,如無火把也要有燈,怎麼會跌得一身泥?於是再叫采蘋去問秋英。雖然是如連環詩似的二首,前後的意思卻很不同。每個人的口氣也都逼真的像。”夢旦先生說。
經了這樣一解釋,這首詩,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鳥仔,
啄瓦簷,
奴哥無“母”這數年。
看見街上人討“母”,
奴哥目淚掛目簷。
有的有,沒的沒,
有人老婆連小婆!
隻願天下作大水,
流來流去齊齊沒。
這一首也是這一夜采得的好詩,但恐“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謂“真鳥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謂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黃以為是他人稱他的,我則以為是自稱的口氣。茲譯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兒,
在瓦簷前啄著,啄著,
我是這許多年還沒有妻呀!
看見街上人家鬧洋洋的娶親,
我不由得雙淚掛眼邊。
有的有,沒有的沒有,
有的人,有了妻,卻還要小老婆。
但願天下起了大水,
流來流去,使大家一齊都沒有。
這個譯文,意思未見得錯,音調的美卻完全沒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絕對的美,似非用方言寫出來不可。
這一夜,是在山上說得最舒暢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地嗬欠著,方才散了,各進房門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壞。我卻忙著寫稿子;再一夜,天色卻不佳,夢旦先生和擘黃又忙著收拾行囊,預備第二天一早下山。像這樣舒暢的夜談,卻終於隻有這一夜,這一夜呀!
山中的曆日
“山中無曆日”,這是一句古話,然而我在山中卻曆日記得很清楚。我向來不記日記,但在山上卻有一本日記,每日都有兩三行的東西寫在上麵。自七月二十三日,第一日在山上醒來時起,直到了最後的一日早晨,即八月二十一日,下山時止,無一日不記。恰恰的在山上三十日,不多也不少,預定的要做的工作,在這三十日之內,也差不多都已做完。
當我離開上海時,一個朋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一個月。”我答道。真的,不多也不少,恰是一個月。有一天,一個朋友寫信來問我道:“你一天的生活如何呢?我們隻見你一天一卷的原稿寄到上海來,沒有一個人不驚詫而且佩服的。上海是那樣的熱呀,我們一行字也不能寫呢。”
我正要把我的山上生活告訴他們呢。
在我的二十幾年的生活中,沒有像如今的守著有規則的生活,也沒有像如今的那麼努力地工作著的。
第一晚,當我到了山時,已經不早了,滴翠軒一點兒燈火也沒有。我問心南先生道:“怎麼黑漆漆的不點燈?”
“在山上,我們已成了習慣,天色一亮就起來,天色一黑就去睡,我起初也不慣,現在卻慣了。到了那時,自然而然地會起來,自然而然地會去睡。今夜,因為同家母談話,睡得遲些,不然,這時早已入夢了。家中人,除了我們二人外,他們都早已熟睡了。”心南先生說。
我有些驚詫,卻不大相信。更不相信在上海起遲眠遲的我,會服從了這個山中的習慣。
然而到了第二天絕早,心南先生卻照常地起身。我這一夜是和他暫時一房同睡的,也不由得不起來,不由得不跟了他一同起身。“還早呢,還隻有六點鍾。”我看了表說。
“已經是太晚啦。”他說。果然,廊前太陽光已經照得滿牆滿地了。
這是第一次,我倚了綠色的欄杆—後來改漆為紅色的,卻更有些詩意了—去看山景。沒有奇石,也沒有懸岩,全山都是碧綠色的竹林和紅瓦黑瓦的洋房子。山形是太平衍了。然而向東望去,卻可看見山下的原野。一座一座的小山,都在我們的足下,一畦一畦的綠田,也都在我們的足下。幾縷的炊煙,由田間升起,在空中嫋嫋地飄著,我們知道那裏是有幾家農戶了,雖然你看不見他們。空中是停著幾片的浮雲。太陽照在上麵,那雲影倒映在山峰間,明顯地可以看見。
“也還不壞呢,這山的景色。”我說。
“在起了雲時,漫山的都是雲,有的在樓前,有的在足下,有時渾不見對麵的東西,有時,諸山隻露出峰尖,如在海中的孤島,這簡直可稱為雲海,那才有趣呢。我到了山時,隻見了兩次這樣的奇景。”心南先生說。
這一天真是忙碌,下山到了鐵路飯店,去接夢旦先生他們上山來。下午,又東跑跑,西跑跑。太陽把山徑曬得滾熱的,它又張了大眼向下望著,頭上是好像一把火的傘。隻好在鄰近竹徑中走走就回來啦。
在山上,雨是不預約就要落下來的,看它天氣還好好的,一瞬眼間,卻已烏雲蔽了樓簷,沙沙地一陣大雨來了。不久,眼望著這塊大烏雲向東駛去,東邊的山與田野卻現出陰鬱的樣子,這裏卻又是太陽光滿滿地照著了。
“傘在山上倒是必要的;晴天可以擋太陽,下雨的時候可以擋雨。”我說。
這一陣雨過去後,天氣是涼爽得多了,我便又獨自由竹林間的一條小山徑,尋路到瀑布去。山徑還不濕滑,因為一則沿路都是枯落的竹葉躺著,二則泥土太幹,雨又下得不久。山徑不算不峻峭,卻異常地好走。足踏在幹竹葉上,柔柔的如履鋪了棉花的地板,手攀著密集的竹竿,一竿一竿地遞扶著,如扶著欄杆,任怎麼峻峭的路,都不會有傾跌的危險。
莫幹山有兩個瀑布,一個是在這邊山下,一個是碧塢。碧塢太遠了,聽說路也很險。走過去,要經過一條隻有一尺多寬的棧道,一麵是絕壁,一麵是十餘丈深的山溪,轎子是不能走過的,隻好把轎子中途棄了,兩個轎夫牽著遊客的雙手,一前一後的把他送過去。去年,有幾個朋友到那裏去遊,卻隻有幾個最勇敢的這樣地走了過去,還有幾個卻終於與轎子一同停留在棧道的這邊,不敢過去了。這邊的山下瀑布,路途卻較為好走,又沒有碧塢那麼遠,所以我便渴於要先去看看—雖然他們都要休息一下,不大高興走。
瀑布的氣勢是那麼樣地偉大,瀑布的景色是那麼樣的壯美;那麼多的清泉,由高山石上,傾倒而下,水聲如雷似的,水珠濺得遠遠地,隻要閉眼一想象,便知她是如何的可迷人呀!我少時曾和數十個同學一同旅行到南雁蕩山。那邊的瀑布真不少,也真不小。老遠的老遠的,便看見一道道的白練布由山頂掛了下來。卻總是沒有走到。經過了柔濕的田道,經過了繁盛的村莊,爬上了幾層的山,方才到了小龍湫。那時是初春,還穿著棉衣。長途的跋涉,使我們都氣喘汗流。但到了瀑布之下,立在一塊遠隔丈餘的石上時,細細的水珠卻濺得你滿臉滿身都是,陰涼的,陰涼的,立刻使你一點兒的熱感都沒有了;雖穿了棉衣,還覺得冷呢。麵前是萬斛的清泉,不休的隻向下傾注,那景色是無比的美好,那清而宏大的水聲,也是無比的美好。這使我到如今還記念著,這使我格外地喜歡瀑布與有瀑布的山。十餘年來,總在北京與上海兩處徘徊著,不僅沒有見什麼大瀑布,便連山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見。這一次之到莫幹山,小半的原因,因為那山那有瀑布。
山徑不大好走,時而石級,時而泥徑,有時,且要在荒草中去尋路。虧得一路上溪聲潺潺的。沿了這溪走,我想總不會走得錯的。後來,終於是走到了。但那水聲並不大,立近了,那水珠也不會飛濺到臉上身上來。高雖有二丈多高,闊卻隻有兩個人身的闊。那麼樣萎靡的瀑布,真使我有些失望。然而這總算是瀑布,萬山靜悄悄的,連鳥聲也沒有,隻有幾張照相的色紙,落在地上,表示曾有人來過。在這瀑布下流連了一會兒,脫了衣服,洗了一個身,濯了一會兒足,便仍舊穿便衣,與它告別了。卻並不怎麼樣的惜別。
剛從林徑中上來,便看見他們正在門口,打算到外麵走走。
“你去不去?”擘黃問我。
“到哪裏去?”我問道。
“隨便走走。”
我還有餘力,便跟了他們同去。經過了遊泳池,各個人喧笑的在那裏泅水,大都是碧眼黃發的人,他們是最會享用這種公共場所的。池旁,列了許多座位,預備給看的人坐,看的人真也不少。沿著這條山徑,到了新會堂,圖書館和幼稚園都在那裏。一大群的人正從那裏散出,也大都是碧眼黃發的人。沿著山邊的一條路走去,便是球場了。球場的規模並不小,難得在山邊會辟出這麼大的一個地方。場邊有許多石級凸出,預備給人坐,那邊貼了不少布告,有一張說:“如果山岩崩壞了,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避暑會是不負責的。”我們看那山邊,圍了不少層的圍牆。很堅固,很堅固,哪裏會有什麼崩壞的事。然而他們卻要預防著。在快活地打著球的,也都是碧眼黃發的人。
夢旦先生他們坐在亭上看打球,我們卻上了山脊。在這山脊上緩緩地走著,太陽已將西沉,把那無力的金光親切地撫摩我們的臉。並不大的涼風,吹拂在我們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舒適之感。我們在那裏,望見了塔山。
心南先生說:“那是塔山,有一個亭子的,算是莫幹山最高的山了。”望過去很遠,很遠。
晚上,風很大。半夜醒來,隻聽見廊外呼呼地嘯號著,仿佛整座樓房連基底都要為它所搖撼。
山中的風常是這樣的。
這是在山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也沒有做事。到了第三天,卻清早的起來,六點鍾時,便動手做工。八時吃早餐,看報,看來信,郵差正在那時來。九時再做,直到十二時。下午,又開始寫東西,直到了四時。那時,卻要出門到山上走走了。卻隻在近處,並不到遠處去。天未黑便吃了飯。隨意閑談著。到了八時,卻各自進了房。有時還看看書,有時卻即去睡了。一個月來,幾乎天天是如此。
下午四時後,如不出去遊山,便是最好的看書時間了。
山中的曆日便是如此,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有規則的生活過。
塔山公園
由滴翠軒到了對麵網球場,立在上頭的山脊上,才可以看到塔山;遠遠地,遠遠地,見到一個亭子立在一個最高峰上,那就是所謂塔山公園了。到山的第三天的清早,我問大家道:“到塔山去好嗎?”
朝陽柔黃地滿山照著,鳥聲細碎地啁啾著,正是溫涼適宜的時候,正是遊山最好的時候。
大家都高興去走走,但夢旦先生說,不一定要走到塔山,恐怕太遠,也許要走不動。
緩緩地由林徑中上了山;仿佛隻有幾步可以到頂上了,走到那處,上麵卻還有不少路,再走了一段,以為這次是到了,卻還有不少路。如此地,“希望”在前引導著,我們終於到山脊。然後,緩緩的,沿山脊而走去。這山脊是全個避暑區域中最好的地方。兩旁都是建造的式樣不同的石屋或木屋,中間一條平坦的石路,隨了山勢而高起或低下。空地不少,卻不像山下的一樣,粗粗地種了幾百株竹,它們卻是以綠綠的細草鋪蓋在地上,這裏那裏地置了幾塊大石當作椅子,還有不少挺秀的美花奇草,雜植於平鋪的綠草氈上。我們在那裏,見到了優越的人為淘汰的結果。
一家一家的樓房構造不同,一家一家的園花庭草,亦布置得不同。在這山脊上走著,簡直是參觀了不少的名園。時時地,可於屋角的空隙見到遠遠的山巒,見到遠遠的白雲與綠野。
走到這山脊的終點,又要爬高了,但夢旦先生有些疲倦了,便坐在一塊界石上休息,沒有再向前走的意思。
大家圍著這個中途的界石而立著,有的坐在石階上。靜悄悄的還沒有一個別的人,隻有早起的鄉民,滿頭是汗地挑了趕早市的東西經過這裏,送牛奶麵包的人也有幾個經過。
大家極高興地在那裏談天說地,渾忘了到塔山去的目的。太陽漸漸地高了,熱了,心南看了手表道:
“已經九點多了。快回去吃早餐吧。”
大家都立了起來,拍拍背後的衣服。拍去坐在石上所沾著的塵土,而上了歸途。
下午,我的工作完了,便問大家道:“現在到塔山去不去呢?”
“好的。”擘黃道,“隻怕高先生不能走遠道。”
高先生道:“我不去,你們去好了。我要在房裏微睡一下。”
於是我和心南、擘黃同去了。
到塔山去的路是很平坦的。由山後的一條很寬的泥路走去,後麵的一帶風景全可看到。山石時時有人在丁丁地伐采,可見近來建造別墅的人一天天地多了,連山後也已有了幾家住戶。
塔山公園的區域,並不很廣大,都是童山,雜植著極小極小的竹樹,隻有膝蓋的一半高。還有不少雜草,大樹木卻一株也沒有。將到亭時,山勢很高峭,兩麵石碑,立在大門的左右,是敘這個公園的緣起,碑字已為風雨所侵而模糊不清,後麵所署的年月,卻是宣統二年(?)。據說,近幾年來,亭已全圮,最近才有一個什麼督辦,來山避暑,提倡重修。現在正在動工。到了亭上,果有不少工匠在那裏工作,木料灰石,堆置得淩亂不堪。亭是很小的,四周的空地也不大,卻放了四組的水門汀建造的椅桌,每組二椅一桌,以備遊人野餐之用。亭的中央,突然地隆起了一塊水門汀建的高丘,活像西湖西冷橋畔重建的小青墓。也許這也是當桌子用的,因為四周也是水門汀建的亭欄,可以給人坐。
再沒有比這個亭更粗陋而不諧和的建築物了,一點兒式樣也沒有,不知是什麼東西,亭不像亭,塔不像塔,中不是中,西不是西,又不是中西的合璧,簡直可以說是一無美感、一無知識者所設計的亭子。如果給工匠們自己隨意去設計,也許比這樣的式子更會好些。
所謂公園者,所謂亭子者不過如此!然而這是我們中國人在莫幹山所建築的唯一的公共場所。
虧得地勢占得還不壞。立在亭畔,四麵可眺望得很遠。莫幹山的諸峰,在此一一可以指點得出來,山下一畦一畦的田,如綠的繡氈一樣,一層一層,由高而低,非常的有秩序。足下的岡巒,或起或伏,或趨或聳,曆曆可指,有如在看一幅地勢實型圖。
太陽已經漸漸地向西沉下,我們當風而立,略略地有些寒意。
那邊有烏雲起了,山與田都為一層陰影所蔽,隱隱地似聞見一陣一陣的細密的雨聲。
“雨也許要移到這邊來了,我們走吧。”
這是第一次的到塔山。
第二次去是在一個絕早的早晨。人是獨自一個。
在山上,我們幾乎天天看太陽由東方出來。倚在滴翠軒廊前的紅欄杆上,向東望著,我們便可以看到一道強光四射的金線,四麵都是斑斕的彩雲托著,在那最遠的東方。漸漸地,雲漸融消了,血紅的血紅的太陽露出了一角,而樓前便有了太陽光。不到一刻,而朝陽已全個地出現於地平線上了,比平常大,比平常紅,卻是柔和的,新鮮的,不刺目的。對著了這個朝陽而深深地呼吸著,真要覺得生命是在進展,真要覺得活力是已重生。滿腔的朝氣,滿腔的希望,滿腔的愉意,滿腔的躍躍欲試的工作力!
