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挽聯掛起,白色的燈籠高懸——凰家正房夫人阿雪一晚暴斃,變生肘腋,凰家上上下下都沉浸在悲痛中。
頭七過後,守靈完畢,披麻戴孝的隊列,灑了一路的冥紙,吹吹打打,連哭帶嚎的,給夫人送了葬。
下葬時,連日神智昏昏聵聵的凰少,哭得肝腸寸斷,悲痛欲絕,幾次欲撲入墳洞與夫人同眠,都被家丁極力阻攔,勸拉在墳頭,淚眼淒迷地看著阿雪的遺體隨棺入土。
這後事的安排,竟還由著媚娘在那條老街上的冥器棺材鋪子一手包辦,凰家主子痛失愛妻、深受打擊,整日裏神智恍惚,無心也無力去操辦這些,媚娘竟是以妹子身份,堂而皇之的,給她的阿雪姐姐操辦了喪事。
死者已去,入土為安,隻給活著的人憑添傷感。
難以抹平心中悲慟,凰少借酒消愁,整日裏發著酒瘋說著胡話,念叨著抱恨而去的阿雪,想著這一切都隻是天大的誤會,怨著自個就不該向阿雪隱瞞巫術傀儡之事,悔著自己怎麼就那麼不小心未關好書房的門、讓個丫鬟盜了畫卷在阿雪麵前胡說八道、令病重的阿雪受不了刺激吐血而亡!
這一切都不該發生,卻又真實發生了——阿雪已死,世間亦無後悔藥,他卻日日悔恨交加,難以接受阿雪就這麼離開了他,心中更是打了死結,鬱結難消,更添憾恨情傷,日日酗酒,酒醉時,忽而狂笑忽而痛哭。
媚娘一旁冷眼看著,心裏想:這人死都死了,他終歸會忘了阿雪的!
抱著一絲希冀,媚娘厚著臉皮賴在凰家不肯走,下人們看主子整日酗酒昏沉,似乎忘了家中還逗留著這位客人——主子未下逐客令,下人們也不好擅自做主,除了送飯去柳園,對這客人也是置之不管,既沒好臉色給人家瞧,也沒當她是客人悉心侍侯,冷茶冷飯的、還時常誤了吃飯的點才姍姍送去,隻盼這人識趣些,早早離開凰家,免得外頭風言風語,真當凰家少主剛死了元配就又納了側室小妾!敗壞名聲!
從主子書房內竊走畫卷的翠兒,以偷盜之名,被逐出凰家,走的時候,幾次哭得暈厥在地,是被人連拖帶拽的,趕出門去的。
有人看到翠兒離開了凰家,在集市買了把剪子,奔了墳崗去,在夫人墳前磕頭痛哭,舉了剪刀、剪去了滿頭青絲,而後不知所蹤。
有傳言說翠兒削發為尼、去了尼姑庵,日日念經,一是為超度夫人冤死的亡魂,一是為詛咒藏掖凰家作亂的狐妖——翠兒說夫人是被狐狸精害死的,這話,偏偏無人采信,夫人死的那晚,狐狸精在柳園未出門半步,這畫,是翠兒自己偷給夫人看的,這罪名,隻落在了翠兒一人身上,凰少當她狡辯推卸責任,再不聽她多言半句,就下了驅逐令,離開了凰家的翠兒卻在外麵傳了些風聲,帶著詛咒的那些難聽的話兒飄到媚娘耳裏時,媚娘依舊是那樣輕蔑中帶了些嘲諷地笑笑,絲毫不在意翠兒的詛咒,她靠在窗前,眺望著柳園外那片院落,在心裏默數著日子——
今夜,就是七七了……
……
七七,乃還魂日。
不知阿雪姐姐今夜……今夜是否回來……
不知阿雪姐姐今夜會否來……來看看他……
“你今夜若是回來了……”媚娘坐到櫛妝台前,精心打扮著自己,對著鏡子笑彎了眸子,嘻嘻道:“……若回來了,就當幫我與他來做個見證吧!”
