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十三章 孽債,夫去子來(2 / 3)

“凰哥哥!”媚娘仔細看他的表情神色,除了駭然震驚、難以相信之外,就別無其他表情,也瞧不出丁點驚中帶喜的驚喜之色!她提了心,盯著他的眼睛道:“媚娘懷的,是你的孩子,聽清楚,是你們凰家的根!”

“這、這……”凰少額頭竟冒了冷汗,在這寒池邊,他竟有種置身火窟毒焰的感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沒有帶給他半點精細,反倒令他驚慌失措,六神無主之下,竟脫口道:“這可怎麼辦?”

“怎麼辦?”這話問得她心裏都涼了半截,瞬間從喜悅轉至悲傷,如同浸入了寒池之中,渾身發寒,十根手指指尖發顫,顫顫地指向他,問道:“莫不成……你不想要這孩子?”好歹,這是他的親骨肉啊!這男人,當真對她絕情至此?!

倘若是阿雪懷了他的孩子,他此刻怕是要欣喜若狂了,但是,媚娘……“妹、妹子……你先聽我說……”凰少滿頭大汗,眼神遊移著,就不不願麵對她,吞吐著說句話兒,那表情卻流露出內心想法,被媚娘窺透心思,搶了話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一句話,堵得他啞口無言,回想自個兒真是不孝子,忤逆了雙親意願,不去考取功名,反倒帶了個浣紗女回家,不顧父母反對,迎娶入門,氣得高堂雙雙病倒,不久人世,如今,他又愧對阿雪,鑄成大錯,抱憾終生,錯上加錯的是……媚娘懷的是他的孩子,凰家的骨血……

低頭,凰少沉默良久,似乎想到了什麼,忽又抬頭,喃喃道:“媚娘,不是我不想要這孩子,而是、而是……”一咬牙,他橫了心,豁出去一般,接道:“而是我近日就要再次赴京,完成父母遺願,去考個功名,入朝為官,我怕是……怕是留下你一人帶個孩子……不、不太方便……太、太拖累你……”

“你要走?”媚娘臉色變幻著,看著男人滿臉為難的表情,眼中幾乎是帶著懇求看她的,“你當真……要離開這個家?”說這話時,她心尖兒都在發顫。

“大丈夫誌在四方!”家裏,已無他可留戀的人或物,多逮儀天,他都覺得幾乎窒息,逃到小洞天裏,還逃不過孽債,這一次,他真的下定了決心,逃得更遠,逃出這凰家老宅子,到外麵,透一透氣,要不然,他真的要瘋了,不被自己逼瘋,也要被媚娘逼瘋!

“媚娘——”

深吸一口氣,他毅然決絕地抬頭,麵對她,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道:“我去意已決!”

視線穿透在這個男人的眼睛裏,看到的隻有決然,沒有絲毫動搖,媚娘心涼了,這寒池裏的所有寒氣,都透進身子骨裏,凍住了血液,她臉色發白,緊咬了下唇,盯著他,盯了好一會兒,下唇幾乎咬出血來時,她鬆了口,居然是笑了,嘻嘻笑著,彎彎的狐眸裏隱了幾分算計,笑著說:“哥哥的決定,小妹怎敢不允?你要去便去吧,妹子幫你在京城捎個口信,讓我那舅親幫你疏通一下關係,也好早殿試為朝廷重用!”

“……對!”凰少經她這有意無意的一番提點,一拍腦門子,欣然頷首,與聽到媚娘懷了身孕的驚慌逃避不同的是,聽她主動提及京城裏舅親的關係,他眼睛也亮了,撫掌道:“你舅親在朝中為官,有這一層關係,再加上媚娘相助,何愁功名前程!”說著,匆匆站起,竟是一刻也不想耽擱,打定了主意早日離開這家中,“走,你今夜就寫封書信,吩咐下人簡單收拾一下,我明日便可啟程赴京!”

