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

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他的二十歲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

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曆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

又紫的天空裏,灑滿了一天星鬥。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

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

窗,默默地在那裏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中間,

一程一程的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

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裏就忽然覺得熱起來

了。

“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這樣的

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

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

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

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活的餘情,

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麼?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

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

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

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

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隻舊書,

後夜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裏,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

翻開來看了。

“Ledet wohl,ihr glatten Saale,

Glatte Herren,glatte Frauen!

Auf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塵寰,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

三十分鍾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裏去了。

早晨五點鍾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裏向外

一望,他隻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裏。探頭出去一看,一

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裏想了一想:“原來今天

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過了一個鍾頭,

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

製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

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罷。”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

車。

時光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

坐了電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麵下了車。

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麼?”

“還有二裏多路。”

穿 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

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

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裏。前麵有

一 叢樹林,樹林蔭裏,疏疏落

落的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

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

麵,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

氣裏。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

香似的在那裏浮動,他知道農

家已在那裏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

李,早已經到在那裏。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

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裏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

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裏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

嘲弄了。原來他的故裏,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

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

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

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麵並無鄰舍,左首門

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麵是一方池水,並且

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

裏,隻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

他開窗一望,四麵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

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麵並無遮障之處,遠遠裏有一點燈火,明

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裏,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

在那裏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颯颯的響得不已,因

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

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

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兒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

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

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他的

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

平線,界限廣大的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

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

空地,小阜低崗。除了幾家與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

外,附近並沒有居民。荒野的人間,隻有幾家為學生設的旅館,

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後,披了黑

呢的縵鬥(鬥篷),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

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Idyllic Wanderings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

候,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閑雅淡的地方,過日子

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熏風日夜地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裏的

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

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裏犯

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

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

膺的“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

後,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則到了第二天

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

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婦人的

形體,在他的腦裏,比處女更有挑發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

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

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裏去翻

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

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來了。有一

天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

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①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

他想到了GoGol,心裏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的著

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

已,他的胸裏,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裏。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

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

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

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

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

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① GoGol:果戈裏。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

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種怕見人麵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

候的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也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

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

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

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我的腦力

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

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

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

歡來。他的心裏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

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

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

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閑,他的憂鬱症也

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裏就放

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

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

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仁,變了同死魚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

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

心骨裏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

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

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

他腦裏,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

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

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裏排斥他。他的幾個

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裏反覺

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

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裏,談了幾句

以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機,他就

任了一時的熱意,把

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

朋友講了出來,然而

到了歸途,他又自悔

失言,心裏的責備,倒

反 比不去訪友的時候,

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

友 ,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

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

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複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

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嗣後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裏遇見

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

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

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裏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

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

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

館裏,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隻能自

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

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麵上有兩顆笑靨,嘴裏有一顆金牙看

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平時

常在那裏弄笑。

他心裏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

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裏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

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裏來的時候,他的呼吸竟

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麵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

近來她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

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

館裏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

晚飯,上西麵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裏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隻有他一個人

在家。靜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

外麵去。然而要跑出外麵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

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

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裏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麵前的時候的苦

楚,就把跑出外麵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

空氣裏,忽然傳了幾聲沙沙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

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麵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

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

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

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裏的浴室,

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

的玻琉窗看去,浴室裏的動靜了了可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

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

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麵上的筋肉,都發起

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琉窗衝擊

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

了。

他跑到了房裏,麵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幹渴了。一邊他

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裏

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

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

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裏的耳朵明明告訴他

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裏怕得非常,

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

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並無動靜,

又故意咳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裏疑惑的時候,忽

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裏說話。他手裏捏了一把

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

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

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

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

來。洗了手麵,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

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麵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幹著。太陽已經起來了。

他不問皂白,便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

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

跳起來,他心裏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麼?”

無頭無腦的跑了

好久,他回轉頭來看

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

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

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鍾前後的樣子。他

雖然覺得饑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裏

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饑,然而他摸

摸自家的袋看,袋裏隻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裏。他到一家鄉下的

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

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

一望,隻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

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麵更有高壁在那裏,他

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辟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

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

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

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麵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

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

空的心裏,他心裏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麵的高壁,向左手斜麵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

山麵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

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

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

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麵,直達到山上去

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老蒼的梅樹種在那裏,他知道這就是梅

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麵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

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

南的半山斜麵,同頂上的一塊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麵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

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

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裏。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

在那裏,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

麵,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

子裏,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正要向南斜下

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裏,係記這梅林的曆史的。他在碑

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麵並無人聲,遠

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

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麵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

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裏,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

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麵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

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麵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

造在那裏。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鬆葉

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

他心裏想:

“這園大約隻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

的。”

到這時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裏,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

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