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的曆史法則①(2 / 3)

村子附近發現了虎,孩子們憑著一股銳氣,和虎搏鬥了一場,結果遭犧牲了,於是成人們之間便發生了這樣一串紛歧的議論: ——立即發動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立即發動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在打虎的方法沒有布置周密時,勸孩子們暫勿離村,以免受害。 ——已經勸阻過了,他們不聽,死了活該。 ——咱們自己趕緊別提打虎了,免得鼓勵了孩子們去冒險。 ——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麼會惹你? ——是呀!虎本無罪,禍是喊打虎的人闖的。 ——虎是越打越凶的,誰願意打誰打好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議論發展下去是沒完的,而且有的離奇到不可想像。當然這裏隻限於人— —

善良的人的議論。至於那“為虎作倀”的鬼的想法,就不必去揣測了。但願世上真沒有鬼,然而我真擔心,人既是這樣的善良,萬一有鬼,是多麼容易受愚弄啊!

本篇原載於1945年12月9日《時代評論》第6期。

最後一次的講演①

這幾天,大家曉得,在昆明出現了曆史上最卑劣、最無恥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麼罪?竟遭此毒手,他隻不過用筆寫寫文章,用嘴說說話,而他所寫的、所說的,都無非是一個沒有失掉良心的中國人的話!大家都有一支筆,有一張嘴,有什麼理由拿出來講啊!有事實拿出來說啊!為什麼要打要殺,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的來打來殺,而偷偷摸摸的來暗殺!這成什麼話?

今天,這裏有沒有特務?站出來,是好漢的站出來!你出來講!憑什麼要殺死李先生?殺死了人,又不敢承認,還要誣蔑人,說什麼“桃色案件”,說什麼共產黨殺共產黨,無恥啊!無恥啊!這是某集團的無恥,恰是李先生的光榮!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殺,是李先生留給昆明的光榮!也是昆明人的光榮!

去年“一二·一”昆明青年學生為了反對內戰,遭受屠殺,那算是年青一代,獻出了他們的血,獻出了他們最寶貴的生命!現在李先生為了爭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動派的暗殺,我們驕傲一點說,這算是像我這樣大年紀的一代,我們的老戰友,獻出了最寶貴的生命。這兩樁事發生在昆明,這算是昆明無限的光榮!

①最初發表在《民主周刊》時題為《聞一多同誌不朽的遺言》,現在的標題是根據開明書店 1948年出版的《聞一多全集》所改。

反動派暗殺李先生的消息傳出後,大家聽了都搖頭,我心裏想,這些無恥的東西,不知他們是怎麼想法?他們的心理是什麼狀態?他們的心是怎樣長的?其實很簡單,他們這樣瘋狂的來製造恐怖,正是他們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所以他們製造恐怖,其實是他們自己在恐怖啊!特務們,你們想想,你們還有幾天,你們完了,快完了!你們以為打傷幾個,殺死幾個,就可以了事,就可以把人民嚇倒了嗎?其實廣大的人民是打不盡的,殺不完的,要是這樣可以的話,世界上早沒有人了。你們殺死了一個李公樸,會有千百萬個李公樸站起來!你們將失去千百萬的人民!你們看著我們人少,沒有力量。告訴你們,我們的力量大的很!多得很!看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我們的人,都是我們的力量!此外還有廣大的市民!我們有這個信心:人民的力量是勝利的,真理是永遠存在的,曆史上沒有一個反人民的勢力不被人民毀滅的!希特勒、墨索裏尼不都在人民之前倒下了嗎?翻開曆史看看,你們還站得住幾天!你完了,快完了!我們的光明就要出現了。我們看,光明就在我們的眼前,而現在正是黎明之前那個最黑暗的時候。我們有力量打破這個黑暗,爭到光明!我們的光明,就是反動派的末日!

反動派故意挑撥美蘇的矛盾,想利用這矛盾來打內戰。任你們怎麼樣挑撥,怎麼樣離間,美蘇不一定打呀!現在四外長會議已經圓滿閉幕了。這不是說美蘇間已沒有矛盾,但是可以讓步,可以妥協。事情是曲折的,不是直線的。我們的新聞被封鎖著,不知道美蘇的開明輿論如何抬頭,我們也看不見廣大的美國人民的那種新的力量,在日益增長。但是,事實的反映,我們可以看出。

第一,現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長在中國,受的美國教育。他住在中國的時間比住在美國的時間長,他就如一個中國的留美生一樣,從前在北平時,也常見麵,他是一位和藹可新的老者①,是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這不是說司徒雷登有三頭六臂,能替中國人民解決一切,而是說美國人民的輿論抬頭,美國才有這轉變。

其次,反動派幹得太不像樣了,在四外長會議上,才不要中國做二十一國和平會議的召集人,這就是做點顏色給你看看,這也說明美國的支持是有限度的,人民的忍耐和國際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①此處的“老”一寫作“學”。見 1946年 7月 28日重慶《新華日報》載《聞一多先生最後的一次講演!》

李先生的血,不會白流的。李先生賠上了這條性命,我們要換來一個代價。“一二·一”四烈士倒下了,年青的戰士們的血,換來了政治協商會議的召開,現在李先生倒下了,他的血要換取政協會議的重開!我們有這個信心!

“一二·一”是昆明的光榮,是雲南人民的光榮,雲南有光榮的曆史,遠的

如護國,這不用說了,近的如“一二·一”,都是屬於雲南人民的,我們要發揚

雲南光榮的曆史!

