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條鞭打聲響起。“一、二、三……”盡管執刑的士兵敬愛魚大和尚,手下留情,但饒是如此,魚日知的褲腿上依然滲出了血水。
江雨葦哭了:“魚伯伯!”但又不敢去勸阻執法如山的丈夫,她知道這每一聲都抽打著在場的每個人,尤其是施耐庵的心。
“要打就打我吧!”劉大嫂忽然出現在竹條下,她用身體護住了大和尚:“施軍師,該打的是我們張家呀!”她的身邊站著同樣是風塵仆仆的魯淵。
執刑的士兵退下了,從來不曾流過淚的劉大嫂流淚了,她用衣袖替大和尚擦血,呼喚他:“大和尚,大和尚!”魚日知睜開虎目,兩眼潮紅:“大嫂,魯軍師,你們怎麼才回來呀!遲了,遲了!”劉大嫂埋怨自己:“都怪嫂子在家鄉多待了兩天!”魯淵說:“小弟也是剛從山東趕回,是遲了,讓你受苦了!”
魚日知剖開心扉,字字滴血:“俺說的遲,不是指挨打,俺被打是自找的,打得對,打得好!皮肉受苦,俺心裏甜,總算還有施軍師按法辦事。俺說的遲,是老大納妃稱王,老二圈地占房,老三開妓院開賭坊。這哪是一支義軍?與元韃子、強盜、土匪有什麼兩樣!哪裏還能創他娘的什麼大業!舉義以來,有多少弟兄丟了性命流了血,他們的命白丟了,他們的血白流了!”說到這裏,高大雄猛、滿麵虯髯的大和尚竟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施耐庵淚水縱橫,他跪到魚日知的麵前,抱住他的雙肩:“大和尚,耐庵對不起你!”劉大嫂流著眼淚說:“耐庵兄弟,對不起你們的是張氏弟兄,是張士誠、張九四!”
日上三竿。施耐庵、魯淵等眾頭領來到張士誠府第門前,府門緊閉。守門兵攔阻:“兩位軍師,吳王有令,外人一概不見。”
劉大嫂分開眾人走上前壓住怒火問:“連我也不見?”守門兵急忙跪下:“劉、劉王後!”劉大嫂冷笑道:“什麼劉王後!笑話!頭領呢?”守門兵說:“吳王他在陪、陪……睡龍覺哩。”
劉大嫂下令:“撞鍾敲鼓,把他叫起來!”
急促的鍾鼓聲傳進內府寢房。左擁右抱的張士誠煩躁地從床上起身,一邊穿內衣一邊嘰咕:“他娘的,失火了還是死人了?攪了本王的好夢!”
身穿粉紅內衫、雲鬢四散的潘水雲撒嬌地抱著張士誠:“吳王,昨晚你淨陪姐姐了,還沒陪我哩!臣妾不讓你走!”纖纖秀指胡亂地撩逗張士誠。
張士誠拍拍她的小臉蛋:“乖乖!待本王把敲鍾鼓的人臭罵一頓,就來陪你,保你樂個夠。內侍,更衣!”
張士誠匆匆進了議事廳,一眼就看見怒氣衝衝的夫人和沉默著的眾頭領。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寒暄道:“王後,鳳駕回宮了,怎麼也不預先透個信,好讓孤家去接你?二位軍師巡視魯浙,去了那麼久,想煞寡人了!”
劉大嫂道:“嘖、嘖、嘖!張九四!什麼時候學得文縐縐了!你別癩蛤蟆掉在秤盤上自稱自貴了!王後?告訴你,我母夜叉天生的鹽販子老婆的命。我們剛離開幾天,你……你都變成什麼樣子了?”她指著忍著傷痛的魚日知說:“你把老弟兄們的心都冷透了!”
張士誠惱羞成怒道:“越說越不像話,你這樣辱罵孤家就是欺君之罪!衛士,把王後拖下去!”劉大嫂說:“孤家,寡人!張九四,你除了牛鼻子老道幾個狐朋狗黨,身邊還有誰?你確實成了孤家寡人!”說完氣呼呼地衝向後宮。
張士誠恨恨地看著夫人的背影,轉對眾人說:“朕有什麼錯?不就是稱王嗎?大哥我稱了王,弟兄們不都有個名正言順的歸宿?”
