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笑了,粗獷卻很和善,滿頭微卷的長發,雙目熱切且充滿感情,一身白色氅衣質地精良,與之高大的身材相得益彰,撲麵一瞧是一器宇軒昂,光明磊落之人。他道:“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話,讓在下幫這個忙吧!”
他從馬背上取下一盒子,盒子裏有紗布,藥物,他不由分說就給疏桐清理傷口,上藥,包紮,很是仔細。
“你是大夫嗎?”疏桐悄悄打量著他。
“不!習武之人受傷總是難免的,因此總會隨身帶些治傷藥物。姑娘,看你打扮不是本地人?”男子抬起頭來大方地瞧著疏桐。
“嗯……是啊……”疏桐覺得臉頰陣陣發熱,他的雙目著實有神,投射出股股的暖浪,讓人一見難忘!
“成了!”那男子將疏桐的手腳檢查完畢,“不礙事了,你隻消回家好好休息,過些天便會痊愈!”
“……”
“不知姑娘要去哪裏,在下或許可以搭送一程?”那男子放好藥箱子,回頭熱切地看著她,準備牽馬趕路。
“不必不必,我能走!”疏桐感激地道,“太謝謝你了!”
“姑娘見外了,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那你可要自行照顧好自己,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擱,先告辭了!”那人遲疑了片刻一躍上馬,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禮貌地一笑,道了句:“後會有期!”
馬兒向燕京的道上躥出去老遠,蹄子揚起塵灰陣陣,仿佛都蒙在了疏桐的心上,讓她這個來自異鄉的人心中有了一絲溫暖和彷徨,要是第一個遇見的人是他那該多好。
疏桐愣在原地,竟忘了問他的名字!
沒過多久,噠噠……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通往燕京的棧道上可真是熱鬧。
來人氣勢洶洶,向水塘邊直奔而來。
疏桐躲藏在矮樹叢下。
隻聽一人道:“那個女人真是不要命,竟然殺了黃少爺的愛虎!”
“可不是,那娘們可真是剽悍,竟連虎都殺!被老虎吃了不就得了,省得弟兄們勞師動眾得到處抓人!”
疏桐心裏咯噔一下!
“告示可是都貼了?”
“都貼了!隻剩燕京,天子腳下,這告示往那兒貼可是要通過京審的!”
“這你就不懂了,黃少是何等身份,連他養的狗都比人尊貴呢!況且寫的是殺害嘯天,又不是殺虎!將她當殺人犯通緝就名正言順了!京審頂個屁用!”
“好了好了,該上路了!”
一行人匆匆跨上馬,方向還是燕京。
疏桐猶豫了,她該往哪裏去?到處都是通緝她的告示。
她思來想去,與其在皇帝管不著的地方被抓住,倒不如在燕京被抓住,那燕京是最後貼告示的地方,說明他還是有顧忌的!總之以她現在的處境可無四處觀光的雅興!生存要緊!在這裏她就是兩個眼睛,一雙手的普通人而已,除了腦袋,一點先進性也沒有!別人有馬當交通工具,她隻有最原始的兩條腿!
想至此,一人騎馬橫衝直撞飛奔而過,馬蹄濺起的塵土撲了她一身,她嘟囔著“奔馳”也沒他那樣狂妄!
豈料那主人似是聽到了,落下一句話:“我這是寶馬!”
天蒙蒙亮,流浪了一整晚,疏桐倍感饑餓,加之腰酸背痛,腿脹臂腫的,讓她苦不堪言,她腦袋裏麵浮現出柔軟的沙發,滿桌子燒鴨、鱸魚……她覺得她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在幻想天堂中的美好生活。
她甩了甩腦袋,清醒了片刻,看著街頭巷尾冒著嫋嫋白氣的饅頭,咽了咽口水。從前,她是最討厭饅頭的,但現在覺得那白白胖胖的饅頭一定十分可口!她摸了摸身上唯一一錠古銀。考慮著是否用它先來救救自己的肚子。
她小心地鑿下一小塊來,忐忑地用它買了個饅頭,她的手都在顫抖著,她居然用銀子買了個饅頭!她啃在嘴裏,分外香甜。
許多人都帶著奇怪的目光看著她的裝束,對她指指點點。
疏桐這才意識到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如此裝束,太過惹眼。但是,她的覺悟來得稍遲了些,她啃饅頭的動作刹那間凝固了,她甚至嘴上還塞著沒有下咽的饅頭!她看到了黃天!正待躲閃,卻已被他那樣匕首般的目光給射中了!
