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字——雪岩(1 / 3)

阿四尚未踏進王家大門,裏麵鬧哄哄的聲音就引得她駐足。

“你要是連這點麵子都抹不開,你還能幹什麼?”

是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本不想站在這裏偷聽人說話的,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恰巧胡順官的聲音飄了出來,阿四便站在原地當回小人好了。

“采菊,你別這麼說有齡,他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抹不開這麵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胡順官拉著采菊,又是勸這個又是說那個的,“不過有齡,這擺在眼前的出路,你也不妨考慮考慮。”

聽胡順官這麼一說,采菊更來勁了,“就是就是,你看胡大哥也這麼說吧!”她指著王有齡的鼻子嗔道:“你同窗何桂清已經在朝中當了大官,現在正是官運亨通,你去寫封信聯絡聯絡,請他關照幾分,補個缺有什麼不行?你說你說,有什麼不行?”

王有齡倔強地撇著嘴,“我不願意——求人我不願意,求同窗我就更不願意了。再說朝廷補缺都得花銀子,又不是找了他,就不用花銀子了。何苦丟那個人?”

“他不是你同窗嘛!先讓他墊著幾百兩銀子,等你有了缺上任做官再還他就是了。”在采菊看來,這就跟向鄰居家借個雞蛋借個鹽一般簡單。

阿四在心中暗忖:婦人見識,真正是婦人見識。靠著同窗做上官,這一輩子在何桂清麵前還有體麵嗎?

她正想著,裏頭王有齡叫罵起來:“婦人見識,你這真是婦人見識。”

沒料到他竟與她有著相近的心思,阿四繼續豎著耳朵聽下去。

“托同窗講情要官已經夠失顏麵了,還找人家借錢當這個官,我還不如現在就跳進西湖——死也死得幹淨。”

王有齡氣得往外衝,正巧碰上言有意和阿四兩個杵在那兒呢!瞧他們的神色,王有齡已知這些關起門來的家醜已被聽了去,索性把個麵子放到一邊,向他們討起理來——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你們倒說說,我這封信寫得寫不得?”

“要我說隻要能當官實現抱負,現在委屈點不打緊。”

阿四就知道言有意會這麼說,其實作為一個商人,站在利益得失麵前,她也覺得信不妨寫寫。

沒有人站在王有齡這頭,他無比沮喪地倚著牆坐在門檻邊。這會子,胡順官將一直揣在懷裏的那五百兩銀子一把塞進了他懷裏。

“拿著這銀子去補個缺吧!”

見著那包銀子,王有齡像碰到燙手的山芋直往外丟,“不行,不行,這萬萬使不得。昨晚阿四大管家不就說了嘛!你私下裏將銀子借貸給我,這是犯了錢莊的大忌,是要斷你生路的,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前途毀了你的一生——我不要,這錢我不能要。”

胡順官有自己的考慮,“你拿了這錢去補缺,等當了官再把錢還給錢莊。我設法跟掌櫃的把事說通,不一定有她說的那麼嚴重。”

王有齡可不敢想得太簡單,“萬一我拿著這筆錢補不到缺呢?叫我拿什麼錢來還你?叫你怎麼跟錢莊交代?”

兩人正推來推去,阿四擠進了他們當中,“你們先別說那麼多廢話,胡順官,我有句話想問你——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這怎麼好端端地問起這麼一個問題來?

胡順官呆愣著回說:“我爹娘都沒讀過書,也不認得字,隨便給起了‘順官’這個名字。入錢莊做夥計的時候,東家嫌‘順官’這名字不好,又給起了大名——光墉。可我一個跑街的,也沒人喊我大名,都是順官、順官地喊著。”

胡光墉、胡光墉……

阿四在心裏反複念著這三個字,好似胡雪岩又叫胡光墉,莫非真是他?或許人有重名也未可知……

“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隻要還有一點點可疑,她都要質疑到底。沒道理她掉進清朝,隨便遇上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岩吧!“比如字、號什麼的。”

“我一個跑街的哪有什麼字、號?隻有有齡這樣的讀書人怕才有字、號什麼的吧!”胡順官咧著嘴跟王有齡開玩笑,“要不你給我起個字得了,改明兒我跟官家老爺或是秀才舉人打交道的時候,也充充自己認得幾個字。”

王有齡還真就琢磨上了,“一個人的字號還真要好生琢磨,要跟性情相仿,斷不可隨便亂起,否則定辱沒了品性。順官,你最好做那雪中送炭的事,叫‘雪翁’如何?”

言有意一聽來勁了,“雪翁?是白胡子老頭的意思嗎?”

這算什麼字號啊?四小姐譏諷道:“雪翁不錯,不叫雪岩就行……”

她話未落音,胡順官先拍著大腿站起身來,“雪岩?‘雪岩’這兩個字不錯,我就決定。”

“你不能叫雪岩,胡順官,我說你不能叫雪岩,你聽見沒有?”