怪不得晨鳥是要那樣地對著朝陽婉轉地歌唱著。
常常地在廊前這樣地看日出。常常地移了椅子在陽光中,全個身子都浸沒在它的新光中。
也許到塔山那個最高峰去看日出,更要好呢。泰山之觀日出不是一個最動人的景色麼?
一天,絕早,天色還黑著,我便起身,胡亂地洗漱了一下,立刻起程到塔山。天剛剛有些亮,可以看見路。半個行人也沒有遇見。一路上急急地走著,屢次地回頭看,看太陽已否升起。山後卻是陰沉沉的。到了登上了塔山公園的長而多級的石級時,才看見山頭已有金黃色,東方是已經亮晶晶的了。
風呼呼地吹著,似乎要從背後把你推送上山去。愈走得高風愈大,真有些覺得冷栗,雖然是在六月,且穿上了夾衣。
飛快地飛快地上山,到了絕頂時,立刻轉身向東望著,太陽卻已經出來了,圓圓的紅血的一個,與在廊前所見的一模一樣,眼界並不見得因更高而有所不同。
在金黃的柔光中浸溶了許久許久才回去,到家還不過八時。
第三次,又到了塔山,是和心南先生全家去的,居然用到了水門汀的椅桌,舉行了一次野餐會。離第一次到時,隻有半個月,這裏仿佛因工程已竣之故,到的人突多起來。空地上垃圾很不少,也無人去掃除。每個人下山時都帶了不少隻蒼蠅在衣上帽上回去。沿路費了不少驅逐的工夫。
大佛寺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掛了黃布袋去朝山,瘦弱的老婦,嬌嫩的少女,誠樸的村農,一個個都虔誠的一步一挨地,甚至於一步一拜地,登上了山;口裏不息地念著佛,見蒲團就跪下去磕頭,見佛便點香點燭。自由思想者站在那裏看著笑著:“嗬,嗬,那一班愚笨的迷信者。”一個藍布衣衫,拖著長辮的農人,一進門便猛拜下去,幾乎是朝了他拜著,這使他嚇了一跳,便打斷了他的思想。
幾個教徒,立在小教堂門外唱著讚美詩,唱完後便有一個在宣講“道理”,四周圍上許多人聽著,大多數是好事的小孩子們,自由思想者經過了那裏,不禁嗤了一聲,連站也不站的走過了。
幾個教徒陪他進了大禮拜堂。禮拜堂門口放了兩個大石盆,盛著聖水,教徒門用手蘸了些聖水,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便走進了。大殿的四周都是一方一方的小方格,立著聖像,各有一張奇形的椅子,預備牧師們聽懺悔者自白用的。那裏是很莊嚴的。然而自由思想者是漠然淡然地置之。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然而自由思想者果真漠然淡然麼?
他嗤笑那些專誠的朝山者,傳道者,燒香者,懺悔者;真的是!然而他果真漠然淡然麼?
不,不!
黃色的圍牆,莊嚴的廟門,四個極大的金剛神分站左右。一二人合抱不來的好多根大柱,支持著高難見頂的大殿;香煙繚繞著;紅燭熊熊地點在三尊金色的大佛之前,簽筒滴嗒滴嗒地作響,時有幾聲低微的宣揚佛號之聲飄過你的耳邊。你是被圍抱在神秘的偉大的空氣中了。你將覺得你自己的空虛,你自己的渺小,你自己的無能力;在那裏你是與不可知的運命、大自然、宇宙相見了。你將茫然自失,你將不再嗤笑了。
尖聳高空的高大建築,華麗而整潔的窗戶,地板,雄偉的大殿,十字架上是又苦楚、又慈悲的耶穌,一對對的純潔無比的白燭燃著。殿前是一個空棺,披罩著繡著白十字的黑布,許多教徒的屍體是將移停於此的。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連蒼蠅展翼飛過之聲也會使你聽見。假使你有意地高喊一聲,那你將見你的呼聲淒楚地自滅於空虛中。這裏,你又被圍抱在別一個偉大的神秘的空氣中了。你受到一種不可知的由無限之中而來的壓迫。你又覺得你自己是空虛,渺小,無能力。你將茫然自失,你將不再嗤笑了。
便連幾縷隨風飄蕩的星期日的由禮拜堂傳出的風琴聲、讚歌聲以及幾聲斷續的由寺觀傳到湖上的薄暮的鍾聲、鼓聲,也將使你感到一種壓迫,一種神秘,一種空虛。
那些信仰者是有福了。
嗬,我們那些無信仰者,終將如浪子似的,如秋葉似的萎落在漂流在外麵麼?
我不敢想,我不願想。
我再也不敢嗤笑那些專誠的信仰者。
我怎敢踏進那些“莊嚴的佛地”呢?然而,好奇心使我們戰勝了這些空想,而去訪問科侖布的大佛寺。
無涯的天,無涯的海,同樣的甲板、餐廳、臥房,同樣的人物,同樣地起、餐、散步、談話、睡,真使我們厭倦了;我們渴欲變換一下沉悶空氣。於是我們要求新奇的可激動的事物。
到了科侖布,我們便去訪問那久已聞名的大佛寺。我們預備著領受那由無限的主者,由莊嚴的佛地送來的壓迫。壓迫,究之是比平淡無奇好些的。
嗬,嗬,我們預備著怎樣的心情去瞻仰這古佛,這偉佛,這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到了!一所半西式的殿宇,灰白色的牆,並不莊嚴地立在南方的晚霞中。到了!我有些不信。那不是我們所想象的“佛地”,沒有黃牆,沒有高殿,沒有一切一切,一進門是一所小園,迎麵便是大臥佛所在的地方。我們很不滿意,如預備去看一場大決鬥的人,隻見得了平淡的和解之結局一樣的不滿意。我們直闖進殿門。剛要揭開那白色的嵌花的門簾時,一個穿黃色的和尚來阻止了。“不,”他說,“請先脫了鞋子。”於是我們都坐到了長凳上脫下了皮鞋,用襪走進光滑可鑒的石板上。微微地由足底沁進陰涼的感觸。大佛就在麵前了。他慈和地倚臥著,高可一二丈,長可四五丈,似是新塑造的,油漆光亮亮的。四周有許多小佛,高鼻大臉,與中國所塑的羅漢之類的麵貌很不相同。“那都是新的呢。”同行的魏君說。殿的四周都是壁畫,也似乎是新畫上去的。佛前有好些大理石的供桌,桌上寫著某人獻上,也顯然是新的。
那不是我們所想象的大佛寺裏的大臥佛!
不必說了,我們是錯走入一個新的佛寺來了!
然而,光潔無比的供桌,堆著許多許多“佛花”,神秘的花香,一陣陣撲到鼻上來時;有幾個上人,帶了幾朵花來,放桌上合掌向佛,低微的念念有詞;風吹動門簾,那簾上所係的小銅鈴,便丁零作響。我呆呆地立住,不忍立時走開。即此小小的殿宇,也給我以所預想的滿足。
我並不懊悔;那便是大佛寺,那便是那古舊的大臥佛!
出門臨上車時,車夫指著庭中一個大圍欄說:“那是一株聖樹。”聖樹枝葉披離,已是很古老了。樹下是一個佛龕,龕前一個黑衣婦人,伏在地上默默地禱告著。
嗬,怕吃辣的人,嚐到一點兒辣味已經足夠了。
黃昏的觀前街
我剛從某一個大都市歸來。那一個大都市,說得漂亮些,是鄉村的氣息較多於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鄉野的荒涼況味,比鄉村卻又少了些質樸自然的風趣。疏疏的幾簇住宅,到處是綠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沒膝的廢園,是池塘半繞的空場,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礫堆。晚間更是淒涼。太陽剛剛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燈如豆的黃光之下,踽踽地獨行著,瘦影顯得更長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遠處野犬,如豹的狂吠著。黑衣的警察,幽靈似的扶槍立著。在前麵的重要區域裏,仿佛有“站住!”“口號!”的呼叱聲。我假如是喜歡都市生活的話,我真不會喜歡到這個地方;我假如是喜歡鄉間生活的話,我也不會喜歡到這個所在。我的天!還是趁早走了吧。(不僅是“浩然”,簡直是“凜然有歸誌”了!)
歸程經過蘇州,想要下去,終於因為舍不得拋棄了車票上的未用盡的一段路資,蹉跎的被火車帶過去了。歸後不到三天,長個子的樊與矮而美髯的孫,卻又拖了我逛蘇州去。早知道有這一趟走,還不如中途而下,來得便利麼?
我的太太是最厭惡蘇州的,她說舒舒服服地坐在車上,走不了幾步,卻又要下車過橋了。我也未見得十分喜歡蘇州;一來是,走了幾趟都買不到什麼好書,二來是,住在閶門外,太像上海,而又沒有上海的繁華。但這一次,我因為要換換花樣,卻拖他們住到城裏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遠不曾領略到的蘇州景色。
我們跑了幾家書鋪,天色已漸漸地黑下來了,樊說:“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飯吧。”飯館裏是那麼樣的擁擠,走了兩三家,才得到了一張空桌。街上已上了燈。樓窗的外麵,行人也是那麼樣的擁擠。沒有一盞燈光不照到幾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個大城市的荒涼情景,說道:“這才可算是一個都市!”
這條街是蘇州城繁華的中心的觀前街。玄妙觀是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熟悉的;那麼粗俗的一個所在,未必有勝於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廟,揚州的教場。觀前街也是一條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過的;那麼狹小的一道街,三個人並列走著,便可以不讓旁的人走,再加以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而前的人力車,或籮或桶的一擔擔的水與蔬菜,混合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式的小城市的擁擠與紛亂無秩序的情形。
然而,這一個黃昏時候的觀前街,卻與白晝大殊。我們在這條街上舒適的散著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過,卻不喧嘩,也不推擁。我所得到的蘇州印象,這一次可說是最好。─從前不曾於黃昏時候在觀前街散步過。半裏多長的一條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車子也沒有,你可以安安穩穩的在街心踱方步。燈光耀耀煌煌的,銅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頭上,一舉手便可觸到了幾塊。茶食店裏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燈之下發光,照得匣內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裏,似欲伸手招致他們去買幾色蘇製的糖食帶回去。野味店的山雞野兔,已烹製的,或尚帶著皮毛的,都一串一掛地懸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撲到你的鼻上。你在那裏,走著,走著。你如走在一所遊藝園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賽會的當兒,擠在人群裏,跟著他們跑,興奮而感到濃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時,大人們在做壽或娶親,地上鋪著花毯,天上張著錦幔,長隨打雜老媽丫頭,客人的孩子們,全都穿戴著嶄新的衣帽,穿梭似的進進出出,而你在其間,隨意地玩耍,隨意地奔跑。你白天覺得這條街狹小,在這時,你,才覺得這條街狹小得妙。她將你緊壓住了,如夜間將自己的手放在心頭,做了很刺激的夢;她將所有的寶藏,所有的繁華,所有的可引動人的東西,都陳列在你的麵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另用一種黃昏的燈紗籠罩了起來,使它們更顯得隱約而動情,如一位對窗裏麵的美人,如一位躲於綠簾後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別的都市的街道那樣的開朗闊大,那麼,你便將永遠感不到這種親切的繁華的況味,你便將永遠受不到這種緊緊地箍壓於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溫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覺得這條街閑人太多,過於擁擠,在這時卻正顯得人多的好處。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邊是一位時裝的小姐,你的右邊是幾位隨了丈夫、父親上城的鄉姑,你的前麵是一兩位步履維艱的道地的蘇州佬,一兩位尖帽薄履的蘇式少年,你偶然回過頭來,你的眼光卻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飾華麗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團團轉轉都是人,都是無關係的無關心的最馴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適適地踱著方步,一點兒也不用擔心什麼。這裏沒有乘機的偷盜,沒有誘人入魔窟的“指導者”,也沒有什麼電掣風馳、左衝右撞的一切車子。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安閑地散著步,散著步;川流不息地在走,肩摩踵接地在走,他們永不會猛撞著你身上而過。他們是走得那麼安閑,那麼小心。你假如偶然過於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極不經見的事!他們抬眼望了望你,你對他們點點頭,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種親切,一種無損害,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個樂園中,在明月之下,綠林之間,悠閑地微步著,忘記了園外的一切。
那麼鱗鱗比比的店房,那麼密密接接的市招,那麼耀耀煌煌的燈光,那麼狹狹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頭來,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光,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記了這是夜間。啊,這樣的一個“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倫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劇院左近走著,你且去辟加德萊園散步,準保你不會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時時刻刻地擔心,時時刻刻地提防著,大都市的災害,是那麼多,每個人都是匆匆地走馬燈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地走;每個人都是緊張著,矜持著,你也自然地會緊張著,矜持著。你假如走慣了黃昏時候的觀前街,你在那裏準得要吃大苦頭。除非你已將老脾氣改得一幹二淨。你假如為店鋪中的窗中的陳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說,你要站住了仔仔細細地看一下,你準得要和後麵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詫異地望望你,雖然嘴裏說的是“對不起”。你也得說“對不起”,然而你也飽受了他,以致他們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劇院的階前,你如走到了那爾遜的像下,你將見鬥大的一個個市招或廣告牌,在閃閃發光;一片的燈光,映射得半個天空紅紅的。然而那裏卻是如此的開朗敞闊、建築物又是那麼的宏偉,人雖擁擠,卻是那樣的藐小可憐,出租汽車和公共汽車也如小甲蟲似的,如紅蟻似的在一連串地走著。大半個天空是黑漆漆的,幾顆星在冷冷地著眼看人。大都市的榮華終敵不住黑夜的侵襲。你在那裏,立了一會兒,隻要一會兒,你便將完全地領受到夜的淒涼了。像觀前街那樣的燠暖溫馥之感,你是永遠得不到的。你在那裏是孤單的,是寂寞的,算不定會有什麼飛災橫禍光臨到你身上,假如你一不小心。像在觀前街的那麼舒適無慮的親切的感覺,你也是永遠不會得到的。
有觀前街的燠暖溫馥與親切之感的大都市,我隻見到了一個威尼斯;即在威尼斯的St.Mark方場的左近。那裏也是充滿了閑人,充滿了緊壓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麼狹小,也許更要狹,行人也是那麼擁擠,也許更要擁擠,燈光也是那麼輝輝煌煌的,也許更要輝煌。有人口口聲聲地稱呼蘇州為東方的威尼斯;別的地方,我看不出,別的時候,我看不出,在黃昏時候的觀前街,我卻深切地感到了。─雖然觀前街少了那麼宏麗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麼輕妙的此奏彼息的樂隊。
石 湖
前年從太湖裏的洞庭東山回到蘇州時,曾經過石湖。坐的是一隻小火輪,一眨眼間,船由窄窄的小水口進入了另一個湖。那湖要比太湖小得多了,湖上到處插著蟹籬和圍著菱田。他們告訴我:“這裏就是石湖。”我躍然地站起來,在船頭東張西望的,想盡量地吸取石湖的勝景。見到湖心有一個小島,島上還殘留著東倒西歪的許多太湖石。我想:“這不是一座古老的園林的遺跡麼?”