被他一把拽住,興衝衝往外走時,媚娘盯著這個男人的背影,眼中情緒莫名紛雜,竟帶了些怨恨般,在他背後咬牙發笑:“好呀,凰哥哥明日就走,今夜,妹子給你張羅送行宴……”

“不必這麼鋪張,收拾一下行禮,帶幾件隨身衣物就好。”拉著媚娘往外走,凰少突然想到了什麼,頓了頓腳步,回過頭來看著她,雙唇翕張,卻又犯難地半晌說不出話。

“別擔心,”知道他想說什麼,她不給他機會說出口,搶著道:“你去之後,媚娘會幫你料理家中一切,也會……”話鋒一頓,一手悄然摸上還未見凸起的小腹,她冷了心,卻笑彎了眸,絲毫看不出異樣地道:“也回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吧!”

“……如此,甚好。”終究,他還是說不出口,說不出讓她拿掉孩子的話,心裏隻抱著一個僥幸的念頭:等他離開這家,留她一人,遲早,她會有個決定,畢竟是雲英未嫁,又沒半點名分,留在這凰家老宅子,她的處境也會被外人指點,一年半載未見他回來,她終究會離開,那孩子,最終生是不生,便由了她吧,反正……不是他與阿雪的孩子,犯不著惦念什麼。

“走吧,我給你收拾行禮!”搶先一步,媚娘走到了前麵,背對著他事,她悄然抹了一下眼角,眼角似乎有涼涼的液體滑過,那不是淚——她暗自搖頭,心裏頭冷笑——媚娘從不會為男人流淚,這次不會,以後也不會,永遠都不會!

走出小洞天,也不經下人的手,她親自為他打點行囊,寫好了書信,讓他帶上。打點好了一切,他倒也留在房裏,與她相對而坐,兩兩凝視,無語凝噎!

整整一宿,卻無半點溫存,對坐到天亮時,凰少才開口說了聲:“我得走了!”

“我送你!”媚娘笑笑,起身送行。

“我走之後,你們好生照顧我這妹子……”

到了凰家宅子大門前,臨出門時,凰少當著一眾送行的凰家仆役丫鬟的麵,依舊隻稱呼她為“妹子”,依舊讓下人當她是貴客一樣照顧,話語裏刻意的生疏感,讓下人們心領神會,看媚娘時的眼神帶了種譏笑。

心知他走後,自己賴在這家中,定會受人冷眼相待,媚娘不輕不重地接了句:“我倒還好,就是想吃酸的,為肚子裏凰家這一點骨血,你走後,也得煩勞廚子那頭打點些合我口味的!”

一眾下人聞言,臉色大變,目光在媚娘和凰少之間移來移去,作不得聲,卻已賠了小心。

“……你想吃什麼,吩咐下去便是了。”凰少好歹吐出這句話,也等於是當著下人們的麵,默認了媚娘所說的事,“你們好生照顧著,等本少回來,這家還得有個家的樣子!”

下人們紛紛點頭,唯唯諾諾。

“媚娘為你備了一杯送行酒!”

說著,媚娘將握在手裏的那杯酒,遞了過去,笑彎的眸,那樣深深、深深的,看著他,似是要將他的模樣記進心裏去。

凰少接過酒盞,飲下半杯,餘下半杯,傾灑在凰家宅門前的地上。

“我走後,你,珍重。”

說完這句,往她手裏塞回那隻已空的酒盞,凰少大步邁出門去,頭也不回的,獨自背著行囊,在清晨霧色中,踏上遠行路。

“……凰、凰……”

媚娘手挽門框,腳尖已點在門檻上,卻未踏出凰家宅門半步,隻在門裏,目送他漸去漸遠,一隻手伸在半空招了招,卻終是無奈地垂落下來,她隻在口中喃了聲:“我和孩子,等你回來!”