真是冤家路窄,這人潮湧動的燕京大都,竟然也能不期而遇,除了倒黴疏桐實在不忍心用“有緣”來形容。
黃天在她不遠處停了下來,黃色的氅衣,褐色的駿馬。他笑著,似乎已經盤算好了修理她的計劃!他道:“看不出你一個女子竟能赤手空拳殺虎,了不起啊!”
他的馬繞著疏桐打轉,還不時將尾巴抽到疏桐身上。
黃天身邊呼啦鑽出許多人來,家丁?打手?官兵?她分不清,她隻知道現在又逢臨車一跳的刹那。
“你想怎樣?”疏桐說這話的時候打量著周圍。所處之地正是那日三福同馬嬸對話的地方。這個地方不遠處有一個氣派的酒樓,叫京華樓,那日冷冷清清,今日卻人滿為患。
黃天穩住了馬,道:“簡單!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可我沒殺人!”疏桐直愣愣地反駁道。
“我說你殺了,就由不得你不承認!”黃天揚眉冷言道。
“你究竟想怎樣?”疏桐大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不公平性。
“讓你死得像鮮花兒一樣,綻放在這個大街,這一定很有意思!”
疏桐愕然,這個人居然目無王法,在大街上說殺人就殺人!她餓意頓消。
黃天手下的人顯然見慣了這樣的場麵,個個自覺地舉出繩子,仿佛套一匹脫韁的野馬。還有人舉出了刀,防備著野馬狂竄瞎踢!
疏桐隻覺得是卡車飛速撞來,她急中生智跳車的刹那驚恐之感又回到眼前,她隻有幾秒鍾甚至更短的時間。
繩子從四麵八方飛來,她“嗖”地將饅頭扔向黃天的腦門,一個縱身,撲向那個人滿為患的客棧,竭盡全力向中間擠去。
京華樓內氣氛威嚴,似在舉行什麼活動。
放眼望去,地勢稍高的麒麟闊席上,三位衣著尊貴的客人端坐著,一人白衣,氣勢沉穩,年輕俊朗,特別搶眼;一人麵如重棗,鳳目蟬眉,孔武有力,頗像關公;一位退坐在不起眼的屏風後頭,好似身體抱恙,吹不得風見不得人;還有一位則坐在闊席外圍,因為她是個女人,一個濃妝豔抹,體態臃腫的女人!女人地位稍低,不能與他們同席。
他們正在平靜地報著價格,二百九十萬銀……三百萬銀……三百五十萬銀……三百七十萬銀,報價聲緩慢卻此起彼伏。
疏桐的闖入,引起了一番騷動,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席間,一名目光銳利的中年男子一聲暴嚇,他斥道:“哪裏來的野丫頭!還不滾出去!”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在幾秒鍾的不知所措之後,她猛地想起三福曾說過京華樓要競合作主理人,於是她非但沒有退卻,反而向前了幾步,將自己完全暴露在眾目之下,她鼓起勇氣道:“我是來競價的!”
她能感覺到自己喉嚨的顫抖,聲音的顫抖。
中年男人略一驚訝,一時間語塞。
此間,黃天信步而出,搖著扇子,有禮道:“顧掌櫃,久仰!家中奴婢不遵教養,唐突了諸位,還望看在黃某薄麵免了計較!容我帶回嚴加管教!”黃天向在座的客人抱拳表示歉意。
顧掌櫃狐疑地看向疏桐,道了句:“給黃少爺賜坐!”