是的,整個石湖原來就是一座大的園林。在離今八百多年前,這裏就是南宋初期的一位詩人範成大(1126—1193)的園林。他和陸遊、楊萬裏同被稱為南宋三大詩人。成大因為住在這裏,就自號石湖居士,“石湖”因之而大為著名於世。楊萬裏說:“公之別墅曰石湖,山水之勝,東南絕境也。”我們很向往於石湖,就是為了讀過範成大的關於石湖的詩。“石湖”和範成大結成了這樣的不可分的關係,正像陶淵明的“栗裏”,王維的“輞川”一樣,人以地名,同時,地也以人顯了。成大的《石湖居士詩集》,吳郡顧氏刻的本子(1688年刻),凡三十四卷,其中歌詠石湖的風土人情的詩篇很不少。他是一位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田園詩人,繼承了陶淵明、王維的優良傳統,描寫著八百多年前的農民的辛勤的生活。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就是淳熙丙午(1186年)在石湖寫出的,在那裏,充溢著江南的田園情趣,像讀米芾和他的兒子米友仁所作的山水,滿紙上是雲氣水意,是江南的潤濕之感,是平易近人的熟悉的湖田農作和養蠶、織絲的活計,他寫道:
晝出耘田夜績麻,
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
也傍桑陰學種瓜。
農村裏是不會有一個“閑人”存在的,包括孩子們在內。
垂成穡事苦艱難,
忌雨嫌風更怯寒。
箋訴天公休掠剩,
半償私債半輸官。
他是同情於農民的被剝削的痛苦的。更有連田也沒有得種的人那就格外的困苦了。
采菱辛苦廢犁,
血指流丹鬼質枯。
無力買田聊種水,
近來湖麵亦收租。
他住在石湖上,就愛上那裏的風土,也愛上那裏的農民,而對於他們的痛苦,表示同情。後來,在明朝弘治間(1488—1505),有莫旦的,曾寫了一部《石湖誌》,卻隻是誇耀著莫家的地主們的豪華的生活,全無意義。至今,在石湖上莫氏的遺跡已經一無所存,問人,也都不知道,是“身與名俱朽”的了。但範成大的名字卻人人都曉得。
去年春天,我又到了洞庭東山。這次是走陸路的,在一年時間裏,當地的農民已經把通往蘇州的公路修好了。東山的一個農業合作社裏的人,曾經在前年告訴過我:
“我們要修汽車路,通到蘇州,要迎接拖拉機。”
果然,這條公路修好了,如今到東山去,不需要走水路。更不需要花上一天兩天的時間了,隻要兩小時不到,就可以從蘇州直達洞庭東山。我們就走這條公路,到了石湖。我們遠遠地望見了渺茫的湖水,安靜地躺在那裏,似乎水波不興,萬籟皆寂。漸漸地走近了,湖山的勝處也就漸漸地豁露出來。有一座破舊的老屋,總有三進深,首先喚起我們注意。前廳還相當完整,但後邊卻很破舊,屋頂已經可看見青天了,碎瓦破磚,拋得滿地。牆垣也塌頹了一半。這就是範成大的祠堂。牆壁上還嵌著他寫的《四時田園雜興》的石刻,但已經不是全部了。我們在湖邊走著,在不高的山上走著。四周的風物秀雋異常。滿盈盈的湖水一直溢拍到腳邊,卻又溫柔地退回去了,像慈母撫拍著將睡未睡的嬰兒似的,它輕輕地撫拍著石岸。水裏的碎瓷片清晰可見。小小的魚兒,還有頑健的小蝦兒,都在眼前遊來蹦去。登上了山巔,可望見更遠的太湖。太湖裏點點風帆,曆曆可數。太陽光照在粼粼的湖水上麵,閃耀著金光,就像無數的魚兒在一刹那之間,齊翻著身。綠色的田野裏,夾雜著黃色的菜花田和紫色的苜蓿田,錦繡般地展開在腳下。
這裏的湖水,滋育著附近地區的桑麻和水稻,還大有魚蝦之利。勞動人民是喜愛它的,看重它的。
“正在準備把這一帶全都綠化了,已經栽下不少樹苗了。”陪伴著我們的一位蘇州市園林處的負責人說道。
果然有不少各式各樣的矮樹,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地栽種著。不出十年,這裏將是一個很幽深新潔的山林了。他說道:“園林處有一個計劃,要把整個石湖區修整一番,成為一座公園。”當然,這是很有意義的,而且東山一帶已將成為上海一帶的工人的療養區,這座石湖公園是有必要建設起來的。
他又說道:“我們要好好地保護這一帶的名勝古跡,範石湖的祠堂也要修整一下。有了那個有名的詩人的遺跡,石湖不是更加顯得美麗了麼?”
事隔一年多,不知石湖公園的建設已經開始了沒有?我相信,正像蘇州—洞庭東山之間的公園一般,勤勞勇敢的蘇州市的人民一定會把石湖公園建築得異常漂亮,引人入勝,來迎接工農階級的勞動模範的遊覽和休養的。
北 平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第一個印象也許便會給你以十分的不愉快。你從前門東車站或西車站下了火車,出了站門,踏上了北平的灰黑的土地上時,一陣大風刮來,刮得你不能不向後倒退幾步;那風卷起了一團的泥沙;你一不小心便會迷了雙眼,怪難受的;而嘴裏吹進了幾粒細沙在牙齒間薩拉薩拉地作響。耳朵殼裏、眼縫邊、黑馬褂或西服外套上,立刻便都積了一層黃灰色的沙垢。你到了家,或到了旅店,得仔細地洗滌了一頓,才會覺得清爽些。
“這鬼地方!那麼大的風,那麼多的灰塵!”你也許會很不高興地詛咒地說。
風整天整夜地呼呼地在刮,火爐的鉛皮煙通,紙的窗戶,都在乒乒乓乓地相碰著,也許會鬧得你半夜睡不著。第二天清早,一睜開眼,嗬,滿窗的黃金色,你滿心高興,以為這是太陽光,你今天將可以得一個暢快的遊覽了。然而風聲還在呼呼地怒吼著。擦擦眼,擁被坐在床上,你便要立刻懊喪起來。那黃澄澄的,錯疑作太陽光的,卻正是漫天漫地地吹刮著的黃沙!風聲吼吼的還不曾歇氣。你也許會懊悔來這一趟。
但到了下午,或到了第三天,風漸漸地平靜起來。太陽光真實的黃亮亮的曬在牆頭,曬進窗裏。那份溫暖和平的氣息兒,立刻便會鼓動了你向外麵跑跑的心思。鳥聲細碎的在鳴叫著,大約是小麻雀兒的嘰嘰聲居多。—碰巧,院子裏有一株杏花或桃花,正涵著苞,濃紅色的一朵朵,將放未放。棗樹的葉子正在努力地向外崛起。—北平的棗樹是那麼多,幾乎家家天井裏都有個一株兩株的。柳樹的柔枝兒已經是透露出嫩嫩的黃色來。隻有碩大的榆樹上,卻還是烏黑的禿枝,一點兒什麼春的消息都沒有。
你開了房門,到院子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好新鮮的空氣,仿佛在那裏麵便挾帶著生命力似的。不由得不使你神清氣爽。太陽光好不可愛。天上幹幹淨淨的沒半朵浮雲,儼然是“南方秋天”的樣子。你得知道,北平當晴天的時候,永遠的那一份兒“天高氣爽”的晴明的勁兒,四季皆然,不獨春日如此。
太陽光曬得你有點兒暖得發慌。“關不住了!”你準會在心底偷偷地叫著。
你便準得應了這自然之招呼而走到街上。
但你得留意,即使你是闊人,衣袋裏有充足的金洋銀洋,你也不應擺闊,坐汽車。被關在汽車的玻璃窗裏,你便成了如同被蓄養在玻璃缸的金魚似的無生氣的生物了。你將一點兒也享受不到什麼。汽車那麼飛快地衝跑過去,仿佛是去趕什麼重要的會議。可是你是來遊玩,不是來趕會。汽車會把一切自然的美景都推到你的後麵去。你不能吟味,你不能停留,你不能稱心稱意地欣賞。這正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勾當。你不會蠢到如此的。
北平不接受那麼擺闊的闊客。汽車客是永遠不會見到北平的真麵目的。北平是個“遊覽區”。天然的不歡迎“走車看花”—比走馬看花還煞風景的勾當—的人物。
那麼,你得坐“洋車”—但得注意:如果你是南人,叫一聲黃包車,準保各個車夫都不理會你,那是一種侮辱,他們以為。(黃包,北音近於王八。)或酸溜溜地招呼道:“人力車。”他們也不會明白的。如果叫道:“膠皮。”他們便知道你是從天津來的,準得多抬些價。或索性洋氣十足地,叫道:“力克夏。”他們便也懂,但卻隻能以“毛”為單位地給車價了。
“洋車”是北平最主要的交通物。價廉而穩妥,不快不慢,恰到好處。但走到大街上,如果遇見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麵車上,碰巧,你的車夫也是一位年輕力健的小夥子,他們賽起車來,那可有點兒危險。
幹脆,走路,倒也不壞。近來北平的路政很好,除了冷街小巷,沒有要人、洋人住的地方,還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之外,其餘衝要之區,確可散步。
出了巷口,向皇城方麵走,你便將漸入佳景的。黃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陽光裏發亮光,土紅色的牆,怪有意思地圍著那“特別區”。入了天安門內,你便立刻有應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聰明的,在這裏,你必得跳下車來,散步的走著。那兩支白石盤龍的華表,屹立在中間,恰好烘托著那一長排的白石欄杆和三座白石拱橋,表現出很調和的華貴而蒼老的氣象來,活像一位年老有德、飽曆世故、火氣全消的學士大夫,沒有絲毫的火辣辣的暴發戶的討厭樣兒。春冰方解,一池不淺不溢的春水,碧油油的可當一麵鏡子照。正中的一座拱橋的三個橋洞,映在水麵,恰好是一個完全的圓形。
你過了橋,向北走。那厚厚的門洞也是怪可愛的 (夏天是乘風涼最好的地方)。午門之前,雜草叢生,正如一位不加粉黛的村姑,自有一種風趣。那左右兩排小屋,仿佛將要開出口來,告訴你以明清的若幹次的政變,和若幹大臣、大將雍雍鏘鏘地隨駕而出入。這裏也有兩支白色的華表,顏色顯得黃些,更覺得蒼老而古雅。無論你向東走,或向西走,—你可以暫時不必向北進端門,那是曆史博物館的入門處,要購票的。—你可以見到很可愉悅的景色。出了一道門,沿了灰色的宮牆根,向西北走,或向東北走,你便可以見到護城河裏的水是那麼綠得可愛。太廟或中山公園後麵的柏樹林是那麼蒼蒼鬱鬱的,有如見到深山古墓。和你同道走著的,有許多走得比你還慢,還沒有目的的人物;他們穿了大袖的過時的衣服,足上登著古式的鞋,手上托著一隻鳥籠,或臂上棲著一隻被長鏈鎖住的鳥,懶懶散散地在那裏走著。有時也可遇到帶著一群小哈巴狗的人,有氣勢地在趕著路。但你如果到了東華門或西華門而折回去時,你將見他們也並不曾往前走,他們也和你一樣地折了回去。他們是在這特殊幽靜的水邊溜達著的!溜達,是北平人生活的主要的一部分;他們可以在這同一的水邊,城牆下,溜達整個半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除了刮大風,下大雪,天氣過於寒冷的時候。你將永遠猜想不出,他們是怎樣過活的。你也許在幻想著,他們必定是沒落的公子王孫,也許你便因此淒愴地懷念著他們的過去的豪華和今日的淪落。
啪的一聲響,驚得你一大跳,那是一個牧人,趕了一群羊走過,長長的牧鞭打在地上的聲音。接著,一輛1934年式的汽車嗚嗚地飛馳而過。你的胡思亂想為之撕得粉碎。—但你得知道,你的淒愴的情感是落了空。那些臂鳥驅狗的人物,不一定是沒落的王孫,他們多半是以馴養鳥狗為生活的商人們。
你再進了那座門,向南走,仍走到天安門內。這一次,你得繼續地向南走。大石板地,沒有車馬的經過,前麵的高大的城樓,作為你的目標。左右全都是高及人頭的灌木林子。在這時候,黃色的迎春花止在盛開,一片的喧鬧的春意。紅刺梅也在含苞。晚開的花樹,枝頭也都有了綠色。在這灌木林子裏,你也許可以徘徊個幾個小時。在紅刺梅盛開的時候,連你的臉色和衣彩也都會映上紅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闊而長的大石道,便是一種愉快。心胸闊大而無思慮。昨天的積悶,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你將不再對北平有什麼詛咒。你將開始發生留戀。
