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
連說三個“好”,媚娘竟是咬牙發笑的——若非看在懷了他孩子的情麵上,她在他心中,當真什麼都不是!
心中委實氣急,媚娘霍地站起,忽又“哎喲”痛呼一聲,抱著肚子緩緩跌坐到地上,額頭上大汗淋漓——這一氣一急,竟又動了胎氣。
看表小姐這聲聲低歎、痛苦的表情,房裏一個丫鬟兩個仆役,三人都愣了一下,立馬兒地回了神,丫鬟急忙扶起地上痛呼的表小姐,往床那頭走,阿財急急衝到門外,大喊:“快——快叫產婆來——表小姐要生了——”
阿福一根筋的死板模樣,卻也知女人生孩子這事兒,不容異性外人在場,便也疾步走出門外,待產婆急匆匆趕到,催著人進了內宅,就把房門一關,與阿財守在了門外。
房裏傳出的低歎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忽又聞得幾聲尖銳的痛呼,如刀子般刺穿緊閉的門窗,傳到外頭,守在房門口的阿材與阿福直聽得提了心吊著膽,右眼皮直跳,側耳再聽,房裏靜了片刻,猝然傳出“哇哇”的嬰孩啼哭聲,哭聲洪亮,足以證實這胎是順產,母子平安——圍在天井這塊兒的凰家一眾下人一聽這嬰孩洪亮的哭聲,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生了——生了——”
“生了——表小姐生了——”
“生的是男娃還是女娃?”
……
嬰孩房中哭鬧個不停,卻遲遲未見丫鬟開門出來向眾人報喜,守在房門外的阿福耐不住性子,第一個推門闖了進去,阿財在門外略一思索,也急忙尾隨而入,一進房門,阿財又急忙將門又關上,本想著產婦受不得半點風吹,這一關門,卻也阻止了凰家其餘下人入內。
阿福進門後,在外房與內室相隔的那片門簾子前,猶豫了片刻,阿財卻掀開門簾,搶先一步進了內室,阿福這才跟了進去。
一進去,頭一眼就看到丫鬟端著水在清洗沾染了血漬的布巾,媚娘滿臉倦容躺在床上,剛剛出生的小嬰兒,被包裹起來,由親娘抱著藏掖在被窩裏,此刻隻傳出些悶悶的哭聲,饒是阿財伸長了脖子去看,也隻看到露在被褥邊沿的幾綹嬰孩毛發。
“恭喜表小姐、賀喜表小姐!”
阿財那張圓臉上堆起了笑褶子,還沒等他湊近媚娘床前,就被產婆擋了一下,抬眼一瞄,他就覺著不對勁:這產婆怎的臉色如此怪異?
“表小姐這回生的是、是……”產婆那表情像是憑空撿到個金元寶,興奮中帶著忐忑,擋在阿財麵前,又將他拉到角落裏,神秘兮兮地道:“表小姐生的是男孩!”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裏,產婆悄悄地往阿財手裏也塞了一物。
阿財低頭一看自個手裏捏的——那竟是一塊價值不菲的羊脂玉,心頭頓時“撲通撲通”的跳,臉上的表情也跟這產婆一樣,藏了貓膩兒、偷了腥似的興奮中又帶了忐忑。“這、這……”嘴裏發的聲兒發顫,他吃吃的卻說不出話,緊握了一下到手的寶貝,在旁人尚未發覺時,竟飛快地藏到了自個兒的衣袖暗兜裏,而後大步走到床前,作揖恭賀:“賀喜表小姐……不、不,是夫人!恭喜夫人、賀喜夫人,生了個男娃!”
“男娃?”阿福一喜,也未多想就衝著床那頭撲身過去,想抱來孩子瞧瞧。
“不得無禮!”丫鬟在旁看得驚呼一聲,一把扔了手中擰的濕毛巾,撲擋在床前,用身子擋住了阿福的視線。
“讓開!我要看看孩子!”阿福終歸是個死板的木頭棒槌,實心兒的,開不了竅。
“不、不可!”
