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1 / 3)

當晚,施耐庵與江雨葦仿效古人遺風,夜泊瓜洲。二人走到夾江邊的岔路口停住,隻見麵前有十數間瓦房草屋,門口柳樹上挑出個白布紅字的店招,上寫四個大字:“水鄉客店”。

船工搬抬著五六個施耐庵沉甸甸的大木箱,穿過餐座,繞過屏風,往後走進客房。船工抬得分外吃力,其實箱內裝滿書稿典籍,這一節外人當然無從知曉,卻險些引來殺身之禍。

虯奴站在店門口,朝坡下的施耐庵、江雨葦高聲招呼:“大人,江姑娘!請上坡!”施耐庵、江雨葦站在青石板上,欣賞著江邊黃昏中雞茅店的野景,觸景生情,竟未注意坡上的動靜。

店門口,櫃台後,坐著個老板娘,已經在算計他們了。隻見這個大手大腳的中年婦女,頭上黃燦燦地插滿釵鈈,一雙深凹的怪眼直勾勾地盯著施耐庵的箱籠。一個頭頂光禿的店小二湊到櫃台後輕聲說道:“大嫂,連箱帶籠八件,送上門的大肉包都收了罷!”

大嫂低聲道:“交給你了,老巴子!”她又手指門口的虯奴:“那個小廝像是個韃子?”老巴子說:“好眼力!那個小廝一身羊臊味。”

大嫂問:“他喊主人什麼?”老巴子回答:“大人!”大嫂動腦筋了:“大人?當官的穿著便服,身邊還有一個……”老巴子流裏流氣地唱起來:“小俏娘們!小大娘的歪歪哉……”

大嫂道:“別沒正經!老巴子,老娘聽說朝廷要密派欽差大臣到泰州查一宗鹽引經濟大案,難不成就是此人?”老巴子說:“大嫂,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聽過一首小曲吧?‘官吏黑漆皮燈籠,欽差來時添一重;九重丹詔頒恩至,奉使回京成富翁!’這不,還不曾進泰州城,就已經刮了八箱籠了!”

另一個跑堂過來插道:“巴哥說的是。難怪灶民們編了幾句順口溜說:‘欽差來時,驚天動地;欽差去時,烏天黑地;當官的歡天喜地,為民的啼天哭地!’”

大嫂的臉更黑了:“這等贓官,留著有啥用?!告訴宰坊的弟兄們,把刀磨快,連人帶貨一齊收了!”

酒店後是宰坊,柱子上掛著十幾片鮮血淋漓的豬、牛、羊。老巴子跑到門口,高聲招呼:“夥計們,貴客臨門,把刀磨快!”

夥計們會意:“有數!老巴子,生意成不成在你!後頭,你直管放一百二十個心!”老巴子拍拍胸膛:“前頭我包了!一番話,把他們說暈;一壺酒,把他們喝暈!”

水鄉客店的前店是個水榭餐廳。這是一間茅蓋小榭,稻草為頂,木板為壁,廳的一半延展在夾江的水麵上,掩於翠柳之間,倒也幽靜。

這時點起了燈籠,施耐庵、江雨葦、虯奴與船工們在飯桌前落座。老巴子把圍裙圍得波波俏俏,又端來火燭,從肩頭抽下毛巾,一邊把桌麵擦得鋥亮,一邊問:“客家,喝什麼茶?是倒茶,衝茶,還是泡菜?”

虯奴覺得好奇:“茶就是茶,哪有這麼多說法!”老巴子炫耀開了:“小老弟,聽你的口音是關外人,自然不曉得水鄉人的講究。倒茶,就是用茶壺中原先已泡好的茶水孝敬各位;衝茶,是用茶鹵兌以開水,調和給各位解渴;泡茶最上等,就是以本地泰山綠茶,以碗、蓋、托三炮台茶具,精心泡就,供各位玩味!”

施耐庵道:“我這小兄弟首次來到水鄉,自然泡茶,讓他感受感受蘇北的茶經。”

老巴子問:“請問這泡茶水是用山水、江水、河水還是井水?”

江雨葦聽了失聲笑起來,對施耐庵道:“你的家鄉,哪來這許多名堂?”她有了興趣:“小二,你說說看。”

老巴子擺開龍門陣:“水好,茶才好。山水為上,首選泰山嶽廟泉的水;江水次之,自然是揚子江水,我們水鄉客店是近水樓台先得水;河水為下,可取古運河水;井水最劣,性格鹹,不適宜烹茶煮茗。但是坡子街青龍泉的水泡茶,顏色像玉一樣,味道也還清香!”