綰青絲,眉描春山,點絳唇貼花黃……
媚娘對著鏡子,猝然皺了皺眉,又撚了塊絲帕、沾著水,擦拭臉上的粉黛、洗淨鉛華,還以素容,素麵朝天,而後,持著梳子,梳了個與阿雪姐姐一模一樣的盤雲發髻,從首飾盒子裏,取出一物——那是前些日子料理阿雪後事時,從阿雪房裏悄悄拿來的一對明珠耳環。阿雪樸實節儉,自個身上當真沒幾樣首飾點綴,除了、除了……這對明珠耳環。
明珠熠熠生輝,定是凰少送的訂情信物,阿雪也將它珍藏——凰家祖傳的翡翠鐲子,媚娘是奢望已久,卻無法得手,這對明珠耳環,卻唾手可得!
耳戴明珠,足裹素襪,一襲素衣——纖纖美人,雪花般的,透明、脆弱,又如此超凡脫俗!
對著鏡子,媚娘笑了,笑彎彎的狐媚眸子裏,幾分算計、幾分巧詐,看著鏡子裏照出她的模樣——今夜,她的麵貌打扮,竟與阿雪七分相似!
打扮妥當,施施然出門去,在淡淡月色下,媚娘踩香徑、拂手分柳,悄悄的,走進柳園外那片院落……
院落裏懸蕩著幾隻白燈籠,在這個月色清冷的夜裏,驚蕩出一片悲涼……
阿雪房裏,一點微弱燭光,搖曳在窗紙上,倒影出凰少的身形——他坐在阿雪房中,把盞痛飲,孤寂淒寒的夜裏,自斟自酌,醉意醺然,這淚,就從眼角傾灑而下,越發的,寂寞難耐!
嘎吱——
房門,被輕輕推開。
“凰郎……”
一聲輕喚,纖纖如柳的身影,飄然而至。
凰少醉眼惺忪裏,乍一看進門來的女子,耳戴明珠、足裹素襪,巧笑嫣然、盈盈雅立。
“……阿雪?”
他不知自己是真個醉了,還是蒼天憐憫,竟讓阿雪還魂來見他!
“阿雪?!真的是你嗎?”
他屏息,生怕驚碎了醉夢裏,那一抹魂夢縈回般的纖纖倩影!
“凰郎!來、你過來呀——”
“砰”然反鎖了房門,房裏光線更是暗淡,朦朧燭光下,映著阿雪般素淨麵容,一襲素衣,飄然而至。
“阿雪!阿雪……”
眼前這女子,不是阿雪,還能是哪個?
“我知道,你舍不下我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淚水,瞬間噴湧,模糊了視線,凰少踉蹌著往前迎,手中的酒壺“哐啷”落地開花,酒水四濺,一室酒氣……
“今夜……我是你的……”
媚娘笑著,偎入他懷裏,手撚蘭花指,輕悄悄的,不著痕跡的,解了衣帶……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娘子!”
朦朧燭光裏,他看著她桃腮嫣紅,這嫣紅之色,如桃花迷瘴,迷蒙了他的眼他的心……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叫我……娘子?!”
媚娘醉了,醉在這一聲喚。
微一抬頭,就聞了濃烈酒味,她隻覺渾身如騰雲駕霧——凰少已將她抱起,抱著她走向床前,一片衣帶,翩然落地……
燭光“噗”地吹滅,鬥室裏,月光灑落的窗前地麵,一縷魅影閃掠,一聲輕歎、似有若無,飄渺如煙,卻被床上嚶嚀聲掩蓋了去……
天蒙蒙亮時,淅淅瀝瀝的,下起了一場綿綿細雨。
凰家老宅子裏,隻隻白燈籠蕩在風雨中,淒寒中透了幾分蕭條,主子整日醉酒,無人管束,下人們也偷著閑兒的,躲在被窩裏,隻幾個廚子在廚房張羅早膳,一縷炊煙嫋嫋升騰在清晨飄雨的天空。
篤、篤——
敲門聲過後,不見有人應聲來開門,廚房那頭派的下人端著早膳糕點,在主子房門外叫喚:“少主,早飯做好了,都是您愛吃的,給您端房裏來不?”