看凰少漸行漸遠的背影,在眼中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她心中一絲絲的怨恨,如同抽絲一般被抽去,餘下的,隻是悲涼。

下人紛紛走回老宅子裏頭,獨留媚娘一人,還在門口望著那條蜿蜒向遠方的路,久久凝眸,看不清路延伸的盡頭在哪裏,眼裏模糊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這清晨的霧色……

……

凰少這一去,大半年都不見回來,隻偶爾捎封家書,報個平安,書信裏說自個兒趕考殿試未中,幸而托了媚娘的福,尋得媚娘京城裏為官的舅親,打通關係走了一次後門,官場舞弊,混水裏摸魚似的,倒也撈了個一官半職,些微職務在身,便以此為借口,竟久久不返家中。

凰家老仆念著信中“拖媚娘之福”,一改原先態度,對媚娘感恩戴德。

媚娘終是留了下來,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凰家的下人們也不敢怠慢,侍侯得妥妥帖帖,隨著臨盆的時間越來越緊迫,凰家老仆的臉上竟都帶了絲期盼和喜悅——

這老宅子裏,又將迎來一個新生命!

自打老爺老夫人去世,少夫人也病逝,連著少主子也離了這家,這凰家老宅子裏頭,已經很久沒有讓人沾喜氣兒的事了,凰家到凰少這裏已是一脈單傳,如今能為凰家祖上添一支香火的,也僅剩媚娘腹中這孩子了。

幾個月相處下來,下人們慢慢的,竟也接受了懷有凰家骨血的媚娘,這幾日,更是忙裏忙外地張羅著,訂了嬰孩的用具衣物,眼巴巴數著日子,盼著這家裏再誕生一個小主子。

“老爺老夫人要是還健在,一準兒是盼抱上個大胖孫子的!”

新招的貼身丫鬟,服侍著媚娘,給這位沒名分卻懷了身孕的“表小姐”梳洗打扮時,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凰少離家時還喚著媚娘一聲“妹子”,這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尊稱她為“表小姐”,雖是尊稱,她聽來總覺別扭,幾次想罵這些木頭棒槌似的下人,硬生生又憋了回去——沒名沒份的,錯非懷了凰家骨肉,這家,哪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大胖孫子麼?”

媚娘照照鏡子,丫鬟梳的發髻樣式雖好看,她卻隻照見了鏡子裏那張眉心凝了怨愁的臉——凰少剛離家的那幾晚,她夜夜被噩夢纏身,夢裏總見阿雪姐姐含冤泣恨、尖銳的叫喚著她的名字,在夢裏撲向她,叫魂兒般的鬼魅之聲,夢裏的阿雪姐姐,猶如索命厲鬼!

每每大叫著驚醒過來,她總冒一身冷汗,心有餘悸。直到——吩咐新招的、能被她使喚的貼身丫鬟,去道觀問了道士,求了鎮魂符,貼在阿雪住過的那片院落,她自個兒則從柳園搬了出來,讓下人們鎖了通向柳園的那扇小柴門,連著阿雪住過的那片院落,也被閑置了,她這夜夜噩夢的症狀才有好轉。

下人們瞧了那鎮魂符,猜疑中莫名流傳開鬧鬼這話兒,連著下人們都不敢再去暴斃的夫人房裏,鮮少再有人進這片院落,院落深處那道小柴門上的鎖也鏽了,柳園也在這將近一年的光景成了一座廢園。

“表小姐?表小姐——”

耳邊丫鬟連聲的喚,好歹讓沉浸在自個兒思緒中的媚娘回了神,口中“哦”了一聲,接道:“弄璋弄瓦的,這事由不得咱們做主,一切看天意!”弄璋指的是男娃娃,弄瓦指的是女娃娃,女孩兒多好,乖巧伶俐,不似男孩子那麼頑皮搗蛋,要她自個兒選,她一準兒選後者。

“天老爺保佑!”丫鬟雙手合十,衝窗外那片天空拜一拜,口中念叨:“保佑我家表小姐生個男娃!”

“求人不如求己!”更何況是求個飄渺虛無的“天老爺”!媚娘從不信命數!她皺眉瞪了丫鬟一眼,瞪得人噤若寒蟬,縮手縮腳正想往一邊兒躲,她冷著聲兒地問了句:“京城裏頭那位,收到家書沒?怎的這麼久不見回個話兒!”

