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理學看,先前的阿姆斯特朗沒有羞愧感,因為他不覺得他自己這個人可恥(對人);他也沒有罪感,因為他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對事)。他這麼說,其實並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因為他一直都沒有把他用興奮劑的真相說出來。無論有意識還是下意識地不對別人說,在他心裏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其實在當時並不是不知道這是錯的。他可以找理由說服自己:服用興奮劑是自行車比賽的潛規則,人人都這麼做,我也可以這麼做(他對溫弗瑞所說的“可怕”和“更可怕”)。他甚至可以根本不去想這件事情是對是錯(“最可怕”)。然而,他並沒有喪失他作為一個人的道德感覺,他並不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感到罪感的人,也不是一個做了其他錯事完全不會為自己感覺羞愧的人。隻是在為自行車賽而服用興奮劑這件事情上,由於利益所在和他對自己的說服(其實是一種辯解),他才有意讓自己陷於道德麻木之中。
從道德倫理來看,阿姆斯特朗對溫弗瑞表示的主要是一種他律的羞愧,而不是自律的罪感。他是在被揭發後才表示認識到過錯的,認識過錯是他用社會輿論看待自己行為的結果,是一種來自外部的道德判斷的影響結果。但是,這也不是不可以轉化為一種自律的羞恥感。他律的“罪感”包括兩個部分,一是“罪感”(覺得做錯了事),二是“罪責”(必須為之付出代價和賠償)。不少阿姆斯特朗為之代言的機構和企業已經因為他違反道德體育的協約條件,負有罪責而“形象受損”,所以要求他作出經濟賠償。賠償是彌補罪過和消除罪感的主要方式。以純粹的罪感來看,一旦做出了賠償、付出了過錯的代價,便不再需要負疚。但是,阿姆斯特朗表示,他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要用一生來補償自己的過錯。倫理哲學家威廉姆斯(BernardWilliams)在《羞愧與必然》(ShameandNecessity)中指出,罪過可以用賠償來彌補,而羞恥卻能使一個人在別人不要求他賠償或他已經為罪過付出代價之後,仍然不能原諒自己,而這才是真正的羞愧和悔過。阿姆斯特朗試圖表示自己悔過的誠心,因為沒有誠心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悔過。至於他能不能讓公眾信服,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14黃河浮屍與人的尊嚴
2013年5月有報道,“黃河蘭州段浮屍萬具無人管理”的網絡傳言曾引起蘭州市民及下遊群眾恐慌。為了更好地處理黃河浮屍,蘭州市有關縣區將組建專業打撈隊,負責轄區內黃河浮屍打撈處理工作。令人毛骨悚然的“浮屍萬具”不是一下子發生的,而是在過去50年裏的累積數字,可見這個問題由來已久而沒有得到重視。今天,有關單位關注的隻是浮屍是否影響了黃河水質,而不是這麼多的浮屍曾經是哪些活人,活人又為什麼成了黃河上的浮屍。
《論語·鄉黨》說,“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孔子在馬廄失火後先問傷人乎而不問傷馬乎,一般認為是因為孔子更重視人的價值。對照今天某些領導和一些媒體的問水不問人,令人難免有今不如昔的感歎。然而,光有這樣的感歎是不夠的,如果我們覺得人很重要,那麼需要叩問的是,為什麼應該無條件地把人放在財物或其他一切人之外的東西之上?現代倫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因為人有人的尊嚴(humandignity)。孔子的確是關心人勝過關心馬,但他那個時代畢竟還沒有關於人的尊嚴的觀念。
倫理哲學家馬格利特(AvishaiMargalit)把尊嚴界定為一種對人的“道義上的尊重”(moralrespect)。這種尊重可以用“貴族的尊重”來類比。他寫道:“貴族的尊重是因為你是誰,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而你是誰則取決於你的家庭關係。就每個人而言,他的家庭可以說就是人類。”在這兩個意思上,尊嚴都是一種“榮譽”,但是,貴族的榮譽是由等級而來,是因為他有“不凡”的血統、門庭和社會地位,而普通人的榮譽則是道義性的,因為無論一個人多麼平凡,他都具有人的榮譽。馬格利特還指出,社會的榮譽可以有縱的和橫的兩個維度,“比你等級高的人享有縱的榮譽,與你平等的人則享有橫的榮譽”。在自由、平等的社會裏,“道義的榮譽隻有一個維度,那就是橫的,這種尊重遍及所有的人,……連人的屍體也應該受到尊重。死者的屍體,就算是敵人的屍體,也不是動物的屍骸,也應該予以區別對待,這種區別對待便是尊重”。
就在“黃河浮屍”報道的同一天,美國也有一則報道,紐約市的一個離十年前“9·11”事件現場不遠的地方,施工人員在兩幢樓房間的狹窄夾弄裏發現了一個波音飛機的起落架,這是當年襲擊世貿中心大樓的飛機部件。但是,有關人員和新聞報道更關心的是會不會有遇難者的部分遺骸落在了那個夾弄裏。如果有的話,那麼查明是哪位或哪些死者的遺骸便是整個社會的一件義不容辭的事情。
維護人的尊嚴是就每一個具體的人而言的,因此,人的尊嚴與人們有時候籠統而言的一些“尊嚴”,如國家、集體、職業、機構等的“尊嚴”是不同的。無視人的尊嚴往往正是以那些集體的名義進行的。尊重逝者的遺體,查清他們的身份,對遺體妥善安葬,這隻是維護人的尊嚴的一個方麵,而維護每個活著的人的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則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麵。當人們不能講真話表達自己的正當要求時,當農民工辛苦勞作而拿不到報酬時,當有人在高房價壓力下不得不蝸居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時,他們都失去了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