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岸①

“He has a lusty spring ,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casy span.”

——Keats②

這裏是一道河,一道大河,寬無邊,深無底;四季裏風姨巡遍世界,便回到河上來休息;滿天糊著無涯的苦霧,壓著滿河無期的死睡。河岸下酣睡著,河岸上反起了不斷的波瀾,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淘盡了多少的欣歡!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馴,一轉眼被虛榮又煽癲!

①本詩最初發表時未分段,後收入《紅燭》時文字有改動。

②這兩句引詩為英國著名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8—1821)所寫,譯為:“他有一個快活的春季,當明澈的鑒賞力

在安適的瞬息將一切美盡收眼底。” ——濟慈

鞭下去,煽起來,又莫非是金錢的買賣。黑夜哄著聾瞎的人馬,前潮刷走,後潮又挾回。沒有真,沒有美,沒有善,更哪裏去找光明來!

但不怕那大澤裏,風波怎樣凶,水獸怎樣猛,總難驚破那淺水蘆花裏那些山①草的幽夢,──一樣的,有個人也逃脫了河岸上那紛糾的樊籠。他見了這寬深的大河,便私心喚醒了些疑義:分明是一道河,有東岸,豈有沒個西岸的道理?啊!這東岸的黑暗恰是那西岸的光明的影子。 但是滿河無期的死睡,撐著滿天無涯的霧幕;西岸也許有,但是誰看見?哎……這話也不錯。“惡霧遮不住我,”心講道,“見不著,那是目底過!”有時他忽見濃霧變得緋樣薄,在風翅上蕩漾;霧縫裏又篩出些

①疑誤,《清華周刊》第 191期寫作“小”。

絲絲的金光灑在河身上。看!那裏!可不是個大黿背?

毛發又長得那樣長。

不是的!倒是一座小島,戴著一頭的花草:看!燦爛的魚龍都出來曬甲胄,理須橈;鴛鴦洗刷完了,喙子插在翅膀裏,睡著覺了。鴛鴦睡了,百鱗退了──滿河一片淒涼;太陽也沒興,卷起了金練,讓霧簾重往下放:惡霧瞪著死水,一切的於是又同從前一樣。 “啊!我懂了,我何曾見著那美人的容儀?但猜著蠕動的繡裳下,定有副美人的肢體。同一理:見著的是小島,猜著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島,河西一盞燈光被島遮斷了。”①這語聲到處,是有些人

①這兩句詩最初在《清華周刊》第 191期發表時為:

“一道河一座島,河西一盞燈,燈光被島遮斷了,……”

——黃庭堅

鸚哥樣,聽熟了,也會叫;但是那多數的人不笑他發狂,便罵他造謠。

也有人相信他,但還講道:“西岸地豈是為東岸人?若不然,為什麼要劃開一道河,這樣寬又這樣深?”有人講:“河太寬,霧正密。找條陸道過去多麼穩!”還有人明曉得道兒隻這一條,單恨生來錯──難學那些鳥兒飛著渡,難學那些魚兒劃著過,卻總都怕說得:“搭個橋,穿過島,走著過!”為什麼?

本詩原載於1920年9月24日《清華周刊》第191期,後收入《紅燭·李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