你向南走,直走到前門大街的邊沿上,可望見東西交民巷口的木牌坊,可望見你下車來的東車站或西車站,還可望見屹立在前麵的很宏偉的一座大牌樓。亂紛紛的人和車,馬和貨物;有最新式的汽車,也有最古老的大車,簡直是最大的一個運輸物的展覽會。
你站了一會兒,覺得看膩了,兩腿也有點兒發酸了,你便可以向前走幾步,極廉價地雇到一輛洋車,在中山公園口放下。
這公園是北平很特殊的一個中心。有過一個時期,當北海還不曾開放的時候,她是北平唯一的社交的集中點。在那裏,你可以見到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物。—當然無產者是不在內,他們是被幾分大洋的門票擯在園外的。你在那裏坐了一會兒,立刻便可以招致了許多熟人。你不必家家拜訪或邀致,他們自然會來。當海棠盛開時,牡丹、芍藥盛開時,菊花盛開時的黃昏,那裏是最熱鬧的上市的當兒。茶座全塞滿了人,幾乎沒有一點兒空地。一桌人剛站了起來,立刻便會有候補的擠了上去。老板在笑,夥計們也在笑。他們的收入是如春花似的繁多。直到菊花謝後,方才漸漸地冷落了下來。
你坐在茶座上,舒適地把身體堆放在藤椅裏,太陽光滿曬在身上,棉衣的背上,有些熱起來。前後左右,都有人在走動,在高談,在低語。壇上的牡丹花,一朵朵總有大碗粗細。說是賞花,其實,眼光也是東溜西溜的。有時,目無所矚,心無所思的,可以懶懶地待在那裏,整整地待個大半天。
一陣和風吹來,遍地白色的柳絮在團團地亂轉,漸轉成一個球形,被推到牆角。而漫天飛舞著的棉狀的小塊,常常撲到你麵上,強塞進你的鼻孔。
如果你在清晨來這裏,你將見到有幾堆的人,老少肥瘦俱齊,在大樹下空地上練習打太極拳。這運動常常邀引了患肺癆者去參加,而因此更促短了他們的壽命。而這時,這公園裏也便是肺癆病者們最活動的時候。瘦得骨立的中年人們,倚著杖,蹣跚地在走著,—說是呼吸新鮮空氣—走了幾步,往往咳得伸不起腰來,有時,喀的一聲,吐了一大塊濃痰在地上。為了這,你也許再不敢到這園來。然而,一到了下午,這園裏卻仍是擁擠著人。誰也不曾想到天天清晨所演的那悲劇。
園後的大柏樹林子,也夠受糟蹋的。茶煙和瓜子殼,熏得碧綠的柏樹葉子都有點兒顯出枯黃色來,那林子的壽命,大約也不會很長久。
和中山公園的熱鬧相陪襯的是隔不幾十步的太廟的冷落。不知為了什麼,去太廟的人到底少。隻有年輕的情人們,偶爾一對兩對的避人到此密談。也間有不喜追逐在熱鬧之後的人,在這清靜點兒的地方散步。這裏的柏樹林,因為被關閉了數百年之後,而新被開放之故,還很頑健似的,巢在樹上的“灰鶴”也還不曾搬家他去。
太廟所陳列的清代各帝的祭殿和寢宮,未見者將以為是如何的輝煌顯赫,如何的富麗堂皇,其實,卻不值一看。一色黃緞繡花的被褥衣墊,並沒有什麼足令人羨慕。每張供桌上所列的木雕的杯碗及燭盤等等,還不如豪富人家的祖先堂的講究。從前讀一明人筆記,說,到明孝陵參觀上供,見所供者不過冬瓜湯等等極淡薄賤價的菜。這裏在皇帝還在宮中時,祭供時,想也不過如此。是帝王和平民,不僅在墳墓裏同為枯骨,即所馨享的也不過如此如此而已。
你在第二天可以到北城去遊覽一趟,那一邊值得看的東西很不少。後門左近有國子監,鍾樓及鼓樓。鍾鼓樓每縣都有之,但這裏,卻顯得異常的宏偉。國子監,為從前最高的學府,那裏邊,藏有石鼓—但現在這著名的石鼓卻已南遷了。由後門向西走,有什刹海;相傳《紅樓夢》所描寫的大觀園就在什刹海附近。這海是平民的夏天的娛樂場。海北,有規模極大的冰窖一區。海的而積,全都是稻田和荷花蕩。(北平人的養荷花是一業,和種水稻一樣。)夏天,荷花盛開時,確很可觀。倚在會賢堂的樓欄上,望著驟雨打在荷蓋上,那噴人的荷香和沙沙的細碎的響聲,在別處是聞不到、聽不到的。如果在蘆席棚搭的茶座上聽著,雖顯得更親切些,卻往往棚頂漏水,而水點落在蘆席上,那聲音也怪難聽的,有喧賓奪主之感。最佳的是夏已過去,枯荷滿海,什刹海的鬧市已經收場,那時,如果再到會賢堂樓上,倚欄聽雨,便的確不含糊地有“留得殘荷聽雨聲”之妙。不過,北平秋天少雨,這境界頗不易逢。
什刹海的對麵,便是北海的後門。由這裏進北海,向東走,經過澄心齋、鬆坡圖書館、仿膳、五龍亭,一直到極樂世界,沒有一個地方不好。惟惜五龍亭等處,夏天人太鬧。極樂世界已破壞得不堪,沒有一尊佛像能保得不斷脰折臂的。而北海之饒有古趣者,也隻有這個地方。那個地方,遊人是最少進去的。如果由後麵向南走,你使可以走到北海董事會等處,那裏也是開放的,有茶座,卻極冷落。在五龍亭坐船,渡過海—冬天是坐了冰船滑過去—便是一個圓島,四麵皆水,以一橋和大門相通。
島的中央,高聳著白塔。依山勢的高下,隨意布置著假山、廟字、遊廊、小室,那曲折的工程很足供我們作半日遊。
如果,在晴天,倚在漪瀾堂前的白石欄杆上,靜觀著一泓平靜不波的湖水,受著太陽光,閃閃地反射著金光出來,湖麵上偶然泛著幾隻遊艇,飛過幾隻鷺鶯,驚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鴨,都足夠使你留戀個若幹時候。但冬天,那是最壞的時候了,這場麵上將辟為冰場,紅男綠女們在那裏奔走馳駛,叫鬧不堪。你如果已失去了少年的心,你如果愛清靜,愛獨遊,愛默想,這場麵上你最好是不必出現。
出了北海的前門,向西走,使是金鼇玉橋。這座白石的大橋,隔斷了中南海和北海。北海的白日,如畫的映在水麵上,而中南海的萬善殿的全景,也很清晰地可看到。中南海本亦為公園,今則又成了“禁地”。隻有東部的一個小地方,所謂萬善殿的,是開放著。這殿很小,遊人也極冷落,房室卻布置得很好。龍王堂的一長排,都是新塑的泥像,很庸俗可厭。但你要是一位細心的人,你便可在一個殿旁的小室裏,發現了倚在牆角無人顧問的兩尊木雕的菩薩像。那形態麵貌,無一處不美,確是遼金時代的遺物;然一尊則雙臂俱折,一尊則脰部隻剩了半邊。誰還注意到它們呢?報紙上卻在鼓吹著龍王堂的神像的塑得有精神,為明代的遺物。卻不知那是民國三四年間的新物!仍由中南海的後門走出,那斜對過便是北平圖書館,這綠琉璃瓦的新屋,建築費在一百四十萬以上,每年的購書費則不及此數之十二。舊書是並合了方家胡同京師圖書館及他處所藏的,新書則多以庚款購入。在中國可稱是最大的圖書館。館外的花園,鄰於北海者,亦以白色欄杆圍隔之;惟為廉價之水門汀所製成,非真正的白石也。
由北平圖書館再過金鼇玉橋,向東走,則為故宮博物院。由神武門入院,處處覺得寥寂如古廟,一點兒生氣都沒有。想來,在還是“帝王家”的時代,雖聚居了幾千宮女、太監們在內,而男曠女怨.也必是“戾氣”衝天的。所藏古物,重要者都已南遷,遊人們因之也寥落得多。
神武門的對門是景山。山上有五座亭,除當中最高的一亭外,多被破壞。東邊的山腳,是崇禎自殺處。春天草綠時,遠望景山,如鋪了一層綠色的繡氈,異常的清嫩可愛。你如果站在最高處,向南望去,宮城全部,俱可收在眼底。而東交民巷使館區的無線電台,東長安街的北京飯店,三條胡同的協和醫院都因怪不調和而被你所注意。而其餘的千家萬戶則全都隱藏在萬綠叢中,看不見一瓦片、一屋頂,仿佛全城便是一片綠色的海。不到這裏,你無論如何不會想象得到北平城內的樹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戶,哪一家天井不有些綠色呢。你如站在北麵望下時,則鍾鼓樓及後門也全都聳然可見。
三大殿和古物陳列所總得耗費你一天的工夫。從西華門或從東華門入,均可。古物陳列所因為古物運走得太多,現在隻開放武英殿,然仍有不少好東西。僅李公麟的《擊壤圖》便足夠消磨你半天。那人物,幾乎沒有一個沒精神的,姿態各不相同,卻不曾有一懈筆。
三大殿雖空無所有,卻宏偉異常。在殿廊上,下望白石的“丹墀”,不能不令你想到那過去的充滿了神秘氣象的“朝廷”和叔孫通定下的“朝儀”的如何能夠維持著常在的神秘的尊嚴性。你如果富於幻想,閉了眼,也許還可以如見那靜穆而緊張的隨班朝見的文武百官們的精靈的往來。這裏有很舒適的茶座。坐在這裏,望著一列一列的雕鏤著雲頭的白石欄杆和雕刻得極細致的陛道,是那麼樣的富於富麗而明朗的美。
你還得費一兩天的工夫去遊南城。出了前門,便是商業區和會館區。從前漢人是不許住在內城的,故這南城或外城,便成了很重要的繁盛區域。但現在是一天天地冷落了。卻還有幾個著名的名勝所在,足供你的流連、徘徊。西邊有陶然亭,東邊有夕照寺、拈花寺和萬柳堂。從前都是文士們雅集之地,如今也都敗壞不堪,成為工人們編麻索、織絲線之地。所謂萬柳也都不存一株。隻有陶然亭還齊整些。不過,你遊過了內城的北海、太廟、中山公園,到了這些地方,除了感到“野趣”之外,他便全無所得的了。你或將為漢人們抱屈;在二十幾年前,他們還都隻能局促於此一隅。而內城的一切名勝之地,他們是全被擯斥在外的。別看清人詩集裏所歌詠的是那麼美好,他們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呢!
而現在,被擯斥於內城諸名勝之外的,還不依然是幾十百萬人麼?
南城的娛樂場所,以天橋為中心。這個地方倒是平民的聚集之所;一切民間的玩意兒,一切廉價的舊貨物,這裏都有。
先農壇和天壇也是極宏偉的建築。天壇的工程尤為浩大而艱巨。全是圓形的;一層層的白石欄杆,白石階級,無數的參天的大柏樹,包圍著一座圓形的祭天的聖壇。壇殿的建築,是圓的,四圍的階級和欄杆也都是圓的。這和三大殿的方整,恰好成一最有趣地對照。在這裏,在大樹林下徘徊著,你也便將勾引起難堪的懷古的情緒的。
這些,都隻是遊覽的經曆。你如果要在北平多住些時候,你便要更深刻地領略到北平的生活了。那生活是舒適、緩慢、吟味、享受,卻絕對地不緊張。你見過一串的駱駝走過麼?安穩、和平,一步步地隨著一聲聲叮當叮當的大頸鈴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頓;那些大動物的眼裏,表現得是那麼和平而寬容、負重而忍辱的性情。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征。
和這些宏偉的建築,舒適的生話相對照的,你不要忘記掉,還有地下的黑暗的生活呢。你如果有一個機會,走進一所“雜合院”裏,你便可見到十幾家老少男女緊擠在一小院落裏住著的情形:孩子們在泥地上爬,婦女們是臉多菜色,終日含怒抱怨著,不時的,有咳嗽的聲音從屋裏透出。空氣是惡劣極了;你如不是此中人,你便將不能作半日留。這些“雜合院”便是勞工、車夫們的居宅。有人說,北平生活舒服,第一件是房屋寬敞,院落深沉,多得陽光和空氣。但那是中產以上的人物的話。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人口,是住著齷齪的“雜合院”裏的,你得明白。
更有甚的,在北城和南城的僻巷裏,聽說,有好些人家,其生活的艱苦較住“雜台院”者為尤甚,常有一家數口合穿一條褲或一衣的。他們在地下挖了一個洞。有一人穿了衣褲出外了,家中裸體的幾人便站在其中。洞裏鋪著稻草或破報紙,藉以取暖。這是什麼生活呢!
年年冬天,必定有許多無衣無食的人,凍死在道上。年年冬天,必定有好幾個施粥廠開辦起來。來就食的,都是些可怕的窘苦的人們。然也竟有因為無衣而不能到粥廠來就吃的!
“九淵之下,更有九淵。”北平的表麵,雖是冷落破敗下去,尚未減都市之繁華,而其裏麵,卻想不到是那樣的破爛、痛苦、黑暗。
終日徘徊於三海公園乃至天橋的,不是罪人是什麼!而你,遊覽的過客,你見了這,將有動於衷,而怏怏地逃脫出這古城呢,還是想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類的話呢?
