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冷靜(3 / 3)

可是切莫誤會,中庸絕不是公平。公平是從是非觀點出發的,而中庸隻是在利害上打算盤。主奴之間還講什麼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勢必牽涉到奴隸製度的本身,如果這製度本身發生了問題,那裏還有什麼緩衝階層呢?顯然的,是非問題是和儒家的社會地位根本相抵觸的。他隻能一麵主張“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一麵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論,維持現有的秩序(既成事實),然後再苦口婆心的勸兩麵息事寧人,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我疑心“中庸”之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換言之“中庸”便是中層或中間之傭。自身既也是一種傭役(奴隸),天下那有奴隸支配主義的道理?所以緩衝階層的真正任務,也不過是懇求主子刀下留情,勸令奴才忍重負辱,“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天秤上的碼子老是向重的一頭移動著,其結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嗎?“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果然你辭了爵祿,蹈了白刃,那於主人更方便(因為把勸架的人解決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的下毒手),何況爵祿並不容易辭,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實際上緩衝階層還是做了幫凶,“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冉求的作實在是緩衝階層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鳴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餓著肚子不吃飯呢?

但是,有了一個建築生產關係上的社會,季氏便必然要富於周公,冉求也必然要為之聚斂,這是曆史發展的一定的法則。這法則的意義是什麼呢?恰恰是奴隸社會的發展促成了奴隸社會的崩潰。緩衝階層既依存於奴隸社會,那麼冉求之輩的替主人聚斂,也就等於替緩衝階層自掘墳墓。所以畢竟是孔子有遠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冉求是自己給自己毀壞青山啊!然而即令是孔子的遠見也沒有挽回曆史。這是命運的作劇吧 ②?做了緩衝階層,其勢不能不幫助上頭聚斂,不聚斂,階層的地位便無法保持,但是聚斂得來使整個奴隸社會的機構都要垮台,還談得到什麼緩衝階層呢?所以孔子的呼籲如果有效,青山不過是晚壞一天,自己便多燒一天的柴。如果無效,青山便壞得更早點,自

①“押”現寫作“壓”。

②“劇”下一字不清,參酌文意補充。

己燒柴的日子也就更有限了,孔子的見地遠是遠點,但比起冉求,也不過是“以百步笑五十步”而已。結果,曆史大概是沿著冉求的路線走的,連比較遠見的路線都不曾蒙它采納,於是春秋便以速度的發展轉入了戰國,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是不能死灰複燃的。

話又說回來了,儒家思想雖然必需等到另一時代,客觀條件成熟,才能複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可能複活的主觀條件,才能真正複活,否則便有千百個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說,是奴隸社會的產物,而它本身又是擁護奴隸社會的。我們都知道,奴隸社會是曆史必須通過的階段 ①(它本身是社會進步的果,也是促使社會進步的因)。既然必須通過,當然最好是能過得平穩點,舒服點。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表章 ②的奴隸社會,因為有了那緩和的榨取政策,和為執行這政策而設的緩衝階層,它確乎是一比較舒服的社會,因為舒服,所以自從董仲舒把它恢複了,二千年的曆史全在它的懷抱中睡著了。

誠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後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為儒家則一,換言之,他們的中心思想是一貫的。二千年來士大夫沒有不讀儒家經典的,在思想上,他們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們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如上文所說,儒家思想是奴隸社會的產物,然則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是什麼,也就值得深長思之了!

本篇原載於1945年1月13日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5期。

①“段”原作“級”。

②“表章”同“ 表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