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眼睜睜看著怒潮一般的人群退走了!誰都不敢阻攔,誰也阻攔不住!達什帖睦爾、察羅帖木兒像是在夢中,眾官吏麵麵相覷。廣場上隻留下枯葉、馬糞的燭火與香煙有氣無力地顫搖回旋,被砍了頭顱的草人化為灰燼,寺前廣場就像大湖退後的江灘,死一般冷清。
就在這冷清中,出現了一個不和諧音——鼾聲傳來。施耐庵仰躺在坐椅上,右手勒拳枕住太陽穴,左手大袖平伸,搭在一隻傾倒的酒壇上,酒正沿桌邊往下滴,頗有些李太白醉酒的意味。
時交子夜,張士誠稍作安排,便決定連夜離浙,返回家鄉。越王橋閘,火把與燈籠把河岸照得爍亮。河岸上,民眾中的頭麵人物拱手歡送張士誠等一幹好漢。
張士誠立於甲板之上,高聲謝道:“不勞各位鄉親遠送!元韃子吃了大悶,決不會就此罷休,一定會加倍反撲,各位要盡快遠避,以免吃虧!魯先生,快點!”
岸上,魯淵一直與江雨葦低聲交代著什麼,這時,聽到呼喚,跳上離岸的船,與江雨葦揮手致意。
大船在月光下的運河中破浪東行。張海草一個人悶悶地蹲在船頭,望著後逝的河水。張士誠走近:“二丫頭,有心思啦?”
張海草說:“嗯,我不放心……他。”
張士誠問:“誰?”
張海草說:“施叔叔!”
張士誠笑了:“哈哈,我的姑娘大了,曉得牽掛人了。沒事,魯先生已經作了周密安排,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回到水蕩!”
張海草跳起來:“真的?”
張士誠說:“爹什麼時候騙過你?月內見不到施先生,你向爹要人!好了,別自己找神煩了!”
張海草嚴肅起來:“爹,我還是對你有意見,你向當官的提三個條件,怎麼到了第三條就鬆勁了?”
張士誠說:“海草,強龍難壓地頭蛇。這上萬人,不過是偶然聚集,一盤散沙,適可而止,以防有變呀!再說,圖大事的,也不在乎立馬就殺幾個人。”
張海草嘟起嘴:“那你為啥把他也一鍋煮進去?”
張士誠猜出了:“你是說施大人?”
張海草重重的一聲:“就是!”
魯淵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鑽出船艙,一拍海草厚厚濃濃的頭發:“傻丫頭,那不正是你爹護住他嘛!施先生舍命到淮揚會館送信救我們,不演這出苦肉計,他作為我們的同謀犯,還怎麼在錢塘混下去?”
張海草說:“那,為什麼不在六和寺直接把他帶回水蕩?”
張士誠道:“二丫頭,像施大人這樣的文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與我們這些江湖草莽為伍的。搶來就成嗎?娃娃見識。”見海草不語,張士誠又道:“丫頭,該開心才是!這次浙閩之行算是沒有白跑,起碼有三個收獲!”
張海草說:“爹,你說說看!”
張士誠信心百倍地說:“爹今天總算真正看到了老百姓中藏著的那股力!隻要爹能把它挖出來,聚起來,能搬山,能填海!”
張海草問:“第二呢?”
張士誠道:“過去,老百姓總怕當官的。爹這次看透了,其實,當官的才最怕我老百姓哩!他們外表凶惡,實際上是個稻草人,內囊稀鬆得很!”
不知什麼時候,張士德、張士信、呂珍、卞元亨、魚日知、倪儼、史千、潘原明等眾好漢都聚到船頭上來了,聽了張士誠一番話,個個神采飛揚。
張海草問:“那第三呢?”
張士誠說:“當初漢高祖劉邦坐天下,文的靠了兩個人:一個是治國理政的蕭何,你魯伯伯就是這種人物,另一個就是指揮行軍打仗的張良,爹一直在苦苦尋找……”
張海草說;“爹,你是說這次找到了!施大人?”
張士誠點點頭:“爹如果能得到他的輔佐,腰杆子才能真正硬起來。不過,要一位朝廷命官入我的夥反朝廷,難哪!”