江雨葦聽得直咂舌:“不愧是跑堂的,嘴巴刀片似的利索!”施耐庵道:“好!靠江吃江,省得麻煩,就用江水罷。”

一會兒,老巴子肩搭毛巾,左手托住茶盤,右手拎住開水錫銚子,壺嘴鶴嗓一樣又細又長,一聲“茶來了”,放一隻杯子,倒茶時錫水銚往茶杯上下三抬,一杯茶就滿了。

等給施耐庵上茶時,他賣弄絕技,從圍裙口袋裏摸出一枚銅錢置於蓋碗之上,離碗三尺,抬起水銚屁股,如此上下三次起伏點射,一根水線穿過銅錢眼,如一線瀑布,直射碗內,桌上考究點水不滴。

施耐庵讚道:“好一個‘鳳凰三點頭’!”船工也齊聲讚起這個跑堂的絕活來。施耐庵問:“你叫什麼?”老巴子說:“人輕名賤,沒有大名,小名老巴子!”江雨葦問:“怎麼起這個小名?”

“喲,這位夫人不曉得此地風俗。我們這裏把排行最小的伢兒都叫老巴子。”插話的是大嫂,黃臉雖然猙獰卻笑著親自出馬了:“多承各位捧場。這茶喝了,就該用飯菜了。不是自吹,我們店是正宗的水鄉菜,連隋煬帝都誇是東南第一佳味呢!”

江雨葦請教:“我們是第一次來貴地,你這店裏有哪些名菜佳肴?”大嫂的表白自有不俗的堆字功夫:“有長江的鰣魚刀魚,湖蕩的麻鴨野味,河塘的魚蝦螃蟹,什麼肉脯醉蝦、藕粉麻糕、白果茶幹,還有雙黃鴨蛋……這風味,嘖嘖,哪個見了都得流口水!”

老巴子又插上來:“算你們口福好,剛巧有兩道名菜。一是砂鍋燉燜三套鴨。家鴨肥,野鴨鮮,仔鴿嫩,湯清味醇,好吃得很!另有一道菜,就是葵花大占肉,又叫蟹粉獅子頭,油而不膩,嫩如豆腐!”

虯奴故意說:“啊呀呀,店家,你們這一說,我的肚子咕咕叫得更厲害了。別盡賣嘴皮子了,好菜趕快上!”

大嫂問:“那酒呢?瓊花露、五泉春,還是水鄉大曲?”江雨葦笑著對施耐庵說:“有肉無酒俗了人,是不?好酒,自然要!”大嫂一溜煙往廚房走,口裏高叫:“夥計們,開水鄉宴囉!”

江雨葦感慨道:“開店的能把稻草說成金條,把死人說活了!”施耐庵接言:“也不盡是吹。大概是三泰人講究吃的緣故,家鄉菜確實講究個選料嚴、刀工細、烹飪精、火候準、造型美。不能說這吃中沒有學問。”

說話間酒菜全到。大家舉盞碰杯,尤其吃到三套鴨、獅子頭,讚聲不絕。大嫂又額外添菜,端來了幹絲、老鵝、牛肉、鳳爪,又親自篩酒:“喲,大先生,聽你的口音,好像有我們蘇北腔的尾子嘛。”施耐庵道:“大嫂好耳力,我本來就是興化人。”

大嫂的嘴格外甜:“這更是一家人!甜不甜,家鄉水;親不親,家鄉人;鮮不鮮,家鄉菜。放開肚皮吃個夠!”施耐庵心中充滿親切感:“多承!難得大嫂古道熱腸,我真有些個回家的感覺了!”

正吃,虯奴突然用瓷勺舀起占肉,悄悄地對施耐庵:“大人,我看不像豬肉,像人肉!”

施耐庵大為驚愕,停下杯筷。虯奴說:“是……就是人肉!你看這幾根毛,就像人小便處的一般!”施耐庵趕快一按虯奴,偷眼瞄瞄江雨葦:“髒話!休讓江姑娘聽見,汙了她的耳朵!讓我看看……老板娘!”

大嫂一直站在櫃台裏瞄著他們:“客家,是添酒,還是加菜?”施耐庵一刀見血地發難:“這占肉是人肉的,還是豬肉的?”大嫂說:“笑話!清平世界,蕩蕩乾坤,哪有人肉的占肉豬肉的滋味?這豬,自是我家自養的!我看你是喝醉啦!”

施耐庵沉吟片刻,突然撒開了性子,道:“說我喝醉?小看人!你家酒好生淡薄,再多也沒勁!有沒有好酒換來?”大嫂順水推舟:“烈性的倒有,杏仁露!就是渾點!”施耐庵說:“最好!”他在桌肚暗處,用兩隻腳在江雨葦、虯奴的腳麵上踩了一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