疏桐生怕他不信,緊張地尾隨在顧清身後,重申道:“我是來競價的!”
顧掌櫃盯了疏桐的雙眼片刻,不置可否。
黃天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那眼神是勝利的。
突然,其中一位客人道:“慢著!”
眾人將目光聚集在一位器宇軒昂的白衣公子身上。
那公子舉杯,喝茶,從容放下,才道:“既然這位姑娘是來競價的,我等便不能厚此薄彼,準了她!”
疏桐大驚,那位白衣公子正是那日河塘邊替她紮傷口的熱心人!他那含情的雙目正望著她,向她頷首示意。
台下一陣嘈雜,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顧清向白衣公子施禮,隨後又到屏風麵前低問:“爺的意思呢?”
“既然是靜莊主的意思,準了就是!”屏風後的男子聲音慵懶,充滿醉意,原本不起眼的一隅,此刻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那樣一個素雅屏風的背後,那樣一個從容不迫冷冷淡淡的聲音,這個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疑問在疏桐腦海中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她通過屏風隱約能瞥見他側臥的姿勢,那是一個旁若無人孤高的姿態!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在座的各位卻聽得字字真切,他道:“準了就是!”
台下一片安靜,連細碎的私語聲都隱沒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個說話的人,一個公然回絕黃天的人,一個不曾以真麵目示人的人,一個所有人對他充滿敬畏的人。
隨後,顧清折了回來,有禮地對黃天道:“黃公子,抱歉,我家主人準了這位姑娘競價!待競價活動完畢您再計較不遲!”
黃天仰首大笑,道:“妙極!妙極!這真是天大的笑話!請便吧!”他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態度傲慢,既不與其他幾位同席,也不參與報價。
顧清充滿敵意地打量著疏桐,道:“請姑娘出價!”
疏桐摸了摸口袋,這是她唯一的銀子,她將那四四方方的銀往桌子上一放。
眾人驚詫幾秒,頓時哄堂大笑。
顧清重咳了一聲,道:“姑娘切莫開玩笑,這裏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十兩銀子你還是拿回去吧!”
她的心撲騰得厲害,她怔在了那裏。四四方方的銀子發出冷冰的光澤,它仿佛有生命一般,直搗你心中最脆弱的地帶,原來它隻有十兩?
她不知道還有何處可以逃,隱約覺得這裏是唯一可以庇護她的地方,因為黃天絲毫不敢怠慢。可是這裏卻沒有容她的地方,因為她隻有十兩!
果然,顧清又道:“你,還有更多的銀子嗎?”他打量著她,目光尖刻得似要劃開她的肺腑瞧個透徹。
疏桐直視著他,這十銀是她所有的財產,她道:“沒有!這是我的全部了!”她的語調近乎凜冽,讓顧清對其刮目,也讓所有在場的男子心中一顫。
顧清不再理會疏桐,轉身走入了屏風背後。
不久,他出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宣布這京華客棧的合作主理商。
所有的人都對京華虎視眈眈,他們目光灼熱地盯著主顧。顧清掃視了桌子上的銀票,錢莊的紙單中,疏桐的銀子顯得與眾不同。
全場寂靜,眾人翹首期盼的神色如彩帛鋪一般多姿多彩!人群呼出的熱浪滯留在京華樓上空,使得整個樓的空氣熱烘烘的,悶熱不已。
顧清的聲音很洪亮,他道:“本次京華全場最高價三百七十萬銀,出價者為西平王姬三爺,次高價為三百五十萬銀,出價者為靜水山莊的靜殤魂,靜爺!第三位為三百萬銀,出價者是……北裏紅院的慕容嬤嬤!”
全場竊竊私語,此番客棧會與哪方有牽連呢?看這價格是非三爺莫屬了,疏桐仿佛被遺忘了,方才人們對她的不可思議之感早已被熾熱的宣布所取代。
“顧大掌櫃,您就宣布鳴爺的決定吧!”場下的人著急不堪。
顧掌櫃清了清喉嚨道:“按照主人的吩咐,現在決定京華客棧以無價之價與之合作!”
