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格律

假定“遊戲本能說”能夠充分的解釋藝術的起源,我們盡可以拿下棋來比做詩;棋不能廢除規矩,詩也就不能廢除格律。(格律在這裏是 form的意思。“格律”兩個字最近含著一點壞的意思;但是直譯 form為形體或格式也不妥當。並且我們若是想起 form和節奏是一種東西,便覺得 form譯作格律是沒有什麼不妥的了。)假如你拿起棋子來亂擺布一氣,完全不依據下棋的規矩進行,看你能不能得到什麼趣味?遊戲的趣味是要在一種規定的條律之內出奇製勝。做詩的趣味也是一樣的。假如詩可以不要格律,做詩豈不比下棋、打球、打麻將還容易些嗎?難怪這年頭兒的新詩“比雨後的春筍多些”。我知道這些話準有人不願意聽。但是 Bliss Perry教授的話來得更古板。他說“差不多沒有詩人承認他們真正給格律縛束住了。他們樂意戴著腳鐐跳舞,並且要戴別個詩人的腳鐐。”

這一段話傳出來,我又斷定許多人會跳起來,喊著“就算它是詩,我不做了行不行?”老實說,我個人的意思以為這種人就不做詩也可以,反正他不打算來戴腳鐐,他的詩也就做不到怎樣高明的地方。杜工部有一句經驗語很值得我們揣摩的,“老去漸於詩律細”。

詩國裏的革命家喊道“皈返自然!”他們以為有了這四個字,便師出有名了。

其實他們要知道自然界的格律,雖然有些像蛛絲馬跡,但是依然可以找得出來。不過自然界的格律不圓滿的時候多,所以必須藝術來補充它。這樣講來,絕對的寫實主義便是藝術的破產。“自然的終點便是藝術的起點”,王爾德說得很對。自然並不盡是美的。自然中有美的時候,是自然類似藝術的時候。最好拿造型藝術來證明這一點。我們常常稱讚美的山水,講它可以入畫。的確中國人認為美的山水,是以像不像中國的山水畫做標準的。歐洲文藝複興以前所認為女性的美,從當時的繪畫裏可以證明,同現代女性美的觀念完全不合;但是現代的觀念又同希臘的雕像所表現的女性美相符了。這是因為希臘雕像的出土,促成了文藝複興,文藝複興以來,藝術描寫美人,都拿希臘的雕像做藍本,因此便改造了歐洲人的女性美的觀念。我在趙甌北的一首詩裏發現了同類的見解。

“絕似盆池聚碧孱,嵌空石筍滿江灣。

化工也愛翻新樣,反把真山學假山。”

這徑直是講自然在模仿藝術了。自然界當然不是絕對沒有美的。自然界裏麵也可以發現出美來,不過那是偶然的事。偶然在言語裏發現一點類似詩的節奏,便說言語就是詩,便要打破詩的音節,要它變得和言語一樣——這真是詩的自殺政策了。(注意我並不反對用土白作詩,我並且相信土白是我們新詩的領域裏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壤,理由等將來再仔細的討論。我們現在要注意的隻是土白可以“做”詩;這“做”字便說明了土白須要一番鍛煉選擇的工作然後才能成詩。)詩的所以能激發情感,完全在它的節奏;節奏便是格律。莎士比亞的詩劇裏往往遇見情緒緊張到萬分的時候,便用韻語來描寫。歌德作《浮士德》也曾采用同類的手段,在他致席勒的信裏並且提到了這一層。韓昌黎“得窄韻則不複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這樣看來,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隻有不會跳舞的才怪腳鐐礙事,隻有不會做詩的才感覺得格律的縛束。對於不會作詩的,格律是表現的障礙物;對於一個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現的利器。

又有一種打著浪漫主義的旗幟來向格律下攻擊令的人。對於這種人,我隻要告訴他們一件事實。如果他們要像現在這樣的講什麼浪漫主義,就等於承認他們沒有創造文藝的誠意。因為,照他們的成績看來,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文藝的本身,他們的目的隻在披露他們自己的原形。顧影自憐的青年們一個個都以為自身的人格是再美沒有的,隻要把這個赤裸裸的和盤托出,便是藝術的大成功了。你沒有聽見他們天天唱道“自我的表現”嗎?他們確乎隻認識了

文藝的原料,沒有認識那將原料變成文藝所必須的工具。他們用了文字作表現的工具,不過是偶然的事,他們最稱心的工作是把所謂“自我”披露出來,是讓世界知道“我”也是一個多才多藝,善病工愁的少年;並且在文藝的鏡子裏照見自己那倜儻的風姿,還帶著幾滴多情的眼淚,啊!啊!那是多麼有趣的事!多麼浪漫!不錯,他們所謂浪漫主義,正浪漫在這點上,和文藝的派別絕不發生關係。這種人的目的既不在文藝,當然要他們遵從詩的格律來做詩,是絕對辦不到的;因為有了格律的範圍,他們的詩就根本寫不出來了,那豈不失了他們那“風流自賞”的本旨嗎?所以嚴格一點講起來,這一種偽浪漫派的作品,當它作把戲看可以,當它作西洋鏡看也可以,但是萬不可當它作詩看。格律不格律,因此就談不上了。讓他們來反對格律,也就沒有辯駁的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