丫鬟就是擋著不讓路——表小姐若是有個差池,她這新招來當表小姐貼身丫鬟的,糊口的飯碗也就不保了!
“我叫你讓開——”
阿福一瞪眼一上火時,一旁瞧著不對的阿財卻已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著阿福猛力推開丫鬟,一個箭步搶到床前,手一伸,眼看就要抱到孩子了,伸出去的手卻硬生生停頓在半空中……
“你、敢!”
媚娘一手將孩子進摟在懷裏,另一隻手竟拔出藏掖在枕頭底下的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口竟對準了懷抱裏孩子的頸項!她喘著氣,眼中浮著搏命狂徒般狠厲之色,豁出去似的,拿刀子抵住自己孩子的頸項,一字一字咬牙道:“我說這孩子是男孩就是男孩,你若說半個不字,就是不讓這孩子活!”看這傻大個的愣在了那裏,她索性發了狠地一揚匕首,淒然笑道:“你非要逼得我娘兒倆走這絕路?好、好——姑奶奶這就如了你的願!”
電光火石間,一隻手飛速伸出,劈手奪去了正欲往下刺的匕首——阿福一把奪了刀子,心有餘悸,急道:“萬萬使不得!”心眼兒實的人,怎忍看這剛出世的孩子被親娘所殺?再笨的人此刻心裏也亮堂了,也知道該怎麼做了,為這無辜的孩子的姓名,阿福頓了頓足,往地上一扔匕首,改口道:“夫人說是男孩就是男孩吧!”好歹是凰家的一脈血親!況且,錯不在孩子身上!他此刻認了這孩子是男嬰,依著老實人的死板個性,饒是被人吊起來拷問,他也照樣兒說是男娃!
哐啷一聲——
匕首落地。
房裏一幹人懸著的心,也落了地。
媚娘目送房裏這一個丫鬟、一個產婆、兩個仆役相繼走了出去,異口同聲向凰家所有的人宣布:
“小主子誕生了!表小姐從今日起便是凰家的正房夫人!”
聽著門外一片喜慶歡呼聲,媚娘獨自在這冷清的房中,低頭看看懷裏抱的孩子,孩子眼角淚痕猶在,卻閉著眼沉沉入睡了,睡得很是香甜,渾然不知自己將來的命運會如何,看這嬰孩稚嫩的睡臉,媚娘顫手撫摩著,悲從新起,不知是憐憫自己還是憐憫這無辜的孩子,眼裏頭一酸,從未落淚的她,眼中竟撲簌簌落了淚……
一脈單傳了的凰家老宅子,這幾日喜慶得很,親朋好友紛紛登門送禮祝賀,阿財阿福幫著凰家老仆裏外張羅,來的客人都被設宴小心應酬了去,剛剛誕下男娃娃成為凰家正房的那位凰夫人,眾人也隻在席間看她露了一麵,懷中緊抱嬰兒,也不允旁人觸碰,生怕被人看壞了孩子一般,很是金貴地護全著。
席散人去時,客人依舊未見凰少一麵,隻當榮升為朝廷官員後,公務纏身……隻是,凰家小主子出世,親生父親不來看一眼,總會惹些閑言碎語,一些不中聽的流言蜚語入了媚娘的耳,她是又怨又恨,不多想,催著腳夫趕往京城,書信迭發,信中每每提及她給凰少生了個寶貝兒子,阿福明白夫人這是想催著凰少向朝廷告假、回家省親來看看自個兒親生骨肉,這書信一發,阿福就成熱鍋上螞蟻,急得團團轉,嘴巴上火冒泡兒似的一個勁叨叨:
“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凰夫人!”阿財滑溜到夫人身邊,很是機靈地獻上鬼點子一個:“要不,咱們也來個狸貓換太子?”