反動派挑撥離間,卑鄙無恥,你們看見聯大走了,學生放暑假了,便以為

我們沒有力量了嗎?特務們!你們錯了!你們看看今天到會的一千多青年,又

握起手來了,我們昆明的青年決不會讓你們這樣橫幹下去的!

曆史賦予昆明的任務是爭取民主和平,我們昆明的青年必須完成這任務!

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

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

本篇原載於1946年8月2日《民主周刊》第3卷第19期。

恢複和平!

在一個顛倒錯亂的畸形的社會之中,一切的事變,幾乎都要用顛倒錯亂的方法去應付;這樣積久而鑄成習慣,畸形的觀念沉到人們的腦筋底下去著土生根了,他們便徑直認權為經,安變如常了。這種現象是新舊過渡過程中的一個大礁石。溯其來因可分兩端:

一、社會現狀的反響“莫赤匪狐”,“莫黑匪烏”,“司空見慣”,印象深刻;於是見了公共機關,不問青紅皂白,便一概地痛心疾首,如對蛇蠍一般。觀察地對象,本沒有絲毫變更,我們偏看出千形百態光怪陸離來了,其實都是我們的主觀的幻象。在心理學裏 illusion的一種原因是 frequency。如今我們看著一切的公共機關都是一種黑幕的illusion,便是從前看多了公共機關的黑幕的結果。

二、新思潮的遺毒幾千年的韁鎖,一朝打破;蠢動泛駕的原始的衝動,如同被壓而未熄的薪火一般,忽遭新思想的幹風一吹,不覺燎原大燒起來。可憐的時代的犧牲者,他們的神經竟被波爾希維克 ①的赤幟螫得發狂了。一個著名的美國畫家講:假若一個發怒的神靈要用一種特別地酷暴的刑具懲罰人類,再沒有什麼東西,比將全世界的綠色都變成赤色更可怕些的。在這樣一個赤色的世界之中,人類不久定都變成瘋子了。俄羅斯的赤色在中國的影響,大概同這差

①即布爾什維克。

不多。青年們竟以為解放便抹殺一切法律主權同習慣,以為社會的平等便包括知識的平等呢。這不是瘋癲是什麼?

若要挽回這種狂瀾,沒有別的方法,全在我們善於驅使理智節製感情。換言之,我們的頭腦都太熱了,若能少任血性,多用考慮,便不致有這種毛病。

出虎進狼,以暴易暴。好好一棵桔樹,渡過淮水了,便度成枳樹。其實這也不過是人類的長久的曆史中一個片段裏的現象。正如人生七八十年中一兩天的疾病罷了。那裏便可以判決凡是執事的都是奸惡,更那裏可以遷怒嫁怨,囫圇地宣布一切行政機關的死刑呢?一方麵我們既相信公共事業是要人做的,又相信公共事業是有人能做配做的,但是一方麵又因一時的失望便要不分玉石搗亂一切。常照這樣鬧下去,隻恐怕終久鬧得天翻地覆才完事呢!

時局蜩螗,學生不得不拋了書本來倡一種運動;校事弛廢,學生又不得不偷著間暇去倡一種運動。這並不是說學生總是當軸高明些,應該起而代庖。乃是外界既不幸有了這些麻煩生厭的畸形的狀況,我們也隻得耐著性兒破一個例,幫助大家把不正的扭正了,非常的複常了;為的是要這樣,我們才好安心樂業做我們應做的事。所以我們沒有恢複原狀的機會則已,若有了,那肯不捉住這機會做去的呢!

況且我們是社會的一份子。社會的幸福建於秩序與和平的基礎上。所以他的秩序將破則維持,既破則恢複才是我們的天職。愛和平重秩序,是我們中國民族的天性。我不願我們青年一味地眩於西方文化的新奇,便將全身做了他的犧牲。

和平秩序之不見於清華久矣。如今他似乎又隱約地在我目前盤旋,我們千萬要拉住了歡迎回來。所以我們的太烘熱的腦筋要盡力地冷下來,我們要盡力地想象以置身於太平景象之中,用慈祥赤裸的心相待。我們要快把那不受韁鎖的,安那其的(Anarchical),浮躁蠢野的“赤”氣擺脫,三熏三沐降心屏息地整頓大局。萬一不幸又有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不妨再破一個例出來趨應責任的詔命。但是我們總要記著這是一個例外萬不得已的事!在不需要這種舉動時,最好不要枉費精神。

我們學校與當局①一向取對敵的態度,一言一動,輒藏機心。如今我們若以為這種態度是用不著的呢,便不妨拋掉了他。還是和衷共濟赤誠相待的,舒服

①“我們學校與當局”,似乎應寫作“我們與學校當局”。

得多,痛快得多。我們對於我們自主的機關學生會,一向都沒有信用,沒有敬心。我們知道要使清華振起一點新氣象來,非借學生會為工具不可。假若我們認為他不滿意,便急起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圖謀改良。假若看不出要改良的地方,便需信他,敬他,護他,愛他。不要隨便便就大書特書地,說他庸懦,說他專橫,侮辱他的人格。在法律中公共機關稱為“法人”(Artificial person),尋常我們若隨便出條罵人,別人罵必拉我們上齋務處去要我們賠償名譽。須知學生會是個“法人”,他的名譽也是不好隨意毀敗的,他的人格也是不好隨意侮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