雲 岡
雲岡石窟的莊嚴偉大是我們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須到了那個地方,流連徘徊了幾天,幾月,才能夠給你以一個大略的美麗的輪廓。你不能草草地浮光掠影地跑著走著地看。你得仔細地去欣賞。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遠地不會得到雲岡的真相。雲岡絕不會在你一次兩次的過訪之時,便會把整個的麵目對你顯示出來的。每一個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個頭部,每一個姿態,甚至每一條衣襞,每一部的火輪或圖飾,都值得你仔細地流連觀賞,仔細遠觀近察,仔細地分析研究。七十丈、六十丈的大佛,固然給你以宏偉的感覺,即小至一呎兩呎,兩吋三吋的人物,也並不給你以邈小不足觀的缺憾。全部分的結構,固然可稱是最大的一個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氣氛而研究之,也是以得著溫膩柔和、慈祥秀麗之感。他們各有一個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極繁賾富麗,分之亦能自成一個局麵。
假若你能夠了解,讚美希臘的雕刻,欣賞雅典處女廟的“浮雕”,假若你會在Venus de Melo像下,流連徘徊,不忍即去,看兩次、三次、數十次而還不知滿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夠在雲岡徘徊個十天八天、一月二月的。
見到了雲岡,你就覺得對於下華嚴寺的那些美麗的塑像的讚歎,是少見多怪。到過雲岡,再去看那些塑像,便會有些不足之感—雖然並不會以他們為變得醜陋。
說來不信,雲岡是離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遺物呢;有一部分還完好如新,雖然有一部分已被風和水所侵蝕而失去原形,還有一部分是被斫下去盜賣了。
那未被自然力或奸人們所破壞的完整部分,還夠得你讚歎欣賞的,且仍還使你有應接不暇之慨。入了一個佛洞,你便有如走入寶山,如走到山陰,珍異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哪件好,先看哪一方麵好。
曾走入一個大些的佛洞,剛在那裏仔細地看大佛的坐姿和麵相,忽然有一個聲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剛剛回過頭去,又有一個聲音在叫道:
“那門柱上的金剛(?),有五個頭的如何地顯得力和威!還有那無名的鳥,軀體是這樣地顯得有勁!”
“快看,這邊的小佛是那麼恬美,座前的一匹馬,沒有頭的,一雙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態是不曾在任何畫上和雕刻上見到呢。”
“啊,啊,一個奇跡,那高高的壁上的一個女像,手執了水瓶的,還不活像是阿述利亞風的浮雕麼?那扁圓的臉部簡直是阿述帝國的浮雕的重現。”
這樣地此讚彼歎,我怎樣能應付得來呢!趙君執著攝影機更是忙碌不堪。
但貪婪的眼和貪婪的心是一點兒不知倦的;看了一處還要再看一處,看了一次,還要再看一次。
雲岡石窟的開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興安二年)。那時,對於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張滅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誅。僧侶們又紛紛地在北朝主者的保護下活動著。這一年有高僧曇曜,來到這武周山的地方,開始掘洞雕像。曇曜所開的窟洞,隻有五所。後來成了風氣,便陸續地擴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細致。
《魏書·釋老誌》雲:“太安初,有師子國胡沙門邪奢遺多、浮慥難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師,皆雲備曆西域諸國。見佛影跡及肉髻,外國諸王相承,鹹遣工匠摹寫其容,莫能及難提所造者。去十餘步,視之炳然,轉近轉微。又沙勒湖沙門赴京師致佛缽及畫像跡。初曇曜以複佛法之明年(興安二年,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後奉以師禮。曇曜白帝,於京城西武州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飾奇偉,冠於一世。”
又雲:“皇興中,又構三級石佛圖,榱棟楣楹,上下重結,大小皆石。高十丈,鎮固巧密,為京華壯觀。”(均見卷一百十四)
又《續高僧傳》雲:“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樂寺沙門解曇曜傳:釋曇曜,未詳何許人也。少出家,攝行堅貞,風鑒閑約。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統,綏輯僧眾,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樂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裏,武州山穀,北麵石崖,就而鐫之,建立佛寺,名曰靈岩。龕之大者,舉高二十餘丈,可受三千許人。麵別鐫像,窮諸巧麗,龕別異狀,駭動人神。櫛比相連,三十餘裏。東頭僧寺恒供千人。碑碣見存,未卒陳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謙之,拜為天師,珍敬老氏,虔劉釋種,焚毀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癘疾,方始開始。帝既心悔,誅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雲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訪經典。毀法七載,三寶還興。曜慨前陵廢,欣今重複(以和平三年壬寅)。故於北台石窟,集諸德僧,對天竺沙門譯付法藏傳,並淨土經,流通後賢,意存無絕。”(卷一)
然這二書之所述,已可見開窟雕像的經過情形,不必更引他書。惟《續高僧傳》所雲:“櫛比相連,三十餘裏。”未免鄰於誇大。武州山根本便沒有綿延到三十餘裏之長。至多不過五六裏長。還是《魏書·釋老誌》所述“開窟五所”的話,最可靠,但曇曜開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聖地。在元魏遷都之前,《魏書》屢紀皇帝臨幸武州山石窟寺之事。
《魏書·顯祖記》:“皇興元年八月丁酉,行幸武州山石窟寺。”(467年)以後又有七八次。
又《魏書·高祖記》:“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州山石窟寺。”
以後又有三次。
但也不僅皇家在那裏開窟雕像;民間富人們和外國使者們也湊熱鬧地在那裏你開一窟,我雕一像地相競爭。就連日所得的碑刻看來,西頭的好幾個洞,都是民間集資雕成的。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風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後,武州山便成了極熱鬧的大佛場。
《水經注》“灅水”條下注雲:
“其水又東北流注武州川水,武州川水又東南流。水側有石祗洹舍,並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東轉徑靈岩,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川水又東南流出山。《魏土地記》曰:平城西三十裏,武州塞口者也。”
案《水經注》撰於後魏太和,去寺之建,不過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謂:“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絕不是瞎讚。
《大清一統誌》引《山西通誌》:“石窟十寺,在大同府治西三十裏,元魏建,始神瑞,終正光,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靈光,三鎮國,四護國,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華嚴,九天宮,十兜率。內有元載所修石佛十二龕。”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築。所謂元載雲雲,到底指的是元代呢,還指的是唐時宰相元載?或為元魏二字之誤吧?雲岡石刻的作風,完全是元魏的,並沒有後代的作品摻雜在內。則所謂元載一定是元魏之誤。十寺雲雲,也不會是虛無之談。正可和《水經注》的山堂煙寺相望的話相證。今日所見,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州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開辟的;則“十寺”的存在,無可懷疑。今所存者,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處,和山頂相通的,另有一個古寺的遺構。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進去。又雲岡別墅之東,破壞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顯的架梁支柱的遺跡。此窟結構最為宏偉。難道便是《魏書·釋老誌》所稱“皇興中,又構三級石佛圖”的故址所在麼?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見有極精美的兩個石柱聳立在洞前。
經我們三日(十一日到十三日)的奔走周覽,全部武州山石窟的形勢,大略可知。武州山因其山脈的自然起訖,天然地分為三個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麵。中有山澗將他們隔絕開。如站在武州河的對岸望過去,那脈絡的起訖是極為分明的。今人所遊者大抵隻為中部;西部也間有遊者,東部則問津者最少。所謂東部,指的是,自雲岡別墅以東的全部。東部包括的地域最廣,惜破壞最甚,沿窟也較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雲岡別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宮為止。碧霞宮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華所在。西部雖也被古董販者糟蹋得不堪,卻仍有極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們十一日下午一時二十分由大同車站動身,坐的仍是載重汽車。沿途道路,因為被水衝壞得太多,剛剛修好,仍多崎嶇不平處。高坐在車上,被顫簸得頭暈心跳。有時,猛然一跳,連坐椅都跳了起來。雙手緊握著車上的鐵條或邊欄,不敢放鬆一下。弄得雙臂酸痛不堪。沿武州河而行,中途憩觀音堂。堂前有三龍壁,也是明代物。駐紮在堂內的一位營長,指點給我們看道:“對山最高處便是馬武塞,中有水井,相傳是漢時馬武做強盜時所占據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遊。”
三十華裏的路,足足走了一個半鍾頭。渡過武州河兩次,因汽車道是就河邊而造的。第一次渡過河後,頡剛便叫道:
“雲岡看見了!那山邊有許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興奮。但我隻顧著堅握鐵條,不遑探身外望,什麼也沒有見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見佛字峪了,過了石窟寒泉了。”頡剛繼續地指點道,他在三個月之前剛來過一次。
啊,啊,現在我也看見了,雲岡全景展布我們之前。幾個大佛的頭和肩也可遠遠地見到。我的心是怦怦地急跳著。想望了許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藝術的寶窟,現在是要與它相見了!
三時到雲岡。車停於石窟寺東鄰的雲岡別墅。這別墅是騎兵司令趙承綬氏建的。這時,他正在那裏避暑。因為我們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讓給我們住幾天。這裏,一切的新式設備俱全—除了電燈外。
這一天隻是草草地一遊。隻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別的地方都沒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層高樓,才和這寺內的一尊大佛的頭部相對。四周都是黃的、紅的、藍的彩色,都是細致的小佛像及佛飾。有點兒過於絢麗失真。這都是後人用泥彩修補的,修得很不好,特別是頭部,沒有一點兒是仿得像原形的。看來總覺得又稚又弱又猥瑣,毫沒有原刻的高華生動的氣勢。這洞內幾乎全部是彩畫過的,有的原來未毀壞的,其真容也被掩卻。想來裝修不止一次。最後的一次是光緒十七年興和王氏所修的。他“購買民院地點,裝彩五佛洞,並修飾東西兩樓,金裝大佛金身”,不能不說與雲岡有功,特別是購買民地,保存佛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裝修彩繪而大失原形。反是幾個未被“裝彩”過的小洞,還保全著高華古樸的態度。
遊五佛洞時,有巡警跟隨著。這個區域是屬於他們管轄的;大佛寺的幾個窟,便是屬於寺僧管轄的。五佛洞西的幾個窟,有居民,可負保管之責。再西的無人居的地方,便真索性用泥土封了洞口,在洞外寫道:“內有手榴彈,遊者小心!”(?)一類的話。其實沒有,被封閉的無人看管的若幹洞,也盡有好東西在那裏。據巡長說,他們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現已屬於古物保管會管轄,故比較地不像從前那樣容易被毀壞。
五佛洞西,有幾尊大佛的頭部,遠遠地可望見。很想立刻便去一遊。但暮色漸漸地籠罩上來,像在這古代寶窟之前,掛上了一層紗簾。我們隻好打斷了遊興,回到雲岡別墅。
武州山下,靠近西部,為雲岡堡,一名下堡,堡門上有迎熏、懷遠二額,為萬曆十四年所立。雲岡山上還有一座土城屹立於上,那便是雲岡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為重鎮,此二堡皆為邊防兵的駐所。
晚餐後,在別墅的小亭上閑談。東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兩個立柱還朦朦朧朧地可見到。忽聽得山下人家有擊築奏箏及吹笛的聲音;樂聲嗚嗚托托的,時斷時續。我和頡剛及巨淵尋聲而往。聽說是娶親。正在一個古洞的前麵,庭際搭了一個小棚,有三個音樂家吹打。賀客不少。新娘盤膝地坐在炕上。
在這古窟寶洞之前,在這天黑星稀的時候,在當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刻的大佛,便是經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聽得了這一聲聲的嗚嗚托托的樂調,這情懷是怎樣可以分析呢?淒婉?眷戀?舒暢?憂鬱?沉悶?啊,這飄蕩著的輕紗似的無端的薄愁呀!啊,在羅馬鬥獸場見到黑衫黨聚會,在埃及的金字塔下聽到土人們作樂,在雅典處女廟的古址上見旅客們乘汽車而過,是矛盾?是調和?這永古不能分析的輕紗似的薄愁的情懷!