施耐庵道:“大哥,請允許小弟還稱你一聲大哥,你稱王是沒錯的,將來還要稱帝哩。”施耐庵話鋒一轉:“可是,目下稱王為時過早,我想大哥要坐的絕不僅是這彈丸之地,而是整個國家吧!如今四海鼎沸,外,朝廷征剿,豪傑並爭,誰不想獨坐天下吞掉你張士誠?內,我軍兵馬不及陳友諒,謀臣良將不及朱元璋,經濟殷富不及方國珍。此時貿然稱王,外患未除,內亂又生,腐化之風盛行,侈靡之氣漫延,軍心渙散,民心殆失。”
魯淵說:“主公,施軍師所言極是。你率先稱王,便成了眾矢之的。俗話說‘出頭椽子先爛’,這是自取其禍。三國時,曹操也曾勸孫權第一個稱吳王。孫權一眼就看穿曹操的險惡用心說:‘我才不做那傻事呢,你是要把我放在爐子上烤啊!’”
施耐庵接著話音就道:“朱元璋進金陵後,也有人勸他稱王,他拒不采納,隻稱自己為吳國公。這是什麼?這就是眼光,這就是韜晦。看來,他是堅決按他的謀臣朱升的九字真經做了!”張士誠惑然問道:“哪九個字?”
施耐庵道:“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魚日知感歎道:“朱和尚這九個字,超過九十萬軍隊!”施耐庵不無擔心地說:“朱元璋按這九字真經做下去,將是我們最難對付的敵手……”
正說到這兒,內侍慌慌張張跑進廳報告:“吳王,不好了!寢殿……潘妃……狐狸血!”
眾人隨張士誠跑到後府寢室,隻見大床銷金帳內、錦緞被上,兩隻“狐狸”屍身上蓋著兩個潘妃的霞帔,頭上戴著兩個潘妃的鳳冠,脖子汩汩地流著血。劉大嫂坐於一旁,正冷冷地擦拭兵刃。
張士誠臉色鐵青地問:“怎麼回事?”內侍戰戰兢兢地跪奏:“小的先聽到狐狸哀叫,進來一看,就……就是這樣!”張士誠氣急敗壞地又問:“朕的兩個愛妃呢?”
劉大嫂不動聲色一指:“你的兩個愛妃,原來是狐狸精變的!”張士誠強忍雷霆,盯了施耐庵一眼,咬牙切齒道:“妃子可以暫時不納,可是這吳王朕是稱定了!”
張士誠稱王的消息傳進金陵城,朱元璋遂派六路大軍槍打出頭鳥,環攻張士誠。張士誠倉促應戰,命左丞相張士德率水軍西進抵敵。
張士德來到太湖邊點卯待發的船隊,發現還差一千水軍,便責問水軍將領季俊、孟威。
季俊稟報:“丞相,這些小兵都在當地娶了老婆置了房子,過起小日子,怕打仗了!”孟威說:“聽說出征早溜了。”
張士德無奈,隻得命令水軍船隊揚帆起航,他自己鑽進船艙。行軍途中,他始終和一個十八歲的藝妓廝混在一起。
十天之後,張士信、黃才一正在吳王宮內禦花園九龍亭陪侍張士誠聽彈詞,內侍捧來一摞戰報:“吳王,長興、太興、江陰告急,常州淪陷,常熟破城!左丞相被朱軍俘虜,絕食身亡!”
張士誠聽了眼前就是一黑。內侍報:“左丞相還寫了一封密信,請吳王禦覽!”張士誠忍住悲痛看完了信。張士信問:“二哥怎麼說?”
張士誠道:“他勸我降元,不但可以免除朝廷北麵的圍剿,而且可以借元廷的勢力西抗朱元璋、南拒方國珍!”
張士信說:“這倒也是一條好出路,否則,怎麼頂過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