“那位?”丫鬟愣了一愣,忽又一拍手道:“收到了收到了,少主子早收到表小姐的書信了!”

啪——

一記耳刮子,清脆響亮地甩在丫鬟半邊臉頰上,媚娘語聲更見陰柔,眼裏卻是冒著火兒的,“誰不知道他收到了,姑奶奶問的是怎的還沒回音?”

“撲咚”一聲,丫鬟嚇得跪在了地上,一手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頰,帶了個哭腔,道:“小、小姐……”這話可說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的事兒,怎麼給表小姐回話?怕得這丫鬟連連磕頭,淚糊了整張臉。

“沒用的東西!”

媚娘咬牙發笑,一隻腳尖兒已高高抬起,還沒等她往丫鬟身上踹落這隻腳,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凰家一個守門的門丁急急奔來,遠遠地就扯開了嗓門喊:“表小姐——表小姐——京城裏回信了——”

“來了?!”媚娘霍地站起,挺個大肚子,也急著迎到房門口,看那門丁奔來,她劈頭就問:“他打京城回來了?”懷胎十月,即將臨盆,且不說她這是要給凰家添新丁的大事兒,就衝著她要生他的孩子,這大半年不著家的混球,也該向朝廷告假、回來省親一回了!

孩子出生,第一眼,總是要見見親生父親的。

媚娘滿懷希望,就等這門丁點頭應“是”,孰料,門丁跑到她麵前來,卻連連擺手,喘了一口氣,才道:“少主沒回來,隻拖人捎了口信來,人就在外頭候著,表小姐您看要不要讓他們進來……”

“沒回來?!”滿腔喜悅如遭冷水整瓢整瓢的兜頭淋來,淋了個透心涼!媚娘怔在門口,滿臉失落之色,半晌才泛了苦味兒地喃出個聲:“這人,都什麼時候了,竟也不著家!”當真是不想再見她?有她在這家中,他便不願回是吧?好、好得很!索性這輩子,都別再回來了!

看媚娘似哭似笑的駭人表情,門丁打個哆嗦,結結巴巴地問:“人、人、人還在門外候著呢,小、小、小姐要不要見他們?”

“讓人進來吧。”肚子裏隱隱抽痛了一下,想著不該動氣的,媚娘卻委實咽不下這口氣,抽痛感越發強烈時,她捂著肚子,瞪了丫鬟一眼,重重咳出個聲,跪在房裏頭的丫鬟渾身一哆嗦,趕緊起身上前,扶著表小姐坐回房內。

俄頃,門丁領了個兩個人進門,媚娘一瞧,來的兩個瘦高個兒的男子青衣小帽、仆人打扮,一人寡言少語很是拘謹,一人麵和似的圓臉總是帶笑,見了她就作揖笑道:“小的阿財,與我家兄弟阿福,見過表小姐!”

“阿財?阿福?”這二人鐵定是凰少在京城新招的仆人親信。媚娘腹內抽痛,也無暇過問太多,隻道:“說吧,他讓你們帶了什麼口信來?”

阿福開了口,隻一句話,卻令這凰家老宅子的命運發生了逆轉:

“凰少說了——媚娘家中待產、若生子,母立為正房夫人,統掌凰府一切事務,待子成年,繼承家業;媚娘家中待產、若生女,奉銀千兩,女可留,母須走。”

“表小姐若生子,就成這家的一家之主了!”丫鬟在一旁連連撫掌,歡喜地道:“凰少說要立表小姐為正房夫人呢!”

“正是、正是!”阿財一旁幫閑湊趣,一溜兒地逢迎拍馬道:“看表小姐挺的肚子,上凸下尖,一準兒是個弄璋的男娃娃!表小姐早生貴子,榮升名正言順的正房夫人,就萬事大吉了!”

“若生女……”媚娘暗自驚了心,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惴惴不安地問:“若生的是個女娃娃,他、他就想用千兩銀子打發了我?!”

“正是!”這回答話的是阿福,“凰少讓我與阿財留在這家中,等表小姐臨盆報喜!”鐵板上釘錠子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凰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