歸來即睡。入睡了許久,中夜醒來,還聽見那梆子的托托和笛聲的嗚嗚。他們是徹夜地奏樂。
十二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著朝暾,獨自向東部去周覽各窟。沿著大道(這是騾車的道)向東直走,走過石窟寒泉,走過一道山澗,走過佛字峪。愈向東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簡直無可稱道。山澗邊,半山上有幾個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些窟裏是一無所有。直走到盡頭處,然後再回頭向西來,一窟一窟地細看。
最東的可稱道的一窟,當從“左雲交界處”的一個碑記的東邊算起。這一窟並不大。僅存一坐佛,麵西,一手上舉,姿態尚好,但麵部極模糊,蓋為風霜雨露所侵剝的結果。
窟的前壁,向內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這個所在,非風勢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無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猶在。大約是古董販子的竊盜的成績。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澗,地勢較低,即“左雲交界處”。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隨處可見。一窟內有較大的立佛二,但極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滿中,一破棺埋在那裏,屍身的破藍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題詩,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題刻不少。但半皆字跡剝落,不堪卒讀。在明代,此處或有一大廟,為入雲岡的頭門,故題壁皆萃集於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連,皆被泥土堵塞,想其中必有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鄰,也已被堵塞,但從洞外罅隙處,可見其中彩色黝紅,極為古豔,一望而知,是元魏時代所特有的鮮紅色及綠色,經過了一千五百餘年的風塵所侵所曝的結果,絕不是後代的新的彩飾所能冒充得來的。徒在門外徘徊,不能入內。這裏便是所謂“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地流出,流量極微。窟上有“雲深處”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約也是明人的手筆。
西邊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約八尺。一佛東向陽花,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為泥土所修補的,形態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盤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頭部或連身部俱被盜去。
再西為碧霞洞(並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題),窟門有六,規模不小。窟內一物無存,多斧鑿痕,當然也是被盜的結果。自此以西,便沒有石刻可見。頗疑自“左雲交界處”自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個大窟的中心的一組的石洞。在明代,大約這裏是士人們來往最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廟,可供士大夫往來住宿的。然今則成為雲岡最寥落、最殘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一個局麵的結構。那結構的規模的宏偉,在雲岡諸窟中,當為第一。數十丈的山壁上,鑿有三層的佛像,每層的中間,皆有石孔,當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這裏,在從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層以上的大梵刹。頡剛說:“這裏便是劉孝標的譯經台。”正中是一個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雖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識,那希臘風的人形雕刻的格局卻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兩旁,各有一窟,規模也殊不小。和這東西二窟相連的,更有數不清的小窟小龕。惜高處無法攀緣而上,隻能周覽最下層的一部分。
一進了正中的那個大窟,黴土之氣便觸鼻而來;還夾著不少鴿糞的特有臭味。脫落的鴿翎,滿地都是。有什麼動物,咕咕咕地在低鳴著。拍拍地一撲著翼,成群地飛了出來,那都是野鴿。地上很潮濕,積滿了古塵、泥屑和石屑。陰陰的,溫度很低冷,如入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頭來,卻見的是耀眼的偉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總有六十多尺高,是坐像。旁有兩尊菩薩的大像,侍立著。諸像腰部以下皆剝落不堪,連形態都不存。但上半身卻仍是完好如新。那頭部美妙莊嚴,讚之不盡。反較大佛寺、五佛洞諸大佛之曾經修補者為更真樸可愛。這是東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像外,這大窟中是空無所有,後壁及東西壁皆被風勢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連半點兒模糊的雕像的形狀都看不到。壁上濕漉漉,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濕的細塵。窟口的向內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唯一條條的極整齊的斧鑿痕還很清顯地在那裏,一定是近十餘年來人工破壞的遺跡。
東邊的一窟,其中也被破壞得無一物存在。地上堆積了不少的由壁上脫落下來的石塊,被古塵沾滿,和泥土成了同色。大約不是近數十年來之所為的。
西邊的一窟,雖也破敗不堪,卻還有些浮雕可見到。副窟小龕裏,遺物還不少。這西窟的東壁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規模可見。窟頂上刻有“飛天”不少。那半裸體的在空中飛舞著的姿態,是除了希臘浮雕外,他處少見的,肉體的豐滿柔和,手足腰肢的曲線的圓融生動,都不是東方諸國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頭,站在那裏,好久沒有移開。有時,換了一個方向去看。但無論在哪個方向看去,那美妙、圓融的姿態總是令人滿意、讚賞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個相連的副窟。我們可稱它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盤膝而坐。這個布置,在諸窟中不多見。東壁的浮雕皆比較地完整。後壁及西壁則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這以大佛窟為中心的一組洞窟恢複起來,其宏偉有過於其西鄰的大佛寺的。可惜過於殘破,要恢複也不可能。我疑心《魏書·釋老誌》上所說,皇興中構的三級石佛圖,其遺址便在此處。此地曾經住過人,近代建的窯式的穹形洞尚存數所。
由此向西,不多數步,便是一道山澗,或小山峽,隔開了雲岡別墅和這大佛窟的相連。
從雲岡別墅開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為五個部分來說。
我依舊是獨自一個人由雲岡別墅繼續向西走;他們都已出發到西頭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雲岡別墅。別墅的原址是否為一大洞窟,抑係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查考。但別墅之後,今尚有好幾個石窟,窟內有一佛的,有二佛對坐的,俱被風霜侵蝕得不成形體。小雕像也幾於無存。但在那些洞佛中,還堆著不少燒泥的屋瓦和簷飾。顯然的這別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廟,或竟是連合在大佛寺中的一個東偏院。惜不及詳問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絕不能獨立成為一組,也當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東邊的幾個副窟。但為方便計,姑算它作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內的兩個大窟。這二窟的前麵,各有一樓,高各三層,第三層上有遊廊可相通達。三樓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層,仿佛另有梯極可通,卻尋不到。前麵已經說過,大約是較此樓更古的一個建築物。
第一窟通稱為大佛殿;殿前在鹹豐辛酉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滿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緒二年的滿文碑。又有明萬曆間吳氏的一個刻石。無更古者。
入殿後,冷氣颼颼由窟中出。和尚手執一把香燃點起來,為照看雕像之用。樓下一層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麼,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約六十尺,身上都裝了金。四壁浮雕,都被塗飾上新的彩色。且凡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處,皆一一以彩泥為之補塑。怪不調和的。第二層樓上,光線較好,壁上也多半都有是彩泥的佛像。站在這樓,正對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層樓上,方才和大佛的頭部相對。大佛究竟還完好,故雖裝了金,還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麵姿。
第二窟欲稱如來殿。窟中也極黑暗,結構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個方形立柱,每一麵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著,柱上雕得極細。但有一佛,已毀,為彩泥所補塑。北壁為泉水所侵害,僅模糊可辨人形。東西壁尚完好,修補較少,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樓,有一木橋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層。這一層雕刻的是四尊坐佛,四邊浮雕極多,皆是侍像及花飾,有極美者。這立方柱當是雲岡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個。
第三部分包括所謂“彌勒殿”及佛籟洞的二窟;這二窟介於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間,幾成了甌脫之地,無人經管。彌勒殿前有額曰:“西來第一山”,為順治四年馬國柱所題。那結構又自不同。正壁有二佛對坐著,像在談經。其上層則為三尊佛像。其東西二壁各有八佛龕;每龕的幃飾,各有不同;都極生動可愛。有的是圓幃半懸,有的是繡帶輕飄,無不柔軟圓和,一點兒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沒有。頂壁的“飛天”及蓮花最為完整。六朵蓮花,以雕柱隔為六部。每一朵蓮花,四周皆繞以正在飛行的半裸體的“飛天”,隔柱上也都雕刻著“飛天”。總有四十位飛天,那姿態卻沒有一個相同的;處處都是美,都是最圓融的曲線。那設計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覯的。更好的是這窟中的雕像,全為原形,未經後人塗飾。
佛籟洞在其西,破壞已甚。觀其結構的形勢,當和彌勒殿完全相同。唯無後殿,規模較小。正中的一佛,為後人用彩泥補塑的。原來,照其佛龕的布置及大小,當也是二佛對坐談經的姿態。
此殿前麵,本來有樓,已塌毀。窟門在左右,一邊有五頭佛,一邊有三頭佛,都顯出有威力和嚴肅的樣子,似是把守門口的神道們,同時用來做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跡甚多,惜剝落殆甚,極為模糊。以上二窟,似也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稱的五佛洞;不知為什麼這五佛洞保護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遊人入內,必有一警士隨之而入。其實,這一部分被裝修塗改最厲害,遠不及彌勒殿和如來殿的天然秀麗。
說是五佛洞,其實卻有六個大窟。最東的一窟,分隔為三進。結構甚類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餘尺,尚完好。後壁低而潮濕,雕像毀敗已甚。前窟的許多浮雕都被塗飾得不成形態。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為第二窟,結構略同前窟,大佛已毀去。到處都是新修新飾的色彩。唯高處的飛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為第三窟,內部較小,結構同如來殿,中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著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飾者,原有浮雕皆被彩泥填平,幾乎是整個重畫過。
再西為第四窟,較大,有兩進,外進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極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進則完全被塗飾改造過。疑其結構本同彌勒殿,正中的佛龕,原分上下二層,上層為三佛,下層為二坐佛。但今則上下二龕都僅坐著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寬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顯得大而無當。再西有第五窟,結構同大佛殿。大佛高約五十尺,盤膝而坐。四壁多為新修飾的彩色泥像。
又西為第六窟。此窟內部已全毀,空無所有,故後人修補,亦不及之。僅窟門的內部,浮雕尚完好。西邊即為一道泥牆,和寺外相隔絕。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龕頗多,有幾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態的秀美,麵姿的清俊,是諸窟內所罕見的。惜頭部失去地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繞過五佛洞的外牆,才是中間的第五部分。這一部分的雕像,我認為最美好,最崇高;卻沒有加以保護,任其曝露於天空,任其夷為民居,任其給農民們作為存放稻草及農具之處所,其尚得保存到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僥幸之至。到這幾個佛教窟去,我們都得叩了農民們的大門進去。有時,主人不在家,便要費了大事。有一次,遇到一個病人,躺在床上起不來,沒法開門,隻好不進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尺以上,遠遠地便可望見其肩部及頭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見到。洞門卻被泥牆所堵塞,沒法進去。此窟東邊,有二小窟;最東一窟有二坐佛,對坐談經,卻敗壞已甚。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隱隱約約地看見其中的彩色古豔的許多浮雕,心怦怦動,極力要設法進去一看而不可能。窟外數十丈的高壁上滿雕著小佛像,不知其幾千幾百。功力之偉大,歎為觀止矣!
向西為第二大窟。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後,保存得甚好。正中為一座大佛,高亦在六十尺左右。兩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頂上,其“寶蓋”卻是雕成像戲院包廂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為立像,高約七十尺,禮貌莊嚴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卻刻了無數的小佛像,像雖小而姿態卻無粗率草陋者。兩旁有四立佛。東壁的二立佛間,諸雕像都極雋好。特別是一個披袈裟而手執水瓶的一像,麵貌極似阿述利亞人,袈裟上的紅色,至今尚新豔無比。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門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題雲:“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嚐□□以資征福。穀渾□方妙□”每行約十字,共約二十餘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極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國。這在魏的曆史上是極重要的一個發現。茹茹國竟到雲岡來雕像求福,這可見此地在不久時候,便已成了東亞的一個聖地了。
再西為第四大窟。破壞最甚。一大佛盤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龕,尚有一兩壁的浮雕還完好。因為此處光線較好,故遊人們都在此大佛之下攝影。據說,此像最高,從頂至踵,有七十尺以上。
再西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約六十尺。東西壁各有一立佛。西壁的一佛已被毀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龕了;在那些小龕小像裏,卻不時地可發現極美麗的雕刻。各像坐的姿態,最為不同,有盤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於他膝上,而一手支頤而坐者。處處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陣列所。惜頭部被竊者甚多,甚至有連整個小龕都被鑿下的。
到了碧霞宮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宮為嘉慶十年所修,兩壁有壁畫,是水墨的,畫得很生動。
頗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連續的五個大窟,便是曇曜最初所開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曜時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後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許是當地官民及外國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時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個大窟,其經營必定是很費工夫的。無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個小龕,或開辟一小窟,以求消災獲福。
西部是從碧霞宮以西直到武州山的盡西頭處。山勢漸漸地向西平衍下去,最西處,恰為武州河的一曲所擁抱著。
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個洞窟,規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見龕小,且也愈見其零落,正和東部的東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設為曇曜最初所選擇而開辟的五窟,是很在可能的。那地位恰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餘窟,被古董販子斫去佛頭不少。幾個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內有手榴彈”來嚇唬你。那些佛像,有原來的彩色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勢,雋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連四個洞,俱被堵塞,而標曰“內有手榴彈”。西部從罅中望進去,那頂壁的色彩是那樣的古豔可喜!