一連重複幾遍地叫喚著,門裏猝然有了動靜,“砰咚砰咚”一陣劇烈聲響從屋內傳出,像是有人從床上摔跌下來,下人聞聲正發愣時,房門突然被拉開,凰少胡亂披了件掛衫,赤著腳、披頭散發奔出門來,撞倒了門外的下人,端送來的早膳打翻了一地!
在下人驚詫的目光中,凰少滿臉的驚慌失措,衣衫不整、極其狼狽的奪門而出,撞到了人也不停步,活像是被冤鬼追著,帶著驚惶的神色,衝出房門後,飛快奔出走廊,一溜煙兒的,逃得不見了蹤影。
“少、少主?”
下人驚詫莫名,被撞後一下子坐在地上,看凰少驚逃而去,他摸摸腦門子,嘴裏犯著嘀咕,疑惑地往房間裏一看……這一看,下人的眼也直了、嘴巴也張開了,嘴裏頭足足能塞進一整個雞蛋,驚駭了個十足十——這狐狸精真個睡到了凰少與夫人的那張床上?!
在下人莫名複雜了的眼神注視下,媚娘倒像個沒事兒的人,緩緩從床上坐起,拉了拉被子,微掩了凝脂般的玉肌,卻掩不住桃色勻染、春意媚態的慵懶中略帶滿足的神態,巫山雲雨、紅浪翻滾的痕跡,落在床鋪被褥間,明眼人一瞧,就知昨兒晚上這一室春光旖旎的,凰少與她果真共度春宵,有了夫妻之實!
“傻愣著瞧什麼瞧?”軟噥的鼻音,剛起床媚娘使壞兒地衝下人眨個眼,驚掉了人半個魂魄,“打今兒起,你們這些個當下人的,可得守規矩,知道怎麼侍侯新夫人了吧?”
事已至此,下人倒也識趣,心裏雖唾罵著,嘴上卻不敢多言半句,默不作聲的,利落收拾了灑在地上的碗筷殘局,站起後,就急匆匆離開,再不敢多看房裏床上那媚態慵懶的狐狸精一眼,生怕被勾了魂吃了心肝,少主驚逃而去後,下人也隨之驚逃——門外的碗筷餐具是他該收拾的,門內的花心殘局,是主子該收拾的,主子都落跑了,下人留著做甚?
看這一主一仆,相繼逃之夭夭,媚娘心裏頭卻塌實了——凰家怕是再難趕走她!已有夫妻之實、求個夫妻名分,那也是早晚的事了!
“姐姐,昨夜是你的七七歸魂夜,小妹送的這份禮,姐姐可得笑納!”
對著牆上掛的一幅畫像,媚娘彎眸一笑,看這畫中阿雪與雪景相融,模糊得很,便知阿雪在他心中已是不堪的回憶,借酒銷愁亦是借酒逃避現實,這男人,逃了一次,又逃了一次,逃得開已死之人,卻逃不開活生生的一份孽債!
果然——
不出媚娘所料,凰少當那夜是酒後亂性、對她終歸是懷了份愧疚的,雖極力躲著她,倒也吩咐下人不可怠慢於她,將近一個月,她在這凰家老宅子裏,如魚得水,被下人丫鬟們侍侯得妥妥帖帖,當真像半個女主人!就是這月餘光景,始終不見凰少露麵——他心中抱以愧疚的何止她一個,元配去世不久,他便與“妹子”上了床,雖說大戶人家可納妾室、或重立正房,但這良心上,他總是愧對了深愛的阿雪,和視如胞妹的媚娘,阿雪已死,他終日懺悔倒也罷了,媚娘卻是住在家中,朝夕相處,他卻無顏以對!
一個雲英未嫁的處子,清白之身,被他占有,即便隻是一晚糊塗的花心債,也是他欠人家的,凰少終歸是個讀聖賢書、重情義、知禮儀的儒家弟子,既狠不下心逐她出門,又鼓不起勇氣續弦給她以名分——這事兒就這樣懸著,他這人也跟躲貓貓似的,整日躲著不肯露麵。
他不露麵,媚娘卻有辦法找到他,這凰家老宅子雖大,卻還是有個圍牆圈著,又沒往天涯海角遁逃,想找他也不難,從下人那裏旁敲側擊,媚娘可算打聽出這老宅子的後花園一處假山密道內,另有洞天!
