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般說來,複古傾向是一種心理上的自衛機能。自從與外人接觸,在物質生活方麵,發現事事不如人,這種發現所給予民族精神生活的擔負,實在太重了。少數先天脆弱的心靈確乎它壓癟了,壓死了。多數人在這時,自衛機能便發生了作用。本來文學藝術以及哲學就有逃避現實的趨勢,而中國的文學藝術和哲學尤其如此。
中國人現實方麵的痛苦,這時正好利用它們來補償。一想到至少在這些方麵我們不弱於人,於是便有了安慰。說壞了,這是“魚處於陸,相濡以濕,相噓以沫”的自慰的辦法。說好了,人就全靠這點不肯絕望的剛強性,才能夠活下去,活著奮鬥下去。這是緊急關頭的一帖定心劑。雖不徹底,卻也有些暫時的效用。代表這種心理的人,雖不太強,也不太弱,惟其自知是弱,所以要設法“自衛”,但也沒有弱到連“自衛”的意誌都沒有,所以還算相當的強,平情而論,這一類型的複古傾向,是未可厚非的。
(二)另一類型是帶有①報複意味的自尊心理,凡是與外人直接接觸較多,自然也就飽嚐屈辱經驗的人,一方麵因近代知識較豐富,而能虛心承認自己落後,另一方麵,因為往往是社會各部門的領袖,所以有他們應有的驕傲和自尊心,然責任又教他們不能不忍重負辱,那種矛盾心理的壓迫是夠他們受的。壓迫愈大,反抗也愈大。一旦機會來了,久經屈辱的自尊心是知道圖報複的,於是緊跟著以抗戰換來的民族榮譽和國家地位,便是甚囂塵上的複古空氣。前一類型的心理說我們也有不弱於人的地方,這一類型的簡直說我們比他高。這些人本來是強者,自大是強者的本色,民族榮譽和國家地位也實在來得太突然,教人不能不迷惑。依強者們看來,一種自然的解釋,是本來我們就不是不如人,榮譽和地位是我們應得的。誠然——但是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情總嫌有些不夠大方罷!
(三)第三個類型的複古,與其說是自尊,無寧說是自卑,不少的外國朋友捧起中國來,直使我們茫然。要曉得西洋的人本性是浪漫好奇的,甚至是怪僻的,不料真有人盲從別人來捧自己,因而也大幹起複古的勾當來。實在是這種複古以媚外的心理,也並不少見。
(四)如果第三種人是完全沒有自己,第四種人便是完全為自己打算的。有的是以複古來掩飾自己不懂近代知識,多半的老先生們屬於這一類,雖則其中少年老成的分子也不在少數。有的正相反,又以複古來掩飾自己不大懂線裝書的內容,暴發戶的“二毛子”屬於這一類,雖則隻讀洋裝書的堂堂學者們也有時未能免俗。至於有人專門搬弄些“假古董”在國際市場上吸收外彙,因而為對外推銷的廣告用,不得不響應國內的複古運動,那就不好批評了。
複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說來,最顯著的不外上述的四類型。其中有比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問的。純粹屬於某一類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幾種揉合錯綜起來的一個複雜體。說複古空氣是最近新興的現象,也不合事實。趨勢早已在醞釀,不過最近似乎更表麵化了一點。為什麼最近才表麵化?當然與抗戰有關。曆史在轉向,轉向時的心理是不會有平靜。轉得愈急,波動愈大,所以在這抗戰期間,一麵近代化的呼聲最高,一麵複古的空氣也最濃厚。
①“有”原作“於”,根據開明書店 1948年出版的《聞一多全集》所改。
就一般的人說,心理的波動,不足怪,但少數的知識和領導分子,卻應該早已認清曆史,拿定主意,遊移雖不致改變曆史,但是會延緩曆史的進展,須知我們的時間和精力都不容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