西鄰為一大窟,土人說,內為一石塔。由外望之,頂壁的色彩也極雋美。再西有一佛龕,佛像已被風雨所侵剝,而龕上的懸幃卻是細膩輕軟若可以手攬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龕則大都破敗模糊,無足多述。
這樣地匆匆地巡覽了一遍,已經是過了一整天,連吃午飯的時間都忘記了。
把雲岡諸石窟的大勢綜覽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為中心,則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東部的大佛圖的遺址,都是極宏大的另成段落後的一部分。
高到五十尺至七十尺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計東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現存二尊(或當有三尊,一尊已毀。)連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隻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誌》所謂的十二龕及一說的所謂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這一夜終夜地憧憬於被堵塞的那幾個大窟的內容。恰好,第二天,趙司令來到了別墅。我們和他商議打開洞門的事。他說:“那很容易,吩咐他們打開就是了。”不料和看守的巡長一商量,卻有許多的麻煩。非會同大同縣的代表,古物保管會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長、村副眼同打開,眼同封上不可。說了許久,巡長方允召集了村長、村副去打開洞門。先打東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們取了長梯,隻折去最高的牆頭的一段。高高地站在梯頭向下望,實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這洞內是一座石塔,塔的背後有佛像。因為忙亂了半天,還隻開了一個洞,便隻好放棄了打開西部各洞的計劃,一半也因為打開了,負責任太大。
十三日的下午,一吃過飯,便到武州山的山頂上去閑逛。從雲岡別墅的東首山路走上去,不一會兒便到了“雲岡東岡龍王廟鬥母宮”,其中空無人居。過此,走入山頂的大平原。這平原約有數十頃大小,上有和尚的墳塔三座,一為萬曆時的,一為康熙時的,其一的銘誌看不清了。有農人在那裏種麥種菜。我們又向西走,進入雲岡堡的上堡,堡裏連一間破屋都沒有,都夷為菜圃麥田,有一人裸了全身在耙地。望見遠山上峰火台好幾座綿延不斷,前後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閣,那也是一個小廟,空無人居。由此廟向下走,下了山頭,便是武州河邊。“斷岸千尺,江流有聲”,正足以形容這個地方的景色。
下午四時,動身回大同,仍坐的載重汽車。大雨點已經開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過十多分鍾的雨,不料沿途從山上奔流下來的雨水卻成了滔滔的洪流,衝壞了好幾處的大道,汽車勉強地冒險而過。
到了一個橋邊,山洪都從橋麵上衝下去,激水奔騰,氣勢極盛,成了一道濁流的大瀑布,轟轟隆隆之聲,震撼得人心跳。被阻在那裏,二十多分鍾,這道瀑布方才勢緩聲低,汽車才得駛過。
沒有經過這種情形的,簡直想不到所謂“山洪暴發”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過了觀音堂,汽車本來是在幹的河床上走的;這次卻要在急水中走著了。
昭君墓
早晨剛給你一信,現在又要給你寫信了。
上午九時半早餐後,出發遊昭君墓。墓在綏遠城南二十裏。希白、雷小姐他們都騎馬去。我因為沒有騎過馬,隻好坐轎車。車很幹淨,三麵皆為黑色的紗窗。但道路崎嶇不平,車軸又無彈簧,身體顛簸得厲害。雙手緊握著車窗或車門,不敢一刻疏忽。一疏忽,不是頭被撞痛,便是手臂或腿部嘭的一聲,被撞在車門上。有時,猛烈一撞,心膽俱裂,百骸若散。好在車輪很高,相距亦闊,還不至演出覆車的危險。有馬隊四人,帶了手提機關槍,來保護我們;因為前日城內出過搶案。騾夫走得很慢,騎馬的人不時地休息下來等著我們。十時三刻,才到小黑河。水不深,還不到尺。十一時一刻,到民豐渠。濁流湍急,不測深淺,渡河時,人人皆惴惴危懼。一個從者的馬匹倒了下去,騎者渾身俱濕。幸渠身不大寬,河水也至多隻有兩尺多深。大家都不曾再出危險。騾車也安穩地渡過。據說,春時,汽車可達。此時水深,除馬及騾車外,無法渡過。十一時三刻到昭君墓。墓甚高,據說有二十丈,周圍數十廟。土色特黑,草色青翠,多半是香蒿,高及人腰,香味極烈。墓前列碑七八座,最古者為道光十一年長白升演所書之“漢明妃塚”及他的碑陰的題詩。次有道光十三年長白、珠瀾的碑。次有戊申年耆英的碑。此外皆民國時代的新碑。民國十二年立的馬福祥的墓碑雲:《遼史·地理誌》:“豐州下則曰青塚,即王昭君墓。據此則昭君墓之在豐州,已無疑義。又考清初張文端《使俄行程錄》雲:歸化城南直書有青塚,塚前石虎雙列,白石獅子僅存其一,光瑩精工,必中國所製,以賜明妃者也。又有綠琉璃瓦礫狼藉,似享殿遺址。”民國十九年馮曦的一碑,最為重要。
“歲庚午,清明後十日,海礎李公召集軍政各長議定植樹塚右。始掘士獲梵文經卷,隨風湮滅。既而石虎、木柱現,而零星璃瓦,碧苔疊篆,猶不可更仆數。知古人於塚有實右大招提在。”
馮氏所推測的大致很對,張氏所雲,享殿遺址,必是大招提的遺址無疑。“中國所製,以賜明妃者也”語尤無根。惟清初已破敗至此,則此遺址至晚必為遼金時代的遺物。惜未獲碑文,無從斷定。但此塚孤聳於平原上,勢頗險竣,如果不是古代一個瞭望台,則也許是一個古墓。至於是否昭君之墓,則不可知了。他日也許能夠發掘一次以定之。此望台或古墓的時代當較右有的廟宇為古。石虎一隻,今尚倒在田壟間,極粗樸,似非名貴之物。昭君墓,包頭附近尚有一座(聞西陲更有一座)。依常理推之,漢時綏歸,尚為中土,明妃絕不會葬在這個地方的。但青塚之說,唐人的《王昭君變文》裏已提及之,有“青塚寂遼,多經歲月”的話。元人馬致遠有“沉黑水明妃青塚恨,破幽夢孤雁漢宮秋”一劇,黑水青塚,皆見於此。塚南的大黑河殆即所謂黑水(《元曲選》說白中,指黑水為黑龍江,萬無是理),其後明人的《和戎記》《青塚記》諸傳奇也都坐實青塚之說。究竟有此富於詩意的古址,留人憑吊,也殊不惡。休息了一會兒,即登塚上。僅有小路,沿山邊而上,寬僅容足,一邊即為壁立數丈的空際。“一失足成千古恨”,走時,很小心。半山有極小的大仙祠一所。據說,中為一洞,甚深。從前遊人們常從大仙借碗汲水喝,今已不能借到了,聞之,為之一笑。塚上白土披離,似為雨衝刷的結果。僅有此方丈之地不生草,四邊仍為黑土及綠草。南望,即大黑河,今已枯淺。北望大青山脈,綿延不斷,為歸綏的天然屏障。西北方即歸綏的新舊城所在。太陽光很猛烈。徘徊了一會兒,方下山。在碑陰喝水,吃輕便的午飯。我先坐騾車走。騾夫說,青塚一日有三變,一變似饅頭,再變為蓋碗。第三變則他已忘記了。騾夫為一老頭兒,他說,現年五十六歲,十餘歲時已業此,至今已四十餘年了。他慨歎地道:“前清的生意好做,民國時是遠不如前了。洋車搶了不少生意去。”他似對一切新事物都抱不憤。有自行車經過,騾為所驚。他便咒詛不已。他又說:“這車已經三天不開張了。”我問他:“是你自己的車麼?”他說:“不,我替人趕的;買賣實在不好做,每月薪水二元,吃東家的,有時,客人們賜個一毛五分的。東家一天得費五毛錢養車。淨賠。賣了也沒人要。從前有七八百輛,如今隻存二百九十多輛了。”他臉上滿是煙容。我問他:“你吃煙麼?”他點點頭。“一個月兩塊錢的工錢,如何夠吃煙?”他道:“對付著來。”
騾車在入城的道上,因騾驚,踢翻了一個水果擔子。他道:“不要緊,我賠,我賠。”結果賠了一毛錢。他似毫不容心的,還是笑著。水果販子還要不依。我阻止了他。騾夫卻始從容而迂緩,若不動心的。等到回到公醫院,我給了三毛錢的賞錢。
“是給我的麼?”他有點兒驚詫。
“給你做賞錢。”
他現了笑容,謝了又謝,顯出感激的樣子。
這可愛的人呀!世事在他看來,是怎樣簡樸而無容思慮。
回望昭君墓,僅見如三角台形似的一堆綠色土阜。同行的王副官說,這青塚,冬天草枯時,也並不顯出土色,遠望仍是青的。
這一天實在是太辛苦了。為了這麼一個土阜或古墓,實在不值得寫這封信。但又不能不對你訴苦。雙腿為了支配的不得當,或盤膝,或伸直,直被顛簸得走路都抬不起來,軟軟的好像大病方愈。
最後,還有一件事要說。到昭君墓去的途中,見有不少德政碑。又有禧神廟一所,在路右,已破爛不堪,為乞丐們所占據。然在門外望之,神像雖已不存,而兩壁的壁畫頗佳,皆清代衣冠,作迎親送親的喜祥之進行隊,是壁畫中所僅見者。
長安行
住的地方,恰好在開“陝西省先進生產者代表會議”,碰到了不少位在各個生產戰線上的先進工作者的代表們,各個紅光滿麵,喜氣洋洋,看得出是蘊蓄著無限的信心與決心,蘊蓄著無窮的克服任何困難的力量。社會主義的工業建設是一日千裏地在進展著,眼看見的將是一個嶄新的大西安城,一個空前的宏大的工業城市。灰色的破落的西安,將一去不複返。我想,明年今天再來時,將很難認識現在的街道形式了。許多久住在這個古城裏的朋友們和我一同出城一趟,便說:“變得多了。已經連道路也認不出來了。前幾個月來時,哪裏有那麼多的建築物!新房子叫人連方向也辨不清了。”的確,這是最年輕的工業城市,就建築在一座中國最古老的文化城市的基礎上。
說起長安,誰不聯想到秦皇、漢武來,誰不聯想起漢唐盛世來,誰不聯想到司馬相如和司馬遷就在這裏寫出他們的不朽的大作品來,誰不聯想到李白、杜甫、王維、韓愈、白居易、杜牧來,他們的許多偉大的詩篇就在這裏吟成的。站在少陵原上的杜公祠遠眺樊川,一水如帶,繞著以濃綠淺綠的麥苗和紅馥馥的正大放著的杏花,組成絕大的一幅錦繡的高高低低的大原野,那裏就是韋曲、杜曲的所在,也就是一個大學的新址的所在。杜甫的家宅還有痕跡可找到麼?每一寸土,每一個清池的遺跡,都可以有它們詩般地美麗的故事給人傳誦。相隔不太遠的地方,就是藍田縣,就是輞川,也就是有名的詩人兼畫家的王維所留戀久住的地方,就是有名的《輞川圖》,和裴迪聯吟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地方。從少陵原再過去,就是興教寺的所在了。那是三藏法師玄奘的埋骨之地,一座高塔建築在他的墓地上,旁有二塔,較小,那是他的大弟子圓測和窺基的墓塔;關於窺基曾流傳過很美麗而淒惻的一段故事。這個地方的風景很好,遠望終南山白雲封繞,唐代的詩人們曾經產生出許多詩的想象來。
站在長安城的中心—鍾樓的最高層上,向北看是大塚累累的高原。劉邦、呂雉的墳,以及他們的子孫的墳都在那裏,曉霧初消的時候,構成了一幅像烽火台密布似的滄荒的奇景。向南向東望,是煙囪林立,撲撲突突地盡往天空上吐煙,仿佛蘊蓄著無限的熱與力;就在那兒,十分重要的仰韶文化(新石器時代)遺址是相當完整地被保存著。再向東望,隱隱約約地可指出驪山的影子來;秦始皇帝就埋身其下。華清池依舊是最好的溫泉之一。七日七夕,唐明皇和楊貴妃站在那裏私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長生殿也就在那裏。向南望,雙塔屹立,尖細若春筍的是小雁塔,壯崛而穩坐在那裏似的是大雁塔。終南山在依稀仿佛之間。新建築的密密層層的一幢幢的高樓大廈,密布在那裏。向西望,那就是周文王、武王的奠立帝國的根據地,豐京和鎬京遺址所在地。靈台和靈囿的殘跡還可尋找呢。讀著《詩經》,讀著《孟子》,不禁神往於這些古老的地方了。就在這些最古老的地方,新的建築物和工廠,紛紛地被布置在豐水的兩岸。還可望到漢代的昆明池,大的石雕的牛郎、織女像還站在那裏,隔著水遙遙相望呢。—當地稱為石公、石婆,並各有廟。
