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將有一番激情碰撞,湖邊已是劍拔弩張了。
眾人將行囊卸車裝船,分乘了各條船隻,倪儼轉對三個車馬手說:“對不住了,你們的力錢馬錢車錢,我們身邊沒帶。是不是隨我們走一趟,到家中取?”
兩個扮成車手的元兵望著浩淼的湖水,麵露遲疑害怕的神色。那假充馬手的元將用蒙古話訓了他們幾句,意思是:“現在就分手半道折回,叛匪們進入一望無際的大湖,河道又七彎八折,你知道他們潛向哪裏?莫若順水推舟跟著進湖,這正是查清張士誠老巢的絕好機會,否則回去怎麼交差?再說又不曾露出行藏破綻,沒事。”於是,元將上了張士德的大船,兩個元兵上了張士信的小船。
剛點了一篙,船隊離了岸邊,張士德便哈哈大笑道:“元韃子,裝得倒像!”元將裝瘋賣傻:“什麼元韃子,開玩笑!”
倪儼點破真相:“別一本正經的啦!其實,車馬還沒離光孝寺,我那裝成和尚的兄弟老巴子就專程潛入車馬行,查清你們的真實身份啦!”
張士德說:“是誰派你們來的?衝軍到裏下河來又為了什麼?”元將說:“客家,不想付錢就直說,用不著編話誣賴人!”隔壁船上的水蕩戲社的藝伶喊起來:“別關公麵前耍大刀,在我們戲子麵前演大戲了!”
虯奴決定亮身份了,說了幾句蒙古話。元將這才傻了,一直坐在自己身邊的施耐庵的這小廝,居然也是從大草原出來的。他強著頭死不開口。小船上,張士信抽出寥葉刀:“小子,不放點血洗洗你們的化裝油彩,是不肯露真相了!”兩個元兵怕了:“你要幹什麼?”
張士信道:“岸上走馬,你元人能!水中行船,就聽我三爺的擺布吧!”說著,兩腿分開一悠勁,小船劇烈搖晃起來。
船艙進水。二人死命扣住船幫,東倒西歪,眼看就要翻船,二人終於撐持不住連呼求饒“救命”。
“救命”聲才出口,船已經翻了個底朝天。二人“撲通”“撲通”入了水。張三爺如龍歸淵,揮灑淋漓地攪動水浪,將二人埋下去又抬上來三次,不想喝水也不行,已將二人灌了個半飽。好個翻江玉龍,又拎住二人衣領衝出水麵跳上小船,兩個元兵隻有趴在船幫吐水的份兒了。眾藝伶哪見過這陣勢,齊聲喝彩。
大船上,張士德讓元將看了老三的水上武功,坐下來拔了一根蘆葦,悠閑地用月牙彎刀削蘆葉!
但是元將還是死活不開口。張士德眼也不抬,隨手拋出月牙刀,刀身“呼”地掠過元將頭頂,把氈帽連同亂糟糟的頭發連根削去,頭皮絲毫不傷,然後月牙刀在空中兜了個圈又轉回張二爺手中,說道:“怎麼樣,還不想說嗎?”元將望著一地的頭發,無奈道:“好漢,自從施耐庵……不,施大人一進泰州城,阿魯恩就盯上他們了。後來他們駐進光孝寺,泰州官府準備圍殲,也是阿魯恩的命令。”
江雨葦問:“為什麼又改變花招,先圍後放?”元將坦白:“那是江浙平章達什帖睦爾的主意!令我們跟著是為了、為了……”
張士德厲聲地:“為了什麼?”元將說:“達什帖睦爾最擔心的,是張士誠……”
張士信一瞪怪眼:“嗯?!”元將說:“他……他們說,張、張幫主就要反了!他為了將這把火撲滅在燃燒之前,所以想用施大人釣出張幫主,命令我們摸清總舵所在!”
張士德站起身,大聲說道:“告訴你,這八百裏水泊湖蕩,這千裏海岸鹽灘,這每一處港汊,每一個土墩,每一方垛島,每一叢蘆林,每一塊鹽田,每一個村莊都是我們的總舵,你們來吧!”