場下暴鳴起來:“什麼叫無價之價?請鳴爺說清楚,這不擺明了找碴嗎?”
奇怪的是剛才所報的三甲之人中,竟無一個吭聲的,鳴爺不知道何許人也,連脾氣火爆誰都不賣賬的西平王都保持沉默,大家也隻好靜候著。
不久,屏風後再次透出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像是喝了酒,誰都聽得出他的醉意。
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漏聽了一個詞語。
他道:“所謂無價,就是傾盡你的全部來換取和京華客棧的合作,也就是說有了京華必須放下自己的產業。大家都知道東風皇朝重商,京華客棧不允許有心懷二意的人參與運作!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有誰願意?”鳴輕輕笑著,仿佛篤定了這些人的膽小。
“這可真是過分,雖然京華樓為皇家第一樓,可是也犯不著冒這個危險犧牲自己的產業!”台下某老板竊竊私語。
“可不是?犧牲自己的產業不說,還要歸他所管轄,鬧不好還要丟了性命!”
“本來想覬覦一下京華樓的名頭,現在看來想占便宜不是那麼容易呢!”
“他無非也是感覺到傾城客棧的威脅,才出此下策尋求全心全意的運營合作者!”
“你們說傾城客棧和京華樓合作嗎?”
“不可能,你看那黃少從頭到尾都沒出過價呢!”
“那丫頭不是他的人嗎?”
“奇怪,若是他派這丫頭出價,那不是對京華樓的嘲笑嗎?”
“……”
靜殤魂隻自顧自地喝茶,臉上洋溢著一種笑意。
他身邊的小廝奇道:“靜爺,這唱的算是哪出戲啊?”
靜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不是靜水,不是紅院,更不是一個受猜忌從邊關調回京的王爺!”
那小廝就更加糊塗了,道:“同行是冤家,難道他是擔心讓傾城客棧給比下去?”
靜隱隱笑著,茶喝幹了,他放下了杯子,隨口道了句:“他怕是要折了鳳凰的翅膀!”
靜抬頭看了眼小廝,見他困惑的樣子又補了句:“瑰寶,這個叫公開宣戰,如果傾城客棧不入夥,那麼隻有隨著鳳凰一道死了!”
瑰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那隻鳳凰是來自宮中的那隻嗎?因為市井中流傳著這樣一個消息,這個京華原本是朝中一位禦廚的掌管,據說皇宮內有大人物撐腰,兩年前傳聞樓主毒害了大皇子,那個宮內的大人物害怕殃及池魚,於是放著樓主不救,任他被滿門抄斬,不久以後現任主人鳴便接手,小的實在猜不透其中的奧妙!”
“傳言就是傳言,不足為信!”靜口上雖這樣說著,可是心裏自有主意,傾城客棧是鳴接手京華樓之後冒出來的,怕是鳳凰作為鳴折了她一個翅膀的反擊呢!真是越來越不可思議。
見得三個最大的出價者都一聲不吭,毫不知情的疏桐閃現了一絲希望。
這是最後的機會,她要抓住機會!
在眾人的沉默中,疏桐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她道:“我可以!我的十兩銀子,再加上我的命!”
疏桐再次成了聚焦,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那麼多人各懷心思地打量著她,可她卻沒有他們肚子裏那麼多七拐八拐的腸子,她需先保得性命。
四周安靜得出奇,比方才顧清宣布答案那會還要安靜。
屏風一側之人也皺了皺眉頭,這個攪局的女人堅持不懈的精神令他印象深刻!他的頭微微側動了下,他的目光仿佛透過屏風投射到了疏桐的身上。
他沉默了些許,方才開口道:“你的命都賣了,那你還真的是一無所有得徹底了,好吧!就是你了!”
鳴爺一錘定音,無人敢說一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