沒有一個城市比之今天的西安更為顯著地糅合著“古”與“今”的了。在沒有一寸土沒有曆史的古老文化的基礎上,建立起了新的社會主義工業和新的社會主義文化。新的長安城,毫無疑問地,將比漢、唐盛世的長安城,更加擴大,更加繁華。點綴在這個新的工業大城市裏的是處處都可遇到的赫赫有名的名勝古跡和古墓葬、古文化遺址。從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起,中國曆史的整整大半部,是在這個大都城裏演出的。它就是曆史的本身,就是曆史的具體例證。這些,將永遠不會沒滅。社會主義社會裏的人民都知道將怎樣保護自己的光榮的古老的文化和其遺存物。在林林總總的大工廠附近,在大的研究機構和學校的左右,有一處兩處甚至許多處的古跡名勝或古墓葬或古代文化遺址,將相得益彰,而絕對不會顯得有什麼“不調和”。他們在休假日,將成群結隊地去參觀半坡村的仰韶遺址,那是四千多年以前的原始社會人民的居住區域。他們看到那些圓形的、方形的住宅,葬小孩子的甕棺。他們看到那個時代的藝術家們,怎樣在紅色陶器的上麵,畫出活潑潑兩條魚在張開大嘴追逐著,畫出幾隻鹿在飛奔著,畫出一個圓圓的大臉,卻在雙耳之旁加畫了兩條小魚,仿佛要鑽進人的耳朵裏去。他們看到那時候人民所用的釣魚鉤、魚叉、魚網墜。他們會想象得到:在那個時候,半坡這地方是多水的,多魚的—那時候的人從事農業生產,但似以捕魚為副業。他們看到骨製的魚鉤,已經發明了“倒鉤”,會驚詫於那時的人民的智慧的高超的。他們將遠足旅行到漢武帝的茂陵去。在那裏,會看見圍繞著那個大土台,有多少赫赫的名臣、名將的墓。霍去病、衛青、霍光都埋葬在那裏,還有李夫人的墓也緊挨著。在那裏,還可以撿拾得到漢磚、漢瓦的殘片。霍去病墓的石刻,正確地明白地代表了漢武帝那個偉大時代的偉大的藝術創作。現存著十一個石刻,除了兩個魚的雕刻—似是建築的附屬物—還在墓頂上外,其他九個石刻都已經蓋了遊廊,好好地保護起來。誰看了臥牛和臥馬,特別是那一匹後腿臥地而前蹄掙紮著將起立的馬,能不為其“力”與“威”震懾住呢!“馬踏匈奴像”是那樣的真實。一個胡人在馬腹下掙紮著,手執著弓和箭,圓睜雙眼,簡直無用武之地,而那匹馬卻威武而沉著地、堅定勇猛地站著不動。那塊“熊抱子”的石頭,雖隻是線刻,而不曾透雕,但也能把子母熊的感情表達出來。那兩千多年前的中國雕刻家們的作品,是和希臘、羅馬的雕刻不同的,是別具一種民族風格,是世界上最高超的藝術品之一部分。誰能為這些石刻寫幾部大書出來呢?有機會站在那裏,帶著崇高的欣賞之心,默默地端詳著它們的人們,是幸福的!他們還將到華清池去,過個十分愉快的休沐日。他們還將到唐高宗的乾陵去,欣賞盛唐時代的石刻,一整列的石人、石馬,一對鴕鳥、一對飛馬,還有拱手而立的許多酋長、藩王的石像(可惜都缺了頭),都值得看了又看,看個心滿意足。長安城的內外,是有那麼多的名勝古跡,足資流連,足以考古,足以證史的地方啊。一時是訴說不盡的。韋曲、杜曲、王曲以及曲江池、樊川等古人遊樂之地,今天隻要稍加疏浚,也就可以成為十分漂亮的人民公園。我想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看到那個宏偉而美麗的大公園在長安城南出現的。“古”與“今”,古老的文化和社會主義的工業建設,結合得如此的巧妙,如此的吻合無間,正足以表現我們中國是一個很古老的國家,同時又是一個很年輕的國家。不僅西安市是如此,全國範圍內的許多城市也都是同樣地把“古”與“今”結合起來的,而西安市是一個特別突出的、值得特別提起的,一個典型的好例子。
春風滿洛城
去年三月二十六日午夜,我從西安到了洛陽。這個城市也是很古老的,又是很年輕的。工廠林立在桃紅柳綠的春天的田野裏。還有更多的工廠在動土,在建築。但古老的埋藏在地下的都市也都陸續地被翻掘出來。從周代的王城,漢代的東都,直到詩人白居易、曆史學家司馬光他們的遺跡,全都值得我們的向往和注意。這個古城的東郊,是白馬寺的所在地,那是相傳為漢明帝時代,白馬馱經,從印度把佛教經典初次輸入中國時建立起來的第一個佛教寺院。今天,山門的兩座穹形門洞,其上嵌著不少塊漢代的石刻(是取當地出土的漢代石刻而加以利用的,據說明朝人所為),其四周牆角,也多半使用漢磚、漢石砌成。可以說是世界上十分闊綽的一個寺院了。寺內古鬆蒼翠,至少已有三五百年的壽命。大殿裏的幾尊古佛、菩薩的塑像,古雅美麗,當是元代或明初之物,甚至可能是遼、金的遺製。再往東走,乃是李密城,即金村遺址所在地,在那裏曾出土了七十多塊古空心墓磚,五十年前曾經震撼了一世耳目。那撲撲地向天驚飛的鴻雁,那且嗅且搜索地、威猛而穩慎地前進捕捉什麼的獵狗,那執杖前行的老人,那手執竹簡而趨的學者,那相遇而揖的兩個行人,都將二千多年前的藝術家的現實主義的表現力,活潑潑地重現於我們的眼前。這全部墓磚,現在陳列於加拿大的博物院裏。但我們是永遠地不會忘記它們的。還有好些絕精絕美的戰國時代的金銀鑲嵌(即金銀錯)的銅器,特別是那麵人獸相搏的古銅鏡,成為世界上任何博物院的驕傲。可惜,包括那麵古鏡在內,絕大多數都不在國內。
除了帝國主義者們長久地在洛陽掠奪出土古物之外,解放後的幾年之內,才開始做著科學的考古發掘工作。這是一個“無牛眠之地”的幾千年的古墓葬、古遺址的累積地。單是1953年到1955年,就發現了六千多座墓葬,其中有一千七百三十八座已經加以發掘。古遺址也已發現了兩處。所得的古文物,從仰韶時期的彩陶,龍山時期的黑陶,到漢代的大量遺物,成為臨時博物館,周公廟裏的輝煌的陳列品,吸引了許多遊人的注意與讚歎。
我走在大道上,春風吹拂著,太陽曬得很暖和,就看見工人們在使用“洛陽鏟”鑽探古墓。就在那大道上,發現了一個漢代的磚墓和一個較小的土墓,我都跳下去考察一番。在農民們打井挖渠的時候,也出現了不少石墓。在新開辟的金礦公路上,有一個大漢墓,中有壁畫,還保存得不壞。我也去看過。在新鮮的春天的氣息裏,嗅得到古代的泥土的香味。但隨地有古墓的事實卻引起了從事建設工作的擔心。有一個幹部宿舍,把兩個床陷落到地下的古墓中去了,幸未傷人。新建的水塔,傾斜得很利害。壓路機掉落到七米多深的大墓裏去。有此種種經驗教訓,建設部門才知道非清理好地下的古墓葬,便不能在地上進行建設,因之,也便加強了和考古部門、文化部門的合作,因此,便處處出現了“洛陽鏟”的鑽探隊。這是完全必要的。不清理好地下的,便不能建設好地上的。這道理已經是建設部門所“家喻戶曉”的了。但有不相信這道理,一意孤行,魯莽從事的,沒有不出亂子。最深刻的教訓,就是那些地方工業係統的“打包廠”“磚瓦廠”“紡紗廠”,等等。
在周公廟看到的好東西多極了,也精彩極了,往往是前所未見的。像一麵出土於唐墓的嵌螺鈿的平托鏡,那鏡背上的圖畫,精麗工致的程度,令人心動魄蕩。可以說是一幅“夜宴圖”。月在天空,樹上有鳳凰,有鸚鵡,樹下有池,池上有一對鴛鴦,相逐而行。還有兩位老者,席地而坐,一彈阮弦,一持杯欲飲,一雙丫鬟侍立於後。這麵古鏡遠比日本正倉院所藏的同類的唐代物為精美。
二十八日,到龍門去。這是值得在那裏停留十月、八月,或一年、兩年的時光,應該寫出幾本乃至幾十本的專書來的一個偉大的古代藝術寶庫。這裏隻能簡單地說一下。龍門的佛像多被帝國主義者們盜去。但存在於各洞裏的大小佛像,仍有二萬尊以上。西山區以潛溪洞、新洞、賓陽三洞、雙窯南北洞、萬佛洞、老龍洞、蓮花洞、破窟、奉先寺、藥方洞及古陽洞為最著。賓陽洞被剜斫下去,盜運出國的兩方著名的浮雕,即北魏時代的皇帝禮佛圖和皇後禮佛圖,斧鑿的遺痕猶在,令人見之,悲憤不已!那些保存下來的石雕刻,表現了從北魏到唐代的各時期的雕刻家們最精心雕斫出來的偉大的精美的藝術品,成為中國美術史上最輝煌的若幹篇頁。我站在若幹大佛像、小佛像的前麵,細細地欣賞著,隻感到時間太短促了。有人在搭術架,以石膏傳摹若幹代表作下來。但願有一個時候,在北京和其他地方也能看到這些最好的中國雕刻的石膏複製的代表作品。
經過一座橫跨於伊水上的草橋(這草橋到了水大時就被衝斷,東西山的交通也就中斷了),到了東山區。以擂鼓台、四方千佛洞為最著。十多尊的羅漢像,神情活潑極了,在國內許多泥塑木雕的羅漢像裏,這裏所有的,是最古老的,也是最莊嚴美妙的。東山區的石洞,中多空無所有,破壞最甚。有幾個石灰窯,在萬佛溝裏燒石灰。幸及早予以製止,免於全毀。
東山的高處是香山寺,現已改為某幹部療養院。徒然破壞了這個重要的名勝古跡,而絕對解決不了療養院的房屋問題。且山高招風,交通時斷,實也不適宜於做療養地。在山上走了一段路,到了詩人白居易的墓地。墓頂還有紙錢在飄揚。清明才過,白氏子孫住在山下者,剛來上過墳(聽說他們年年都上山上墳)。黃澄澄的將落的夕陽,照在黃澄澄的墓土上,站在那裏,不禁湧起了一縷淒楚的情思。
二十九日,去訪問東漢時代的太學遺址。這座太學,在其最盛時代,曾經有六萬多學生在那裏上學。到今天為止,恐怕世界上還沒有比它規模更宏偉的一座大學。但這遺址,知道的人卻不多。我們渡洛河,過棗園,沿途打聽,將近兩小時,才到達朱圪塔村。一路上時見地麵有煙霧似的塵氣上升,飛掃而過。有人說,這就是莊子所謂“野馬也,塵埃也”的“野馬”。一位李老者引導我們到遺址去。顯著地可看出是一大片較高的地麵。許多農民正在辛勤地打井,我問他們:“有發現石經的碎片麼?”他們說:“近半年來已不大出了。”他們人人都知道“石經”,發現有一二個字的碎塊就可以賣錢。過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農閑的時候就去挖地尋“經”。民國十八年(1929年)時,在黃氏墓地上出土過晉鹹寧四年(278年)的“皇帝重臨辟雍碑”。李老者領我們到這墳地上去看。他說,還有石經的碑座散在各村呢。我們在朱圪塔村見到一座,在大郊村見到三座。這些碑座底寬二尺三寸四,長三尺六寸,厚一尺九分。有中縫,深三寸,寬五寸又二分之一。此當是漢三體石經的碑座,應予以保護保管。“辟雍碑”也在大郊村,側臥於地。我找了村長來,要好好地保護這座碑,並建築一座草屋於碑上。
下午,到倒塌掉的磚瓦廠去查勘。在這個磚瓦廠的範圍裏,周、漢、宋墓密布,一受大批的磚瓦的巨大重量的壓力,即紛紛下陷,以至停工不用。大洞深陷的大周墓和弄塌的窯穴,互相交錯著。見之觸目驚心。這是“古”與“今”同受其禍的盲目地動土的活生生的大榜樣。
入邙山,登其峰,見處處白紙亂飛,皆是清明時節,子孫們來上墳的餘跡。墳上套墳,不知有幾許曆代的名人傑士,美女才子,埋身於此。有大塚隆起於遠處,有如一個大平台,乃是一座漢帝的陵墓。邙山西起潼關,東到鄭州,南北闊達四十裏,直到黃河邊上。山上均是大大小小的古今墓葬。北邙山在洛陽之北,乃是百年來有名的出土陶俑和其他古器物的所在地。大部分精美的古代藝術品都已出國。發掘之慘,曠古未聞。解放後,此風才泯絕。
洛陽市的建設規劃,即如何在這個古老的城市裏進行新的大規模的建設,不破壞或少破壞古墓葬和古代遺址,並如何好好地保護它們,使在嶄新的林立的工廠當中,保存著特出的非保存不可的古墓葬和古代遺址的問題,正在研究討論中。正像西安市相同,“新”和“老”,“古”和“今”,在洛陽市也一定會結合得十分好的。
龍門石窟,必須堅決地大力地加以保護。有三個大問題,必須盡快地予以解決。一、龍門煤廠,在西山區石窟附近開采,必須立即製止。絕對地要防護龍門石窟的安全和完整。這事,市委會已經注意到,並籌劃到了。二、龍門石窟的洞前大車路,要予以改道。否則,各洞裏常會有人在內住憩,很難防止其破壞或汙損。這條改道的大車路,也已在計劃中。又,河水常常要漫漲到這條大車路和下層的石洞裏去,為害甚大。應該乘此修路的時機,於河邊加築石壩。三、各洞窟之間,應該開鑿道路互相通聯。山上並要建築石牆,以堵住山洪、雨水的流下;奉先寺尤須急速修整,以防大佛像的繼續風裂。這些,都需要有關部門共同加緊進行的。東、西山區僅靠草橋交通,也是很不方便的。已毀了的橋梁,應該早日修複。
歐行日記(節選)
六月十四日
很早的約在六點鍾,便到了亞丁。船停在離岸很近的海中,並不靠岸,地麵上很清靜,並沒有幾隻船停泊著。亞丁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赤裸的奇形的黃色山。一點兒樹木也不見,那山形真是奇異可詫,如刀如劍,如門戶,如大屏風地列在這阿剌伯的海濱,使我們立刻起了一種不習見的詭偉之感。山前是好些土耳其式的房子,那式樣也是不習見的。我們以前所見的所經過的地方,不是中國式的,便是半西式的,都不“觸眼”,僅科侖布帶些印度風味,為我們所少見。如今卻觸目都是新奇的東西了,我們是到了“神秘的近東”了。亞丁給我們的第二個印象便是海鷗,那灰翼白腹的海鷗;說是在海上旅行了將一月,海鷗還沒有一隻。如今第一次見到了它們,是如何的高興呀!那海鷗,灰翼而略鑲以白邊,白白的肚皮,如鉤而可愛的灰色嘴,玲瓏而俊健地在海麵上飛著。那海鷗,它們並不畏人,盡在船的左右前後飛著,有的很大,如我們那裏的大鷹,有的很小,使我們見了會可憐它的纖弱。有時,飛得那麼近,幾乎我們的手伸出船欄外便可以觸到它們。海水是那樣的綠,簡直是我們的春湖,微風吹著,那水紋真是細呀細呀,細得如綠裙上織的縠紋,細得如小池塘中的小鴨子跳下水時所漾起的圓波。幾隻,十幾隻的海鷗停在這柔綠的水麵上了。我把葡萄牙水兵的望遠鏡借來一看,圓圓的一道柔水,上麵停著三五隻水鳥,那是我們那裏所常見的,在春日,在闊寬的河道上,在方方的池塘上,便常停有這麼樣的幾隻鴨子。啊,春日的江南;啊,我們的故鄉;隻可惜沒有幾株垂楊懸在水麵上呀!然而已足夠勾動我們的鄉思,鄉思了!我持了望遠鏡,望了又望;故鄉的景色呀,那忍一望便拋下!
吃了飯後,我們便要到岸上去遊曆;去的還是我、魏和徐三人。踏到梯邊時,上梯來的是一批清早便上岸的同船者。我們即坐了他們來的汽船去。每人船費五佛郎,而我們的Athos離岸不到二三十丈,船費可謂貴矣!一上陸岸,那太陽光立刻逞盡了它的威風;我們在黃色的馬路上走著,直如走到繞著一萬噸煤的機關間。臉上頭上背上手上立刻都是濕汗。我們要找咖啡店,急切又沒有。走了好多路,我們才走進了一家又賣飯,又賣冷食,又賣雜貨的小店,吃了三杯檸檬水,真是甜露不啻!走過海邊公園,那綠色樹木,細瘦憔悴得可憐,枝頭與葉尖都垂頭喪氣地掛下,疏朗朗的樹木毫無生氣,還不如沒有的好。走到一處山岩下,那岩石是如燒殘的煤屑凝集而成,又似鬆碎,又不美偉。要通過一道山洞才是亞丁內地。然我們沒有去。我們走回頭,買了些照相軟片,又吃了三杯檸檬水。看報,知道蔣軍已離天津三百五十英裏,各國都忙著調兵去。剛剛下樓,半帶涼意,半帶高興,而一個黑小孩叫道:“船開了!”我們不相信。Athos明顯地停在海麵上。幾個賣雜貨戴紅氈帽的阿剌伯人匆匆歸去,又叫道:“船快開了!”我們方才著忙,匆促無比地走著,心裏隻怕真的船要開走了。好在這緊張的心,到了碼頭上便寧定了。依舊花了十五個佛郎,雇了一隻小汽船上了Athos。果然,上船不到二十分,汽笛便嗚嗚地響了。“啊,好險呀!”我們同聲地叫著。假如我們還相信前天的布告,說船下午四點開,而放膽地坐了汽車到內地去遊曆時,我們便將留在亞丁,留在這苦熱而生疏的亞丁了!啊,我們好幸呀!船緩緩地走著,一群海鷗,時而在前,時而在後,追逐著船而飛翔。它們是那樣地迅俊伶俐:剛與船並飛,雙冀凝定在空中而可與船的速率相等,一瞬眼間而它們又斜斜地轉了一個彎,群飛到船尾去了。不久,它們又一隻一隻地飛過我們而到了船頭了。啊,多情的海鷗呀,你們將追送我們這些遠客到哪裏呢?夜漸漸地黑了,月亮大金盤似的升起於東方,西方是小而精悍的“晚天曉”(星名)。“今夜是十五夜呀。”學昭女士說;啊,這十五夜的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