胡順官心想他一個跑街的,前半輩子連大名都沒派上用場,這所謂的“字”不過是取了圖個好玩罷了,他壓根沒想到這兩個字對他的人生有著什麼重大意義,她的認真反倒讓他起了逗她的心思。

“我覺得這兩個字不錯,挺適合我的,就叫雪岩。”

一語成讖,這會可真是一語成讖了。阿四連捶大腿自歎的力氣都沒了,她好死不死,非提“雪岩”兩個字做什麼。

這不是自找麻煩嘛!

“我說胡雪岩——不不不!我說胡順官,一個人的字是很重要的,咱們再斟酌……再斟酌……”

“我起什麼字倒不打緊,現在真正需要斟酌的是有齡補缺的事。”跑題太遠,胡順官繞回原題,“這五百兩你就拿著吧!我自有辦法跟掌櫃的解釋,隻盼你當了官別忘了還錢就好。”

王有齡還想再推辭,采菊一把抱過這包銀子,對胡順官是千恩萬謝:“順官,你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日後有齡做了官定不會忘了你的情,你就放心吧!”這邊接了銀子,那邊采菊猛向王有齡使眼色,“你還不快點把銀子收起來。”

話說到這分上,手邊又有了銀子,王有齡的確動了前去找老同窗補缺的心思。可看到胡順官那張寬厚仁德的臉,他又動搖了,“我不能害了順官。”

采菊生怕胡順官收了錢去,趕忙擺手,“不會的,不會的,順官多大的能耐,能被這麼小的事就給毀了?不會的……不會的……”

胡順官知道采菊全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王有齡身上,一心隻盼得他能做官,讓自己當上官太太,恢複家中昔日的榮耀。

他實在不忍心連她的這點盼頭也給抹殺,“何見得你就害了我?說不定掌櫃的跟我見識相當,也等著有齡當上官老爺,日後好照顧我們信和錢莊的生意呢!”

“你這是欺人,還是自欺?”阿四輕歎一聲,不明白這個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男人,拿著自己的前程換別人未必到手的榮耀,“若掌櫃的當真跟你存著同樣的心思,還不早就將錢借給他了。你心裏很清楚,掌櫃的是絕不肯借錢給他的,所以你才不得不私下裏借給他這五百兩。”

她說得全都不錯,可胡順官認定的事即便知道是錯的,也不想改變,“別再說了,有齡,你放心大膽地拿著銀子去補缺,有什麼事,我胡順官一力承擔。”他扭頭走了,再不理會其他。

阿四心知曆史無法扭轉,因為人的性格不會改變。就算她擋得了這一次,下一次胡順官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王有齡就此蹉跎下去,而私自拿五百兩借貸給他。

她隻想問王有齡一句話:“如果我告訴你,你拿著這五百兩能當上官,終有一日,你能當上大官,可你的人生不會有好下場,胡順官原本平穩安定的生活也會因此而全盤改變——你還會拿這五百兩去補缺嗎?”

與她的眼神對峙良久,眼前這女子目光平靜,神色如常,太靜了,所以才深沉若遠,仿佛能沉入別人所有的心事,乃至……生命。

在她深遠的眸光裏揉不進謊言,卻揉進了他埋藏良久的私心。

“你說的如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隻想做個為民為國的好官。”

換言之,撇開良心不說,他早就想抱著這五百兩銀子去當官了——阿四還有什麼可說的。

王有齡的決定讓采菊笑逐顏開,他要是早這麼有決心,她還費這大勁做什麼。一時忘記女兒家的矜持,她抱著王有齡的胳膊笑開了花,“我這就替你收拾包袱,明兒是個好天,你明兒個就上路。”

阿四冷哼了一聲,對采菊說道:“我聽聞姑娘也是大家裏頭走出來的,不知可曾聽過一句話?”

雖說曾是官家子弟,但祖上一輩輩落魄下來,到了她這輩隻能勉強糊口,字雖認得幾個,都是母親、姑母之類的長輩閑來無事順便教的。

采菊昂首追問:“什麼話?”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真到了她能讀懂“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那一日,還不如一輩子不懂啊……

回去的路上,言有意暗笑不已,“我的四小姐,看不出來你不但擅長經商賺錢,還頗有文學造詣,連宋詞都懂。”

“那不是宋詞,是唐詩中的某篇《閨怨》。”連唐詩宋詞都分不清楚,真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混進集團的。

言有意聳聳肩,不在意地揉著鼻子,“知道唐詩宋詞又不能糊口,反正能賺錢就好——誰會像胡大哥那麼傻,為了兄弟義氣、鄰裏之情毀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