鹽民藝伶喊起來:“宰了這三個元韃子!”三人嚇得目瞪口呆,連連求饒。
江雨葦一旁攔道:“看在相送一程的分上,放他們回去給主子帶個口信,就說後會有期。”
於是元將元兵餘悸未消地被送上岸。扣在岸邊老柳樹的馬匹不安地刨蹄,三人目送七條船如飛般拐過蘆林,隻剩下湖水橫無際涯。
張海草將小船搖進湖蕩深處,一葉扁舟,柔櫓輕篙,二人誰都沒有講話。張海草是因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施耐庵是因為沉醉在眼前美麗的水蕩風景中了。
隻見河流密布,如素練當空,似銀河經地,整個人的身心都在接受碧澄澄甜絲絲的水的洗禮。空氣出奇地清新明白,吸一口已將肺腑洗了個透。濃鬱茂密的意楊、水杉、茶樹、果木間,時有百鳥爭鳴,交響出大自然的韻律。放眼兩岸,灘塗濕地如璞玉鑲嵌鏡麵,隴阜垛田之上蘆蕩深邃,葦絮搖曳,不時從浩瀚的葦叢中,翩翩飛出雪白的鷺鷥,沒有喧鬧,沒有傾軋,沒有浮華,沒有壓抑。施耐庵的心兒隨鳥兒放飛,隨波兒跳躍。
“施先生!”張海草終於鼓足勇氣打破了沉默:“你怎麼拖到今天才回來?把人都等刹了,也想刹了!”施耐庵激動地說:“是啊,你爹娘、叔叔、眾好漢對我如此錯愛,我都不知道如何報答。”張海草小嘴一撅:“等你想你的就沒有別人啦?”
施耐庵問:“還有誰?”張海草難得地羞澀起來:“還有……還有我!”施耐庵匪夷所思:“你?”張海草醉暈暈的:“等你等得最上火,想你想得最心疼的,是我!”
端詳張海草,與平常風風火火的模樣迥然不同,不像是開玩笑。施耐庵實在不可理解:“為什麼?”張海草豁出去了,對著水天,大聲宣布藏在芳心深處的秘密:“我喜歡你!”
施耐庵做夢也沒有想到,從斜刺裏殺出這段情緣。他愣住了,繼而正色道:“海草姑娘,這……這怎麼可能?你說的這意思,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不過,你對我有這份美好情感,謝謝你。孩子,我希望你冷靜一點,你在我麵前還是個娃娃嘛!”張海草委屈地說:“我還小呀,我都過了十八歲,是大姑娘了!”
施耐庵道:“可是,你看我這一大把胡須,你我年齡是上下輩的差別,我是你叔叔啊!”張海草喊道:“什麼臭叔叔、爛叔叔、壞叔叔!我不曉得什麼輩分,什麼年齡,我隻曉得我喜歡你!”
感受到眼前少女的這顆火熱純潔的心靈,施耐庵實在不忍心去傷害。但是他又不得當機立斷斬斷對方初戀的情絲,他太清楚張家二姑娘敢愛、敢恨、敢作、敢為的俠女脾性了。長痛不如短痛,拖下去反會傷害她,甚至惹出不愉快來。於是他誠懇地表白:“海草姑娘,叔心裏已經有人了!”
張海草音調提高:“有人?你騙我!”施耐庵正色地:“沒騙你,她,就是我的師妹江雨葦。”張海草急紅了臉:“江雨葦有什麼好!除了溫柔,我哪點不如她?”
施耐庵說:“不是你不如她,而是我十歲時父母雙亡,是她的父親收留了我,從此我們青梅竹馬,學文習武,迄今二十多年了,我的心裏就再容不下第二個女人了!”
張海草問:“那你為什麼收下我的匕首?”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匕首?是了,”他從靴筒中掏出那把鑲金嵌寶的袖珍匕首:“多承姑娘離錢塘前將這把匕首送給我防身,從今天起你施叔叔入了水蕩,誰還敢謀我?再用不著了,這麼精貴的珍物擱我這兒也白糟蹋了,該物歸原主了。”
接過施耐庵還來的匕首,張海草一下子像掉進了冰窖:“你不要它了,就是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冷不丁拔出匕首,扔去刀套,直刺自己的胸膛!
這個變故來得過於突然,生死在於迅捷之間,施耐庵閃電似的奪過利刃。張海草求愛不成,尋死不得,在船頭一跺足,一團火似的掠向蘆林。
施耐庵連喊:“海草、海草姑娘!”海草再不理睬,雙腳踏著狂舞的蘆葉,嗚嗚地淚流滿麵,漫無方向地騰躍而去剩下這小船在湖心打轉。
施耐庵一籌莫展之時,張氏弟兄的船隊趕到了,見二丫頭不在船上,頗有些莫名其妙,都以為海草又貪玩去了,不是摸魚捉蟹,就是打野鴨了。
獨有江雨葦從施耐庵的悵然失措的神色中,看出了剛才十有八九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蘇北鹽幫幫會的總舵所在地白駒場已經在望,它像翠螺青黛、碧簪綠玉浮在水波之上。聚義廳設在張姓祠堂,門口有一隊船民吹著嗩呐、敲著鑼鼓歡迎船隊。施耐庵在張老二、張老三的陪同下離船登岸,跨步祠堂,張士誠率眾英雄已經迎向廳口了。施耐庵百感交集,兩手一拱:“張壯士,錢塘一別,終於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