魯淵寬慰道:“大哥,別急,強扭的瓜不甜,目下設計賺取施先生入夥不難,但是硬摘瓜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有啥意思?火候到了,豬頭自然會爛。”
月華如水,帆船如梭……
就在這群義士帶著一個驚天動地的行動構想駛向蘇北的時候,錢塘達魯花赤府的書房中,也是一番劍拔弩張的氣氛。
察羅帖木兒、八都魯跪在地上,空了和尚呆立一旁。達什帖睦爾坐在房案前,用手敲打著額角:“丟醜啊,丟醜!京城各部、各省大員,路府州縣麵前,這個醜算是丟盡了!”
察羅帖木兒小心賠罪道:“恩師息怒,學生知罪!”
達什帖睦爾道:“知罪,知罪!你一顆頭,我一顆頭,不夠殺!你知道這分量有多重?你險些把皇朝大內拉扯進來!你險些把朝廷各大院部連累進來!你呀你!唉!……”
八都魯說:“大人,恕末將愚鈍!這三百人放掉也就算了,那五十艘船的銀子,其實不必……這個……”
達什帖睦爾眼一瞪:“虧你自知愚鈍!眾怒難犯你懂不懂?!剛才一人吐一口唾沫就是錢塘潮,足足淹死你我!鬧大了,震動朝野,轟動全國,怎麼收拾?銀子!你當我不心疼?”
八都魯給平章斟了杯茶:“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末將明白了!”
達什帖睦爾慢悠悠呷了一口,吐出茶葉梗:“明白就好。這銀子不但賺不到,你們還得剜老板油,掏一點出來,給京官們作紀念品。千裏迢迢而來,大魚沒撈著,小蝦還不順便逮它兩隻?!”
八都魯還想說什麼,被察羅帖木兒製止:“是,謝大人教訓。此事已經在下官計劃之中,一定辦理妥帖。”
八都魯恨道:“不過,那幫鹽匪實在不可饒恕!可惜,這次便宜他們了!”
達什帖睦爾穩穩道:“這賬總會算的。這幫匪盜的老巢蘇北泰、鹽、淮、揚皆在本官手掌之中。本官即刻起程蘇北,督促有關州縣追查嚴辦,否則貽禍無窮!”
察羅帖木兒試探地說:“那對施耐庵呢?”
達什帖睦爾道:“鹽匪也提出要懲辦他。我看他似乎有些不正常。他要做愚公,就隨他去吧!”
察羅帖木兒說:“依下官看,多半是苦肉計。”
八都魯也說:“大鬧錢塘,八成與他有關!”
達什帖睦爾冷笑一聲:“證據呢?事發這兩天,人家不是老老實實在你屋裏待著嗎?真也好,假也好,目前皆不宜動他。明白嗎?”
察羅帖木兒揣摩著上司的用意,想起“放長線釣大魚”這句話。
不安寧的中秋節已經下半夜了,好漢們遠去,官吏們入睡,錢塘城街道上寥無一人。虯奴架著醉意濃濃的施耐庵,踉踉蹌蹌離開了劫後餘生的六和寺。滿月淒清的白光和偶爾一兩盞店鋪懸掛燈籠的燭火,把施耐庵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陡的,從一條曲折的深巷中竄出一條黃狗,追著施耐庵狂吠。一陣蕭瑟的秋風吹過,虯奴替施耐庵把衣領往上拉了一拉……
此刻,牆角暗處,有一雙眼睛正跟蹤著施耐庵的身影。
主仆二人好不容易回到總管府門口,虯奴推開大門,沉重的大門發出滯重的吱呀聲,施耐庵在虯奴的攙扶下,跨進門檻。大門重新轟隆合起,虯奴從門縫中往外探視:對麵照壁後藏有一個人。
施耐庵在半醒半醉中迎來了黎明。日上三竿,秋日陽光透過窗紙射進施耐庵的書房,施耐庵半倚枕被,兩眼圓睜看著帳頂,一句話不說,陷在沉思之中。直至日在中天,他粒米未進,滴水不喝,踱到院內坐在石桌旁,手提一把刻刀,在一方竹片上刻起字來。等虯奴把托盤中的飯菜又熱了一次送來時,竹片上出現了屈原《離騷》中的兩個字: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