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之間若得相親相愛還是這樣為好。我們常常猜疑某某為政客,某某為流氓,某某為軍閥,其實都是我們主觀的判斷。我們若大家平心靜氣存點恕道,這些名詞根本地都消滅了。其實我是一個人,比爾呢也是一個人,難道我們好別人就那樣壞嗎?中國人最講究家族主義。我們若能將對待家人的一種和愛的心境來施及於學校,假定校中人個個都是我們的家人,那就好了。
如今校中各方麵(學校與學生,學生與學生)的搗亂也搗夠了。亂極思治,人同此心。大家何必不即早回頭呢!諸君!我們的夢做得久了;黎明來了,我們醒罷!
本篇原載於1921年11月19日《清華周刊》第226期,署名一多。
人民的詩人——屈原
古今沒有第二個詩人像屈原那樣曾經被人民熱愛的。我說“曾經”,因為今天過著端午節的中國人民,知道屈原這樣一個人的實在太少,而知道《離騷》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這並不妨礙屈原是一個人民的詩人。我們也不否認端午這個節日,遠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經存在,而它變為屈原的紀念日,又遠在屈原死去以後。也許正因如此,才足以證明屈原是一個真正的人民詩人。惟其端午是一個古老的節日,“和中國人民同樣的古老”,足見它和中國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離,惟其中國人民願意把他們這樣一個重要的節日轉讓給屈原,足見屈原的人格,在他們生活中,起著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遠在屈原死後,中國人民還要把他的名字,嵌進一個原來與他無關的節日裏,才足見人民的生活裏,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個人民的節日,屈原與端午的結合,便證明了過去屈原是與人民結合著的,也保證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
是什麼使得屈原成為人民的屈原呢?
第一,說來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卻不是一個貴族。戰國是一個封建階級大大混亂的時期,在這混亂中,屈原從封建貴族階級,早被打落下來,變成一個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所以,官爵盡管很高,生活盡管和王公們很貼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樣,是在王公們腳下被踐踏著的一個。這樣,首先在身分上,屈原是屬於廣大人民群眾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離騷》的形式,是人民的藝術形式,“一篇題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詩》一樣的歌舞劇”,雖則它可能是在宮廷中演出的。至於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顯,而為曆來多數的評論家所公認的。
第三,在內容上,《離騷》“怨恨懷王,譏刺椒蘭”,無情地暴露了統治階層的罪行,嚴正地宣判了他們的罪狀,這對於當時那在水深火熱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個安慰,也是一個興奮。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憤怒,《離騷》的成功不僅是藝術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過了藝術的成功,因為人民是最富於正義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與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對於當時那在暴風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斃的楚國人民,屈原的《離騷》喚醒了他們的反抗情緒,那麼,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緒提高到爆炸的邊沿,隻等秦國的大軍一來,就用那潰退和叛變的方式,來向他們萬惡的統治者,實行報複性的反擊 (楚亡於農民革命,不亡於秦兵,而楚國農民的革命性的優良傳統,在此後陳勝吳廣對秦政府的那一著上,表現得尤其清楚 )。曆史決定了暴風雨的時代必然要來到,屈原一再地給這時代執行了“催生”的任務,屈原的言,行,無一不是與人民相配合的,雖則也許是不自覺的。有人說他的死是“匹夫匹婦自經於溝壑”,對極了,匹夫匹婦的作風,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嗎?
以上各條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為真正的人民詩人。盡管陶淵明歌頌過農村,農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頌過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為他們既不屬於人民,也不是為著人民的。杜甫是真心為著人民的,然而人民聽不懂他的話。屈原雖沒寫人民的生活,訴人民的痛苦,然而實質的等於領導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報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國曆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
本篇發表於1945年6月《詩與散文》詩人節特刊。
組織民眾與保衛大西南
民國三十三年昆明各界雙十節紀念大會演講詞
諸位!我們抗戰了七年多,到今天所得的是什麼?眼看見盟國都在反攻,我們還在潰退,人家在收複失地,我們還在繼續失地。雖然如此,我們還不警惕,還不悔過,反而涎著臉皮跟盟友說:“誰叫你們早不幫我們,弄到今天這地步!”那意思仿佛是說:“現在是輪著你要勝利了,我偏敗給你瞧瞧!”這種無賴的流氓意識的表現,究竟是給誰開玩笑!潰退和失地是真不能避免的嗎?不是有幾十萬吃得頂飽,鬥誌頂旺的大軍,被另外幾十萬喂得也頂好,裝備得頂精的大軍監視著嗎?這監視和被監視的力量,為什麼讓他們凍結在那裏?不拿來保衛國土,抵抗敵人?原來打了七年仗,犧牲了幾千萬人民的生命,數萬萬人民的財產,隻是陪著你們少數人鬧意氣的?又是給誰開的玩笑!幾個月的工夫,鄭州失了,洛陽失了,長沙失了,衡陽失了,現在桂林又危在旦夕,柳州也將不保,整個抗戰最後的根據地——大西南受著威脅,如今誰又能保證敵人早晚不進攻貴陽,昆明,甚至重慶?到那時,我們的軍隊怎樣?還是監視的監視,被監視的被監視嗎?到那時我們的人民又將怎樣,準備乖乖的當順民嗎?還是撒開腿逃?逃又逃到那裏去?逃出去了又怎麼辦?諸位啊!想想,這都是你們自己的事啊!國家是人人自己的國家,身家性命是人人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
的事為甚麼要讓旁人擺布,自己還裝聾作啞!誰敢掐住你們的脖子!誰有資格不許你們講話!用人民的血汗養的軍隊,為什麼不拿出來為人民抵抗敵人?以人民的子弟組成的隊伍,為什麼不放他們來保衛人民自己的家鄉?我們要抗議!我們要叫喊!我們要憤怒!我們的第一個呼聲是:拿出國家的實力來保衛大西南,這抗戰的最後根據地的大西南!