媚娘心裏雖明白,抱著娃娃卻不舍得鬆手,猶豫了好些天都沒回話兒,倒是阿財自作主張,悄悄外麵打探哪家剛生了男娃娃要送人的,回來後在夫人耳邊一陣嘀咕,媚娘除了歎氣還是歎氣,既不阻止也不應允,這事懸了好些天了,連著貼身丫鬟都急得團團轉,悄悄兒地跟阿財說了句:“先抱個孩子來吧!凰少回家看孩子時,也可穩妥些!”
這是個好法子,隻是,沒等阿財悄悄去外麵抱孩子,京城那邊就傳來了消息——這消息猶如一個晴天霹靂,在凰家老宅子裏炸開了鍋!
“不好了——不好了——”
腳夫快馬加鞭、星夜兼程趕回凰家,落馬後撲在門上,“咚咚咚”敲開了門,狂奔進去,一路呼喊:
“不得了了——凰少出事了——出事了——”
媚娘披了件罩裙從從迎出房門外,卻迎來了一個噩耗——腳夫哭嚎似的從京城帶回一個壞消息:
“夫人,凰少他、他在朝廷裏得罪了顯貴,被人參奏了一本,皇上將他處以宮刑!降為了宦官!”
“什麼?!”
媚娘眼前一黑,險些一頭栽倒,幸而被丫鬟攙扶住,卻已是臉色刷白,如遭雷噬,五內俱焚!
“宮刑?!宦官?!”
下人們駭然失色,麵麵相覷——受了宮刑,無疑是失了男人的尊嚴,苟延殘喘當個宦官,說白了,就是個閹人!
“好死不如賴活……”媚娘似哭似笑,“他還活著不是!”隻要還活著……就好、就好!“官場裏混不得,何不回來?”
事到如今,他也該回個家了吧?哪怕她非他所愛,眼下,他已無能力再去尋覓新歡,回家裏,與她白頭偕老,終歸還有個安生日子吧?
他在朝為官,與家眷分隔兩地,她也是形同守活寡,如今他官場不得誌、情場也失意,她倒還有了個盼頭——隻要、隻要他回來,好好的、好好的待在她身邊,這家,終歸還算個家!
“凰少咽不下這口氣,誓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豈料,腳夫搖了搖頭,“凰少已決心留在朝廷裏,他讓小的給夫人您知會一聲——待凰兒成年,何時娶妻、為我誕下小孫兒,我便何時回歸返家!”
君子報仇圖個十年之久?“凰兒成年……”這就是要她一人獨自撫養凰兒長大,“娶妻生下孫兒……”真到那時,待他回來,她已徐娘半老,韶華春光也已白白消耗……
“大家,都散了吧……回房歇息去吧!”
一種無力感壓上心頭,她疲倦地揮一揮手。
下人們搖頭歎息著,紛紛退下了。
“夫人,小的還沒領到……”
腳夫把手一攤,媚娘更覺頭疼,喚了帳房取些碎銀打發了腳夫,算一算帳目,家中能夠開支的銀兩卻所剩不多——凰少去京城這一年半載的,京試也罷、在朝為官也罷,各個環節打通關係都須銀兩支出,凰家還有這上上下下一大幫仆役,開銷更是大了去了,沒個男人支撐,這家裏大大小小的擔子都落在了她這凰家正房夫人的身上!
“凰、凰夫人……”阿財在旁眨巴眼睛,直搓手,口中喃喃,“這孩子的事……”
“孩子是我生的,我自會將他撫養成人!”自個兒親生的娃,怎舍得丟棄?好歹是謀了個正房夫人的名分,這家,她扛下了!不就是日常開支麼?棺材鋪子不頂事,她還有別的營生可圖謀,官場利字當頭,商場不也是利字當頭麼?她可不是那個孱弱多病的阿雪!憑她媚娘這點手段,就不信撐不住這個家!
“凰家,就我生的這一個孩子!”媚娘低頭看了看,此刻被她捧在懷裏的,是腳夫臨走時交給她的一個瓶子,滿瓶的液體裏浸泡一物——她男人的東西!受宮刑時,被剝奪了的男人的那份尊嚴!媚娘看著,嘴裏苦笑:“這家,注定了是要少了這命根子的!”
