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蠻橫(1 / 2)

詩人的蠻橫

孔子教小子,教伯魚的話,正如孔子一切的教訓,在這年頭兒,都是犯忌諱的。依孔子的見解,使得靈魂是要“溫柔敦厚”的。但是在這年頭兒,這四個字千萬說不得,說不出話,便證明你是個弱者。當一個弱者是極寒愴的事,特別是在這一個橫蠻的時代。在這時代裏,連詩人也變橫蠻了;做詩不過是用比較斯文的方法來施行橫蠻的伎倆。我們的詩人早起聽見鳥兒叫了幾聲,或是上萬牲園逛上一逛,或是接到一封情書了……你知道——或許他也知道這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件,夠不上為它們就得把安居樂業的人類都給驚動了。但是他一時興會來了,會把這消息用長短不齊的句子分行寫了出來,硬要編輯先生們給他看過幾遍,然後又耗費了手民的筋力給他排印了,然後又占據了上千上萬的讀者的光陰給他讀完了,最末還要叫世界,不管三七二十一,承認他是個天才。你看這是不是橫蠻?並且他憑空加了世界這些擔負,要是哪一方麵——編輯,平民或讀者——對他大意了一點,他便又要大發雷霆,罵這世界盲目,冷酷,殘忍,蹂躪天才……這種行為不是橫蠻是什麼?再如果你好心好意對他這作品下一點批評,說他好,那固然算你沒有瞎眼晴,你要是敢說了他半個壞字,那你可觸動了太歲,他能咒到你全家都死盡了。試問這不是橫蠻是什麼?

我看如果詩人們一定要這樣橫蠻,這樣驕縱,這樣跋扈,最好早晚由政府頒布一個優待詩人的條例,請詩人們都帶上平頂帽子,穿上灰色的製服(最好

是粉紅色的,那最合他們的身分 ①)以表他們是屬於享受特殊權利的階級,並且仿造優待軍人的辦法,電車上,公園裏,戲園裏……都準他們自由出入,讓他們好隨時隨地尋求靈感。反正他們享受的權利已經不少了,政府不如賣一個麵子,追認一下。但是我怕這一來,中國詩人一向的“溫柔敦厚”之風會要永遠滅絕了!

本篇原載於1926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號,作者署名一多。

①“身分”現寫作“身份”,下文同。

戲劇的歧途

近代戲劇是碰巧走到中國來的。他們介紹了一位社會改造家——易卜生。碰巧易卜生曾經用寫劇本的方法宣傳過思想,於是要易卜生來,就不能不請他的“問題戲”——《傀儡之家》 ①《群鬼》《社會的柱石》等等了。第一次認識戲劇既是從思想方麵認識的,而第一次的印象又永遠是有權威的,所以這現入為主的“思想”便在我們腦經 ②裏,成了戲劇的靈魂。從此我們仿佛說思想是戲劇的第一個條件。不信,你看後來介紹蕭伯納,介紹王爾德,介紹哈夫曼,介紹高斯俄綏……那一次不是注重思想,那一次介紹的真是戲劇的藝術?好了,近代戲劇在中國,是一位不速之客;戲劇是沾了思想的光,僥幸混進中國來的。不過藝術不能這樣沒有身分。你沒有誠意請他,他也就同你開玩笑了,他也要同你虛與委蛇了。

現在我們許覺悟了。現在我們許知道便是易卜生的戲劇,除了改造社會,也還有一種更純潔的——藝術的價值。但是等到我們覺悟的時候,從前的錯誤已經長了根,要移動它,已經有些吃力了。從前沒有專誠敦請過戲劇,現在得

①《傀儡之家》即《玩偶之家》,該劇又譯作《傀儡家庭》或《娜拉》,是使易卜生聞名全世界的劇本。

②“腦經”現寫作“腦筋”。

到了兩種教訓。第一,這幾年來我們在劇本上所得的收成,差不多都是些稗

子,缺少動作,缺少結構,缺少戲劇性,充其量不過是些能讀不能演的 cloest

drama罷了。第二,因為把思想當作劇本,又把劇本當作戲劇,所以縱然有了

能演的劇本,也不知道怎樣在舞台上表現了。

劇本或戲劇文學,在戲劇的家庭裏,的確是一個問題。隻就現在戲劇完成

的程序看,最先產生的,當然是劇本。但是這是丟掉曆史的說話。從曆史上看來,

劇本是最後補上的一樣東西,是演過了的戲的一種記錄。現在先寫劇本,然後

演戲。這種戲劇的文學化,大家都認為是戲劇的進化。從一方麵講,這當然是

對的,但是從另一方麵講,可又錯了。老實說,誰知道戲劇同文學拉攏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