但是,今天站在人民的立場,我們一方麵固然應當向政府及全國呼籲,另一方麵我們也得認清我們人民自身的責任與力量。對於保衛大西南,老實說,政府的決心是一回事,他的能力又是一回事,鄭州洛陽長沙衡陽的往事太叫我們痛心了,保衛國土最後的力量恐怕還在我們人民自己的身上。一切都有靠不住的時候,最可靠的還是我們人民自己。而我們自己的力量,你曉得嗎?如果善於發揮,善於利用,是不可想象的強大呀!今天每一個中國人,以他人民的身分,對於他自己所在的一塊國土,都應盡其保衛的責任,也盡有保衛的方法。我們這些在昆明的人無論本省的或外來的,對於我們此刻所在的這塊國土— —昆明市,在萬一他遭受進攻時,自然也應善用我們自己的方法來盡我們自己的責任。諸位,昆明在抗戰中的重要性,不用我講,保衛昆明即所以保衛雲南,保衛雲南即所以保衛大西南,保衛大西南即所以保衛中國,不是嗎?
在今天的局勢下,關於昆明的前途,大概有三種看法,每種看法代表一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敵人不來,第二種是來了被我們打退,第三種是不幸我們敗了,退出昆明。第一種,客觀上即會有多少可能性,我們也不應該作那打算,果然那樣,老實說,那你就太沒有出息了!我們應該用奮發的心情準備迎接敵人的進攻,並且立誌把他打退,萬一不能,也要逼他付出相當代價,再作有計劃的,有秩序的榮譽的退卻。然後走到敵後,展開遊擊戰爭,給敵人以經常的擾亂與破壞,一方麵發動並組織民眾,使他成為堅強的自衛力量,以便配合著遊擊軍。等盟國發動反攻時,我們便以地下軍的姿態,卷土重來,協同他們作戰以至趕走敵人,完成我們的最後勝利。我們得準備前麵所說的第二種,甚至幹脆的就是第三種可能的局麵,我們得準備迎接一個最黑暗的時期,然後從黑暗中,用我們自發的力量創造出光明來!這是一個夢,一個美夢。可是你如果不願意實現這個夢,另外一個夢便在等著你,那是一個惡夢。惡夢中有兩條路,一條是留在這裏當順民,準備受無窮的恥辱。一條是逃,但在還沒有逃出昆明城郊時,就被水泄不通的混亂的人群車馬群擠死,踏死,輾死,即使逃出了城郊,恐怕走不到十裏二十裏就被盜匪戳死,打死,要不然十天半月內也要在途中病死餓死。……
衡陽和桂林撤退的慘痛故事,我們聽夠了,但昆明如有撤退的一天,那慘痛的程度,不知道還要幾十倍幾百倍於衡陽桂林!諸位,你能擔保那慘痛的命運不落到你自己頭上來嗎?惡夢中的兩條路,一條是苟全性命來當順民,那樣可以說是一種“不自由的生”,另一條是因不當順民就當難民,那樣又可說是一種“自由的死”。但是,諸位試想為什麼必得是:要不死便得不自由,要自由就得死?自由和生難道是宿命的仇敵嗎?為什麼我們不能有“自由的生”!是呀!到“自由的生”的路就是我方才講的那個美夢啊!敵人可能給我們選擇的是不自由和死,假如我們偏要自由和生,我們便得到了自由的生,這便叫作“置之死地而後生”。
諸位,記住我們人民始終是要抗戰到底的,萬一敵人進攻,萬一少數人為爭奪權利鬧意氣而不肯把實力拿出來抵抗敵人,我們也有我們的辦法。不要害怕,不管人家怎樣,我們人民自始至終是有決心的,而有決心自然會有辦法的。還要記住昆明在國際間“民主堡壘”的美譽,我們從今更要努力發揚民主自由的精神。那一天我們的美夢完成了,我們從黑暗中造出光明來了,到那時中國才真不愧四強之一。強在那裏?強在我們人民,強在我們人民呀!今天政府不給人民自由,是他不要人民,等到那一天,我們人民能以自力更生的方式強起來了,他自然會要我們的。那時我們可以驕傲的對他說:“我們可以不靠你,你是要靠我們的呀!”那便是真正的民主!我們今天要爭民主,我們便當趕緊組織起來,按照實現那個美夢的目標組織起來,因為這組織工作的本身便是民主,有了這個基礎,我們便更有資格,更有力量來爭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
本篇原載於1944年10月22日昆明《真報·評論周刊》第16期。①
①本書選自根據開明書店 1948年版《聞一多全集》中的版本,部分文字與《真報》略有出入,被刪的文字已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