老宅子暗藏玄機,媚娘便挑了個月夜,拎著燈籠,避開下人的耳目,繞捷徑入了後花園,她曾窺探送飯的下人在假山上開密道的手法動作,今夜便也學了來,往假山上一試,暗門果然開了,挑著燈籠往裏走,不消片刻,果真尋到了“小洞天”——那是凰家老祖宗在建造宅子修築花園時,刻意開辟的一個地下冰窖,接這地下泉眼,終年被一股冷泉冰氣繚繞覆蓋,小洞天裏便可存儲些冷凍的水果脯肉酒釀……
一走進小洞天,媚娘打了個寒戰,看裏頭一池冰寒,恰似寒冬臘月,一個身影端坐在寒池邊,須發皆結了冰珠子,遠遠的看,似白霜裹身的人形雕塑,坐著,動也不動。
“凰……凰哥哥?”
走近些,媚娘驚訝無比,看著入打禪入定、又似麵壁思過的凰少,坐在寒池邊,忍受著凍人的寒意,像是要麻痹自己,也像是在折磨自己,使心裏好受些一般,她看得心中油然一絲憐憫,委實動了情地道:“坐這兒冷不?媚娘扶你回房可好?”說著,彎腰俯身,伸手輕輕搭在凰少肩頭。
肩頭被搭了一下,凰少才緩緩睜開雙眼,第一眼就看到最不想麵對的人,急於逃避的他,此刻卻避無可避,無奈地歎息著,有氣無力地道:“媚娘、媚娘,我該拿你……怎麼好?”
“那夜……”媚娘雙腮嫣紅,流波含媚,還未說下去,就被凰少急急打斷:“那夜,我醉了!”
“醉了……發生的事,也是發生了!”媚娘臉色一凝,這小洞天裏的寒氣,似乎從他身上迫到了她體內,連著雙腮的一抹嫣紅也唰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心凝起的不甘與傷愁,“你對我……難道、難道……就沒有一絲的感覺?”
“媚娘……”凰少抬頭看她時,卻連連歎氣,又改了口,喚一聲:“妹子!你知道的……”
“不——”媚娘捂住耳朵,執拗地道:“我不聽,我不想聽!不聽、不聽不聽!”
“……”雙唇翕張,終是閉上,凰少長長歎了口氣,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動也不動。
“凰……”雙手從耳朵上緩緩放下,媚娘眼中兀自掙紮出一絲希冀,繞到他麵前,緩緩蹲下來,凝視著他的眼睛,迫得他無出躲閃時,她幽幽地道:“哥,我最近想吃酸的,能叫廚子那邊把甜點換了,換幾樣酸酸的水果麼?”
“呃?”凰少怔怔的,半晌沒反應過來,“你想吃酸的?”難道……就為這事跑到這裏來找他?
“冤家!”心裏埋怨這木頭怎的老不開竅,一根手指頭點到他額頭上,她似嗔似惱,“傻的你!猜——女兒家什麼時候改了口味喜歡吃酸?”
迷茫的表情依舊,凰少又歎了口氣,“你要吃酸,就吃酸吧,讓廚子給你準備些酸梅湯就是了,我在這兒圖個清淨,媚娘,你能不能別來找……”
“我”字未吐出口,嘴巴已然被媚娘的手心輕輕蓋住,看她似是生氣,眉梢兒卻挑著藏不住的一絲喜意,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出一句幾乎令他驚掉了魂的話兒。
“呆子!媚娘我想吃酸的是……有喜了!”
“有喜?”有什麼喜?凰少腦子裏壓根沒那個想法,看她的表情看了好一會兒,發愣老半天的,終究是反應過來了,“你、你……你是說……”他的臉色變了,聲音也開始抖了,不敢置信地喃喃問:“你有身孕了?!”
“是啊!”點點頭,媚娘喜上眉梢,含羞帶嬌地睨他一眼,“前些天犯惡心,想吃酸的,自個兒診了脈,確是……確是懷上了!”
“怎、怎麼可能?”才那一晚,才那一晚花心債唉!這就結了孽果!這是要逼著他自食苦果!