“換個娃,就有了!”阿財小聲道。
主子成了個閹人,就盼著小主子快快長大、成人後娶妻給凰少生個孫子,大家心裏明白:凰夫人怨雖怨著,終歸是愛過這男人的,十年、十幾年的,盼著凰少回家,就得盼這小公子往後再生個小小公子——若不換個娃,這些微的盼頭,豈不成了泡影?
“他又不回來看孩子,換什麼換?”骨肉連心,說什麼,她都舍不得換!
狸貓換太子這事兒,也就成了打水望影,阿財再不去提。
自此,凰家老宅子在缺了個男主人的情況下,裏裏外外、一切皆由媚娘掌管著,家中所有的開支花消也由她一人負擔著,雖然大家不知她在外頭又開了什麼營生、三天兩頭不著家是常有的事,但,大夥兒也知道凰少是鐵了心的——十年或十幾年都不歸家,如今給凰家辦差討賞,也得看媚娘的臉色,下人們也就認命地尊稱她一聲“凰夫人”!
凰家眾仆也漸漸領教到了“凰夫人”陰柔巧詐的手段、喜怒無常的性子,稍不如意,便拿下人出氣,輕則嗬斥,重則打罵,因此,但凡媚娘拿定了主意的事,下人們隻管照辦,也不敢多問,下人們再沒有碎嘴閑話的習慣,想安生地待在凰家老宅子裏頭,就得學會多做事、少說話,裝聾做啞是最好不過的!
“夫人,起風了,快回房歇著吧!”貼身丫鬟送了披風來,給凰夫人披上——寒冬臘月的,夫人還時常在傍晚時分、穿著單薄的衣裳、獨自一人站在凰家老宅子門口懸的燈籠底下,久久凝視著門外那條由遠方蜿蜒而來的路徑,殷殷亟盼著……
“快年關了……”夜色籠罩的天空,飄著細碎的雪花,媚娘仰頭看看飄雪的夜空,一手挽住了門框,“大過年的,他就……不想家麼?”門框上朱漆剝落,這老宅子的門,許久都未髹上新漆了……自打他走後,她就不允下人們再往門上刷漆修繕,老宅子的門,風吹雨淋的、幾經風霜,銘刻下了滄桑的印記。
“夫人,小主子在房裏頭鬧著呢,您快回房吧!”一晃三年過去了,小主子越發地隨了娘親的脾氣,不好侍侯!唯一欣慰的是,小主子的容貌與親爹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長大了準是個標致的……丫鬟想到這裏,忽又暗自皺起了眉頭,歎了口氣:小主子長大了,怕是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孩子的命運竟被親娘一手操縱了!
“凰兒成年後,”媚娘仰著頭,看看門楣,若有所思,“迎娶新娘時,就將那個瓶子掛到這門楣上吧——人不到,這命根子還留著,親爹總要作為見證的!”
“迎娶新娘?!”丫鬟冷不丁打了個哆嗦,不知是這臘月裏的寒風刺骨,還是夫人這話讓人……驚悚得遍體發寒……
“這老宅子裏就缺了個命根子……”媚娘笑笑,語聲越發地輕柔,“凰兒成親時,也總得想法子續上個命根子!”有了孫子,他才會回來……
終究有一天,她會等到他回來、盼得他回來的!
癡盼的目光,穿出老宅門,向遠方眺望,望不到那條路的盡頭,隻見片片雪花飄零著,在黯然的夜色裏,更添淒寒……
猝然,一陣陰風旋過,仿佛雪花漫空裏、一縷幽魂魅影疊來,在雪花中疊出一抹輪廓……
“啊、啊……阿雪?!”
一聲驚呼,媚娘瞪著半空中雪花疊出的詭異輪廓,仿佛時空交錯裏,又模糊見到了阿雪那張臉,夢魘般的魅影始終纏著她。
踉蹌退回門裏,媚娘飛快地跑向自己的房間——凰兒還在房裏!
孩子!那是她的孩子!
阿雪姐姐,求你、求你……
別來纏繞、傷害這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