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躺在墳裏的人的事,都被他掌握得一清二楚。一扇又
一扇通往每個家庭的大門,被他的嘴吹開,讓我們看到他們都是怎
麼生活的。他可以從白天一直講到黑夜,再講到破曉。然而,黃昏
剛剛到來,丘爾卡就要走了:“我得回家照顧媽媽,誰想跟我一起
走?”就這樣,大家全都走了。
雅茲站在門口,悶聲悶氣地說:“再見了!”
“再見了!”我們回複他,說實話,留他一個在墳地裏我們都
很不安。
路上,科斯特羅馬說:“明天咱們再來時,或許他已經死了。
這麼看來,雅茲比我們都苦!”
“我們不苦,一點兒也不苦!”維亞希爾反駁說。的確,自由
自在地在街頭流浪,怎麼會苦呢?反而,我心中常常泛起一種美好
而偉大的感情,我太愛我的夥伴們了,總想替他們做點兒好事。
然而,每天放學後像這樣流浪街頭,還是給我添了些麻煩。同
學們叫我“撿破爛兒的”“臭要飯的”,還說我身上有垃圾味!
這是極大的侮辱,因為我每次去學校前都會換上洗得幹幹淨
淨的衣服。念完了三年級,學校獎勵我一本福音書、一本克雷洛
夫的寓言詩、一本《法達-莫爾加那》,還有一張獎狀。看到這些
獎品,外公異乎尋常地興奮,他說要把這些書鎖到寶貝箱子裏。
當時,外婆已經病倒好幾天了,她沒有錢看病,就連吃的也很
少,可外公還是埋怨不止:“你們把我吃個精光,一點兒也沒留
給我??”
於是我把書賣了,換來55個戈比交給外婆。我在獎狀上胡亂寫
了些字,然後交給外公,他急切珍藏起來,甚至沒打開看,因此沒
有發現那裏的問題。
求學之路結束了,我仍舊在街頭流浪。春神喚醒大地之時,野
外的森林是我們最好的去處,大家每天都很晚才各自回家。然而,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不久,聽說繼父被解雇了,整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和
小弟弟搬回外公家,我又成了保姆。外婆在城裏的一個富商家做活
兒,給人家繡罩在棺材上的聖像。現在的母親瘦得都沒人形了,小
弟弟和她一樣,餓成了皮包骨,還被一種說不清的疾病折磨著,他
就像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狗。外公摸了摸他的頭說:“他是吃得不
多,可我的飼料也不多,不夠你們這些人的??”
母親無力地靠在牆上,歎著氣說:“他真的吃不了什麼??”
“我知道沒有多少,可你們幾個全加起來就能吃死我??”
外公讓我去背來些沙子,把小弟弟半埋在裏麵曬太陽,小弟
弟在陽光下甜甜地笑了。我立刻就愛上了他,好像他知道我的想法
似的。
“死多容易呀!可你應該想想怎樣活!”外公吼得窗戶都顫
抖了。
母親的咳嗽聲伴著那顫抖,久久地回響著??
我和小弟弟待在一起,小家夥一看見不遠處有貓貓狗狗經過,
便會扭頭向我微笑。哦,這個小家夥,他是不是已經察覺出我的無
聊?唉,我真想跑到街上去呀。
吃午飯時,外公親自喂小弟弟。小弟弟吃了幾口後,他就按了
按那小小的肚子,自言自語地說:“飽了嗎?”
黑暗的角落裏,母親虛弱地說:“您不是看見他還在伸手
要嗎?”
“小孩兒,不懂事!吃飽了也還是要!”
外公讓我把孩子遞給母親。我看著她吃力地站起來,費了好大
力才伸出那枯樹枝一般的胳膊。
後來,母親幹脆不再說話,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就這樣,慢
慢地死去了。
外公每天天黑以後都要講到死,我討厭極了。他躺在黑暗中,
振振有詞:“死期到了!哪有臉去見上帝?唉,辛苦一輩子,結果
是這樣的下場??”
這不禁讓我又回憶起母親去世前的情景。
8月份的一個星期天中午,母親永遠離開了我。那之前不久,
繼父剛從外地回來,外婆和小弟弟搬到他那兒去了,母親很快也要
搬過去。她在去世的那天早晨,悄悄對我說:“去找葉夫根尼·瓦
西裏耶維奇!”她強撐著身子,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快跑!”
我在她的眼裏看到一種異樣的、從不曾見過的光芒。當時,繼
父正做彌撒,外婆讓我去買煙,於是費了些時間。等我回到家時,
我驚訝地看到母親梳妝整齊地坐在桌子邊上,儀態與從前一模一
樣。“你好點兒了嗎?”我心裏有點兒害怕。與她對視,我感到冷
得刺骨。她又說:“過來!你又去哪兒晃蕩了?”
還沒等我開口,她就一把抓過我,用刀背輕拍了我一下,可刀
子立刻滑落了。
“撿起來??”
我驚呆了,不知所措,隻是緩緩地看著她。她緩緩躺下,虛弱
地說:“水??”
我趕緊舀了碗涼水給她,可她卻隻喝了一點點。她推開了我的
手,嘴唇微微動了動,好像在苦笑,臉上浮起了一絲灰暗,這灰暗
迅速包裹住她整張臉,她張開了嘴,似乎有些吃驚??
我端著那碗水,一直站在她旁邊,不知站了多久。母親的臉色
漸漸灰白起來。
當我緩過神來,外公走進來了,我說:“母親死了!”
他漠然地向床上瞟了一眼說:“又胡扯!”然後,到炕爐裏拿
包子,叮當亂響一氣。接著,繼父走進來,搬了把椅子坐到母親身
旁。突然,他從椅子上蹦起來,大叫一聲:“她死了!”
當大家向母親的棺材撒土時,外婆像個盲人似的在墳地裏亂
撞,一下子碰到十字架上,頭都破了。雅茲的父親把外婆帶到他的
小屋裏洗臉,我也跟著進去,他安慰我說:“唉,是人就會有這麼
一回??不論貧富,進棺材隻是早晚的事??”
他從小屋裏跑出去,但馬上又和維亞希爾一起回來了。
“瞧,這是什麼?”他遞給我一個斷了的馬刺,“這是我和維
亞希爾一起送給你的??好吧,我是從他手裏買下來的,兩個戈比
呢,你喜歡嗎?”
“胡說八道!”維亞希爾生氣地叫嚷著。
“好好,不是我,是他,是他一個人送給你的!”
維亞希爾想盡辦法逗我笑:他把馬刺掛在脖子上,用舌頭夠上
麵的小輪,雅茲的父親誇張地哈哈大笑。見我沒有任何反應,他嚴
肅地說:“你知道的,隻要是人,早晚都會死,跟小鳥一樣,誰也
逃不了,你不是見過小鳥死去嗎?走吧,咱們一起給你母親的墳鋪
上草皮好嗎?”
能在這種時候得到朋友的安慰,我很高興。
葬好母親的幾天後,外公說:“阿列克謝,你可不是什麼獎
章,總把你掛在我脖子上我會沒氣的!去去,到人間闖蕩去吧??”
於是,我便邁向了人間,開始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